阳台

2008-10-21 10:13
作家 2008年10期
关键词:老伴儿阳台

高 君

阳台在最开始那段时间装满杂物,相当于一个储藏间。储藏间贾百平常是一脚不进的。杂物是住平房时积攒了小一辈子的宝贝,回迁上楼立即就变成了没用的破烂,老伴儿不扔。后来扔了,因为跟风把阳台改成了厨房。厨房贾百平常也是一脚不进的。因为一个可怕的事件,厨房被撤销,阳台才真正变回了阳台。

那个事件是:某小区某楼某天,一女人在阳台做饭,间隙趴窗台卖呆儿,结果头上的阳台吧嗒一下,就像一顶帽子似的拍了下来。

阳台的身份得以恢复,同时也被赋予了本来的内容:养了一些花花草草。贾百养的。这样,阳台才终于成了贾百贾大爷经常光顾和逗留之地,有一天还摆了小茶几,放了小电视和一张行军床。贾百不怕头顶的阳台掉下来,在他看来,那要比中他妈的几千万头彩还难。至此,阳台就成了退休工人贾百贾大爷抽烟喝茶、看各种五花八门的比赛,以及偶尔读报、偶尔睡一觉、偶尔张望一下窗外风景、偶尔追忆一下峥嵘岁月的清静之所。

与贾家阳台相距不到两米是另一家阳台。两家被一堵几十公分厚的外墙隔成两个单元两个门洞。两个阳台就像探出去的两个脑袋,虽咫尺相对,彼此却没一丝反应,一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房主是贾百曾经的同事,而且还是自己手下的“小兵”,可人家有钱,回迁楼根本没住,租了,另择了一个旺铺。

贾百注意到,差不多就在一个星期之前,租户又换了,是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是不是夫妻贾百可一点都拿不准,这年头就这个最让人拿不准,就连警察都没辙。有一点贾百还敢说约摸得准,就是两人不是民工,而是读书的文化人。

尤其是那女的,不是多好看,而是晃眼。她整个人就像一个发光体,而那张脸则是光源。那天贾百去银行领劳保工资,因为兜里揣了一千块,他一下子就感觉像个有钱人,腰杆也不知不觉直了起来。贾百正想着晚上改善伙食的事,在楼门口突然与女人相遇。贾百当时的感受是,一个通体发光的东西让他眼前迅速一黑,他条件反射般地合上眼皮,适应了一会儿,又使劲挤挤眼珠,才慢慢张开眼皮。贾百停住了,像被电住了一样,那只保持着前行的脚好半天才被收回来,这让他微微地晃了一下。而眼睛却没晃,是直的。还有嘴,就像真正被电着了一样,半开不合的,就那么咧着。女人的目光就像一缕漫不经心的风扫过来,她用一边脸上的肉慢慢吊起一面嘴角,然后慢慢地一拧。

贾百一愣,又被电了一下,电醒了。

上楼的时候,贾百刚才有钱人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有点恍惚,就好像外面光线太强,猛地不适应楼道里的暗似的。还有点心灰和气馁,就像被一面镜子照了,照出的不光是自己的窘迫,还有丑相和老态。贾百的脸渐渐地开始发烧——他明白了,是受到了羞辱。受到了什么羞辱?他一时又说不清。他想,倒退三十年,或者根本就不用倒退,就现在,自己是一有钱人,非常地有钱,从一豪车里把现在这副脑袋往外一伸,看她,使劲地看她,她还会是那种样子吗?原来自己连看一看的权利都没有了呢。

两人一入住就开始装修,听动静不是大装,是一般的小装。而且主要是装阳台。因为动静不大,贾百动了几次要“管”的念头,都没有实施。

这天晚饭,贾大爷心情不错。

心情不错的原因一是邻家装修的声音终于结束,自己终于可以去阳台寻清静了,更主要的是饭桌上多了一盘许久不见的毛氏红烧肉。拿起筷子的时候,贾百一下子想起几天前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消息,说是日本已立法遏制肥胖,并强制地方政府和企业定期量度年龄在40~74岁人的腰围。日本厚生劳动省规定,处在此年龄区间的男性腰围不得超过33.5寸(约85厘米),女性不可超过35.4寸(约90厘米)。超标者会被要求减肥,三个月未达标需要接受减肥建议,六个月仍超标有可能接受减肥教育和被处以一定数额的罚款。这么做的目的,是遏制因肥胖导致的高血压、冠心病等所带来的不断疯涨的医疗费用。

是得管管。贾百说。

老伴儿刚把一块颤巍巍的肥肉送到嘴边,停下来道,管什么?

贾百说,你腰围是多少?

老伴儿一愣。

贾百说,看来是真得管管了,不然没法控制。

老伴儿把送到嘴边的肉放回去,啪地撂了筷子,并把脸扭向一边。

贾百说,你这是干什么?吃啊,不吃一会儿可就没啦。

老伴儿说,你吃吧,你腰细。

好,一会儿咱俩互相量量,看看到底谁粗谁细。贾百挑了一块瘦肉放到对面的碟子里,然后直着眼睛看老伴,说操,咋把这茬口给忘啦?

满足口福之后,两人开始“量腰围”。老伴儿虽然积极配合,但,“量”得还是很不成功。都怨高血压和冠心病,中途老伴儿说头晕胸闷,爬起来找药瓶,药瓶却空了。这个时候比较特殊,不比平常,所以贾百就不能一手不伸,总算翻找出两粒。四处一折腾兴致就消了大半,倒了水吃了药,没等老伴儿的药劲儿上来,贾百的热度已经完全下去了。套上衣服,贾百就去了阳台。

贾百勾着头坐在行军床上抽闷烟,忽听到一阵水声,像小瀑布一样的水声。他起身直奔厨房和卫生间。回来后发现,水声是从对面阳台传过来的。

这时,里面的灯突地一下亮了。

那个阳台已经被改造成落地的了,三面都换上了细磨砂玻璃。看样子根本就不是做厨房用,里面也不见任何花草一类东西,干净得很。现在,它就像一个雪白的盒子一样挂在楼外,挂在贾百的眼前。雪白的灯光把它放大了,同时也把它和自己的距离缩短了。贾百一瞬间有点恍惚:他想不到阳台竟然还可以变成这个样子,就像一块忽来忽去的屏幕,还像一面诡异莫测的镜子。

水是从顶部喷洒下来的,真的就像一个小瀑布。贾百心里一紧,忽然就明白了:它已经被改造成了洗澡间。

往下,贾百知道该看到什么了。他在心里强调:得赶紧走开,必须,马上,这不是自己该看的。知道了会被人耻笑的。这样强调的结果是,他努力地向上挺了挺腰板,似乎要走,屁股却反而坐得更结实了。他给自己的理由是:一我待在自己家的阳台上,我平时就是这样待在自己家的阳台上,我为什么要走开?看也是被迫的;二我倒要看看你们要搞什么名堂,我不信你们敢搞什么名堂,这周围又不光我一双眼睛;三你们要真敢搞,那也真算能耐,我倒真要看看——只要想看,总该可以吧?

现在介绍一下我们的贾百贾大爷。

据说,退休的人通常分两种,一种是领导,在位时前呼后拥威风八面,退下来后大都门庭冷落,而且往往是在位时越威风退下来越冷清,人呢也就格外落寞萎靡。另一种是平头百姓,退和不退分别不大,很可能从上班的那天起就惦记着退休呢,所以一旦退下来,人是越来越精神,就像祛了孙悟空们的紧箍咒,和追了肥一样。贾百的情况介于领导和平头百姓之间,退休前,他在面粉厂销售门市部做过主任,只一小段。再说细点,是领导三个人,和身先士卒地指挥一拨又一拨雇工扛面粉。

按说,这点资历也实在算不了什么,何况还只是一小段。但贾百可不这么看。李自成只做了八天皇帝,难道就不是皇帝了?雍正皇帝的养母孝懿仁只做了半

天皇后,难道就不是皇后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老伴儿还能说什么。事实上,即使话不说到这份儿上,老伴儿也不会说什么。在家,贾百就是皇帝,而自己却不是皇后,连偏妃都算不上,充其量也就是个宫女儿。这么想,老伴儿并没有抱怨的意思,抱怨谁?自己干了一辈子的临时工,别说主任了,连一天正式工人都没做上,末了连劳保都没有。老伴儿这辈子最大的人生感悟就是:谁有也不如自己有,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

话说回来,也就是那一小段,好玄没让贾百贾大爷变成一个富人。那是面粉厂改朝换代的前夜,也因此让一部分人提前奔了小康——把面粉成百吨地发出去,然后就变成了肉包子打狗,然后自己的腰包就鼓了起来。贾百不是没想,他当时只是多藏了一个心眼儿,他想看看别的销售主任干了的后果,然后再做决定。结果是后果没等看到,他就和人家一样被一刀给切回家去了。面粉厂卖了。另一个结果是人家都买车买了洋房,自己回迁楼差点都没住起。被切回家的贾大爷得出结论,或说发出感慨,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有一段时间,贾百贾大爷挺愤世嫉俗的,差不多就像一个老“愤青”一样,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来气。比如,看电涨价水涨价煤气涨价猪肉涨价豆油涨价尤其是米面涨价来气;看报纸上一帮香港小年轻的玩艳照门来气;看老伴双下颌大肚腩高血压冠心病饭后打嗝睡后打呼来气;看自己越来越秃的脑瓜越来越肿的眼泡越来越黑的门牙,以及动不动就犯毛病的前列腺来气……

这段时间,贾百贾大爷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就是:看来是真得管管了。

话是这么说,若真要动真格的,恐怕用完自己的余生都不够。这点贾大爷心里清楚得很,因为看着来气的事儿太多,比天上的星星和地下的老鼠还多。所以也只能是说说而已。这好比一个循环,一个让贾百贾大爷挺郁闷挺无奈的循环。

贾百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一大早他就去了早市。早市离家挺远,贾百上次去还是春天,树刚抽芽,地上的草青一块灰一块的,天也是。现在,天空碧蓝如洗,草木苍翠欲滴,空气新鲜得如甘泉美酒。就连熟悉的路线仿佛一下子都变得荒僻和陌生了。

生活原来还真是挺不错的。

贾百逛完日杂摊床,拎着东西,顺着香味来到小吃摊前,来来回回逛了两圈,并一一问了价格,都不错,现炸的油条金黄酥脆,新出锅的豆汁儿豆腐脑儿热气腾腾;薄皮的馄饨、大馅儿的蒸饺小笼包、抻面炒面手擀面、葱油饼鸡蛋饼筋饼卷饼金丝饼、炒饭肉冒鸡丁儿盖浇饭等等,应有尽有。真不错,就连没胃口的人看了也会忍不住胃口大开。怎么会没有胃口呢?贾百想,自己从来都是胃口大开呢。面对好吃的又是胃口大开,这滋味也不大好受呢。贾百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离开了。他来到肉摊前,心想还是割一块肉回家跟老伴儿一起吃实惠。贾百在肉摊前流连,边问价,边用手摸,摸摸这块摸摸那块,肉都不错,要肥有肥要瘦有瘦,不肥不瘦还有腰窝。贾百正犯犹豫,这时卖肉的女人“嗖”的一下,把肉从贾百的手尖拽了回去,并伸手在贾百的手背打了一下,说你这老头儿怎么回事儿呀?在这儿过手瘾呢?我瞄你半天了,来来回回的,光摸不买。贾大爷愣了一下,立即板起面孔,说你这是什么话?谁说不买?就冲你这态度,我还真就不在你这儿买了!女人说,一看就不是买的主儿,闻闻味儿还差不多。

贾百的脖子一下子就直了,说你这是什么话?你就这么对待顾客?跟你说我是没看上你这堆肉,当年我们单位年节那是半头半头地分,一色儿是农村的笨猪肉,米面那是十袋八袋地分,一色儿是给中央领导吃的贡米,料你见都没见过!

贾百转身去另一个摊床,毫不犹豫地称了一大块。走的时候他特意在女人面前停了一下,他看见女人的脸好像一下子都青了。于是贾百的心情就更好了。

贾百哼着小调回来,把肉往厨房一放,大声对老伴说,包饺子!然后就开始忙活起来。他把通往阳台的门玻璃里外各贴了一层深色带花玻璃纸,又在门框上安了一把锁。里里外外看了又看,试了又试。老伴拎着菜刀过来说,我看你今儿个后脑勺都乐了,又割肉又鼓捣门的,真要布置后宫招妃纳妾呀!贾百一愣,说咋?要杀我呀。老伴儿说,你是要搞特务活动,还是要搞流氓活动?贾百又一愣,随即一脸严肃道,都对,但不是我。老伴儿杵在那儿,反倒自己愣住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一撂饭碗,贾百立即奔向阳台,同时备好烟和茶水,居然还有一包傻子瓜子和一副平时碰都不碰的老花镜。然后门咔的一声就被反锁上了。

贾百的好心情大约持续了一个月。

确切地说,是好心情在持续上升——持续上升,实际上是有所期待,或说心有不甘。就像一台大戏已经鸣锣开场,跑龙套的在台上跑了一圈又一圈,关键是总不能就龙套在台上跑吧?胃口被吊起来,就像蓄势渐渐拉满的一张弓。

那一个月,贾百放弃了许多活动。比如单位组织的离退休人员千山三日游,和几个老哥早就定好的去罗沟湖宿营垂钓,一场婚礼两个葬礼,甚至就连小外孙女的生日晚宴都没出席。

同时贾百还买了一些治疗高血压和冠心病的药,每天晚饭一过,贾百立即送老伴儿去小区内卫生所挂吊瓶,一回两个。送去并不陪着,而是掉头就走。完了也不接。

——接?送就不错了。贾百说,难道你是三岁小孩?

老伴儿说,多亏不是,多亏老了,要不还以为在玩调虎离山呢!

贾百心里微微一惊。

老伴儿微微一笑,说走吧,晚了放在阳台里的金子就让人拿去了。

贾百又是一惊。

贾百专心致志地守在阳台上,就像警察蹲坑、士兵站岗,又像潜心修行,或者闭门思过。却是不急不躁,一派气定神闲。甚至是暗自得意,兴味盎然。仿佛得了一回犒赏,又像在品一处胜景、一壶好茶、一道美味、一坛老酒。

对于想看却一直没有看到的,贾百并不急,这跟欲擒故纵,以及美人姗姗来迟的道理差不多。贾百不喜欢突然和直接,年轻时就不喜欢。凡事都有一个过程,突然和直接影响情绪破坏美感,让人心脏也受不了。好事多磨,好饭不怕晚。何况现在贾百有的是时间,因此就有足够的耐心、耐性。换个角度说,好戏已经开场,龙套已经谢幕,小生或者武生已经亮相——是一再他妈的亮相。只是不见青衣。压轴挑大梁的青衣怎么会缺席呢?没有道理。所以贾百不急。

就像守株待兔,就像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贾百稳坐其中,志在必得。

盛夏来了,天越来越热。

贾百在阳台上待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了。中午、晚上,有时竟是一宿。他整个人憔悴了不少,主要是瘦了不少,本来已经不多的黑头发又少了一成。奇怪的是人反倒精神了,是有了精神头儿。尤其让老伴儿奇怪的是,以往的那些怨气好像被什么东西给转移了,稀释了。

一天中午,贾百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进门直奔阳台,反锁上门,然后坐在里面就不动了。连声音都没有,就像关自己禁闭,和死在里面了一样。老伴儿在门外敲门喊吃饭都没反应。直到快上下午班,贾百才把自己放出来,我明明看见人回来了,贾百进屋

转了一圈,又去卫生间转了一圈,回头对老伴儿说,应该冲一下凉。老伴儿奇怪地看着他,说冲凉?谁冲凉?贾百哦哦了两声,说你,我说你,中午应该冲个凉,天这么热。

这天晚上,贾百又像赶加班一样,饭吃得急急忙忙,而且是心不在焉,连酒盅也没碰。老伴儿说,你不是说晚饭一杯酒,活到九十九吗?怎么不喝啦?贾百说,扯,人家是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老伴儿说,那好,咱俩这就下楼溜达溜达。贾百说那套理论已经过时了,现在是说动不如不动,走不如不走。见老伴儿发呆,贾百又说,给你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树,随便指出一棵,比如松柏,哪棵不活个成百上千年。原因是什么?站在那儿不动。再比如乌龟,都知道它寿命长吧,就连河里的王八还能轻松活到一百岁呢,为什么?因为它们走得慢,或者干脆就不走。你再看那些跑得快的能活多长时间,远的先不说,就说眼前的,各种鸟,还有蜜蜂,得,不跟你说了——这么说的时候,贾百已经来到阳台门口,并且打开了门,老伴儿一直不知不觉地在后面跟着,门一开,她就像一只鸟似的,突地从贾百身后飞出,飞向阳台——贾百眼疾手快,一把就给抓了回来。小样儿,贾百说,还能逃过我的手心儿!

得,贾百斜着眼,两只胳膊交叉一抱说,给你两分钟时间。

阳台还是原来的阳台,那些花草却明显不如原来精神了。这是被主人忽略的结果。茶几和电视上积了一层灰尘,行军床也是又脏又乱,烟灰缸就放在枕边,烟屁隆起来,像一座小山。日光灯不见了,变成一只半死不活的灯泡。再看外面,除了楼,剩下的就是一团漆黑。

你想把眼睛弄瞎啊,老伴儿说,为啥把日光灯换掉?贾百怔了怔,说为啥……想换就换,省电,对,就为省电。关掉更省电,老伴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目光收回来,落在那些花草上,说不行,我得给你收拾收拾,给花浇点水。

老伴儿拎着空水壶刚走,对面阳台突地一下就亮了。

贾百本能地跳起来,一把关掉电灯。与此同时,他听见像瀑布一样的水声。

走进来一个人——就像走进来一团白雾,一个发光源,贾百一下子就被电住了。他眼皮一抖,眼珠一疼,接着就花了,黑了,就像瞎掉了一样。他立即伸手拉上眼皮,按住眼珠。妈的!老花镜呢?我的老花镜呢?

快过来接把手!老伴儿在客厅喊道——

贾百愣了两秒钟,去!贾百说。走开!贾百跳了起来。

怎么啦?一惊一乍的!这么说的时候老伴儿已经来到了阳台门口。

回去!贾百“啪”的一声碰倒一只花盆。他挡住老伴儿,同时像只老鹰似的张开两个膀子,你来干什么?快回屋睡觉去!

老伴儿奇怪地看着他,说你在于什么?慌慌张张的。

我的老花镜不见了,贾百接过老伴儿手里的水壶水盆,用背倚上门,说走,咱回屋睡觉。

你找老花镜干什么?

不干什么,回屋睡觉,这么晚了。

晚?这才几点?

那好,贾百说,我们先出去溜达一圈,完了再睡觉。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伴儿嘟哝了一句,抢过贾百手里的东西。

贾百心烦意乱地陪老伴儿下楼,草草走了一段,然后扔下老伴儿,径直转到楼的背面。阳台雪亮,挂在六楼,却如同挂在天上,让他鞭长莫及,心灰意懒。转回来,又草草走了一段,贾百愤而上楼。到处都是毒气,贾百说,我他妈可不陪你找死。

老伴儿跟了回来,跟回来又唠叨着让躺下,躺下却迟迟不睡。贾百急也不是恨也不是,就在绝望得快要发作的时候,老伴儿的鼾声终于响起来了。为了一探虚实,贾百故意咳嗽了两声,又伸手一连捅了她好几下。收住手,贾百心口开始怦怦地跳起来。狠吸了两口烟,平静下来,贾百蹑手蹑脚下床,为了不弄出声音,弃了拖鞋,光着脚丫奔向阳台。

对面一片漆黑。

贾百的精神头却更足了。

老花镜找到了。找到反被丢弃,贾百重又配了一副新的,大光明的。那天,贾百甚至还跑了一趟百货大楼,在六楼一家经营望远镜的柜台前,贾百来来回回地转。售货员的态度好得要命,她就像一个小喇叭似的向贾百作介绍,首先是分类,有双筒望远镜、军用望远镜、天文望远镜、数码望远镜、高倍望远镜、观鸟望远镜,还有微光夜视仪、激光测距仪,然后是品牌,有博冠、西光、熊猫、天狼、航图、KOWA、千里拍、蔡司、博士和视得乐。售货员说,您老要哪种?具体做什么用?

具体做什么用?贾百怔了一下,观鸟……对,是观鸟。

那我给您推荐博冠小马卡观鸟镜。

贾百拿过来试了试,放下,价钱太贵,贾百说了一嘴。

那您看这款,视得乐夜鹰5214。

贾百又拿过来试了试,这回他试得十分像样,对准远处——远处没有阳台,连窗口也没有。是人。所以他就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胸、脖子、脖子上的皱褶、嘴和嘴上的纹络。不错,贾百说,名字也好,视得乐,看了高兴。不过价钱还是贵点。

那,我给您老介绍这款,价格实惠,观测效果又好,保您满意……

——其实,贾百那天就是想转转,看看,并没打算真的要买,因为心情好,因为兜里揣了钱,还有售货员的耐心和热情,以及就是鬼使神差,反正出来时贾百手里多了一架望远镜,开拓者70|900,小一千块,相当于他一个月的退休金。换一句话说,是相当于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包括老伴儿的吃药钱。站在盛夏白花花的太阳底下,贾百的样子非常古怪,脖子上挂着望远镜,脑袋耷拉着,就像禁不住那架望远镜的重量似的。

阳台的门关得更紧了。

只要人一离开,阳台的门就会立即被锁上。包括接电话,包括去卫生间——有两回,人已经进了卫生间,突然又慌慌张张钻出来,直奔阳台。妈的,贾百说,我以为没锁呢。

就连早市也不去了,报纸也不买了。除了吃饭去卫生间,贾百差不多全天、整宿候在阳台里。

——就说吃饭,分别比原来要晚半个到一个钟点,就像在等什么人前来造访和赴宴似的。虽然连电视也不看了,却像生怕错过一条重要新闻、一段精彩至极的比赛。再后来,午饭和晚饭干脆就端到阳台上吃了。

他的神情和样子就像在较劲,在发狠。好比在和谁下一个赌注,决一次输赢。贾百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可人却越来越精神了,双目炯炯,甚至是有点咄咄逼人。因为没有食欲,肚腩没了,脖子和脸上的赘肉也没了,皮肤却因此变得紧绷起来,看起来简直就是容光焕发。常吃的几种小药什么时候停的,已经不记得了,老毛病却似乎在不知不觉中神奇地溜走了。

有一段时间,贾百就像日理万机却体恤民情的领导,好像还有那么一丝歉疚,和因歉疚带来的一丝安抚在里面。贾百频频地给老伴儿“量腰围”,由于用心、刻苦,几乎次次都“量”得成功和到位。有一回,老伴儿半嗔半喜地说了一句广告语:六十岁的人长了一颗二十岁的心脏呢。突然,老伴儿又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情似的,说你是不是在阳台偷吃啥灵丹妙药了,前列腺咋好啦?

秋天来了。

贾百又一次说服了老伴儿,批发来小一个月的治疗高血压和冠心病的吊瓶,先是在小区内的卫生所挂,过了两天,又打电话叫女儿连人带药一块儿给接

走了。这让他变得更加安心了。

可是,就像在演一幕漫长的独角戏,青衣从此消失了——仿佛昙花一现,然后就彻底凋敝消失了。

一直到老伴儿回来。

贾百的耐心达到了极限。

那些不认可不甘心被整个夏季发酵成一团团怨气,憋在他心口,眼看就要把他的胸腔撑破了,却找不到突破口,肚子鼓了,头大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天天变轻,皮肤一天天变薄。皮肤和肉,肉和骨头日渐剥离,其间充满怨气,一触即发。有几回半夜,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失去控制的气球,随便一碰,即刻飘离地面,然后贴在阳台棚顶就下不来了——却时刻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只要一动,可又没法不动,他风湿的老寒腿,哪禁得起这般折腾?可怕的是,不是掉在阳台里,是从窗口一偏,掉到楼外。这时,他的心被揪成一团,一点一点向上,就堵在嗓子眼儿,并随时都有从嗓子眼儿飞走的可能。热辣辣的,涌着一股股呛人的血腥气。

过了那阵儿,他又会想:怎么会呢?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起码应该有第二次吧?自己就要这第二次,不为过吧?而且自己是付出代价的,包括一个月的粗茶淡饭,连老伴儿的降压药都险些断了。关键是,已经坚持得这么久了,若早放弃也就罢了,现在罢手怎么说都是前功尽弃,都有点不划算。说不定下一个钟点人就出来了呢——是啊,下一个钟点人要是出来呢?

这真是一个循环。

贾百依然像候鸟一样候在阳台上,只是不再安之若素静若处子,尤其是情绪,波动得十分厉害。出来时状况也有所不同,往往是一脸的疲惫和扫兴,有时显得相当烦躁,甚至是愤怒。

有时人刚刚进去不一会儿,就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突然就从里面跳出来。日他姥姥,贾百骂道,怎么还是这个王八蛋?他还敢冲我显摆冲我较劲?!

真得管管了!贾百自言自语道。

快亮天时贾百去卫生间,出来时禁不住朝阳台望了一眼,顿时吓了他一大跳:阳台的门敞开着。怎么会?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裤兜,钥匙果然不在。他的头立刻“嗡”了一声。奔到卧室门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就没穿裤子。

——那把阳台钥匙和一嘟噜钥匙在一起,就拴在贾百的皮带上。连同裤子,即使睡觉,都是把它们一齐压在枕头下,此时却被老伴儿拎在手里。贾百“嗷”了一声,一把抢过来,当即就急了。老伴儿说怎么了?洗洗,都臭了还不洗?

本来贾百还能睡一个回笼觉。现在他把自己关进阳台,困意渐渐变成一种担心,越来越担心。夜色一点一点变轻,变薄,并且像纱一样一层一层掠走,对面阳台仿佛于雾霭中逐渐澄清显露出来。这种情形贾百见过无数次了,那时候贾百就像穿行万里却徒手而返的一个猎人,驻足山下回望层峦叠嶂,疲乏至极,失望至极,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感伤的东西在里面。现在这样的感觉却没了,那阳台忽然变得诡秘和不安起来,甚至充满恐怖和凶险。就像一座碉堡,一座暗藏杀机的日本人的碉堡。

贾百突然意识到,它已经影响,甚至是非常严重地威胁到自己的生活了。不是吗,假如让老伴儿看见,高血压冠心病一犯药白吃钱白花不算,还不得要了她的命!如果女儿和小外孙女闯进来看见,那就更糟了。看来问题确实是有点严重了,弄不好甚至还会出人命。

还敢冲我耍!贾百自言自语道,真得管管了,太嚣张了。

这么说,贾百却还是老样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

在老伴儿心里,这两个多月以来,肯定是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儿。发生了什么事儿?她猜不出来。虽然阳台被搞得神神道道的,但她不认为事儿就发生在阳台上,或者跟阳台有关——她想了一百遍了,在家里什么事能跟阳台有关?在阳台上能干什么事?老东西又不是特务!所以一开始她根本就没在乎,老小孩老小孩,只要人高兴由他折腾去,只要不把阳台搞塌。可是到后来,老东西是越来越不对劲儿了,拿阳台当卧室不算,还玩调虎离山,人还动不动像抽风似的一惊一乍的。这样下去问题可就有点严重了,把人弄疯了可就完啦。即使事儿跟阳台没关,但老伴儿觉得十有八九在阳台上能找到一些答案,或者是一些蛛丝马迹。

这天晚饭吃的不是毛氏红烧肉,而是茴香猪肉馅儿饺子,这也是贾百爱吃的。更让贾百振奋的还有一瓶纯粮小烧。与以往不同的是,三杯过后,老伴儿不但没阻止自己,还不停地往他杯里倒。贾百直着眼睛看老伴儿,说你这么恭敬我,是不是有事求朕呀?喝多了可就什么都不是啦。老伴儿又给加了点辣子,说啥也不是好,啥也不是清静。贾百说真话?老伴儿说真话,省得吃着碗里惦记锅里,做贼心虚连觉都睡不踏实。贾百说我有那么能?老伴儿说没有贼心还没有贼胆儿?有些人是越老越不正经。贾百看了看老伴儿,不言语了。

贾百勾着头,“滋”一盅,“滋”又一盅。

贾百确实也想放松一下,他太累,太紧张了。好像在跑一场马拉松,一场不知道终点的马拉松,那根一直绷紧的神经就像一根超过弹性限度的松紧带,眼看就绷不住了,就断了。是酒让他缓冲了一下,然后他顺着惯性一路放松下来,懈了,散了架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贾百还在床上迷瞪着,忽听得老伴儿在哼哼,是在卧室外面哼哼。贾百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清醒过来。跑出去一看,老伴儿正瘫在阳台门口。

快,把救心丸拿来。

水。

十分钟后,老伴儿躺在床上,语气十分虚弱地对贾百说,怪不得你黑自在阳台里闷蛆呢。

怎么啦?

原来你在那儿看“直播”。

什么直播?

艳照门!老伴儿就像回光返照似的,突然大喊道。

贾百待了一会儿,人一点一点矮了下去。

贾百开始行动了。

——行动前,先做了很长时间样子给老伴儿看。比如,出去随便转了一圈,回来唉声叹气地对老伴儿说,跟物业管理处又说了一遍。或者作生气状说,推诿,就是推诿。然后又像替对方解释似的,说这种事怎么管?不好管,弄不好就成了干涉别人隐私。

老伴儿也不急,钥匙在她手里攥着呢。有时贾百试探着对老伴儿说,消停了吧?

啥消停了?

你没进去看看?

看啥?

就是你说的那个……直播。

你以为我像你呢!

贾百就不作声了。

贾百终于撑不下去了——这件事变成了一个阴影,一个落在老伴儿手里的刀把,和一根卡在自己嗓眼儿的鱼刺。不解决看来是不行了。他沿着物业管理处小楼墙根一连转了好几天了,最后觉得还是先跟主人说比较好,背后打小报告太不光彩,太不厚道。可是怎么说?为此贾百又苦恼了好几天。他在脑子里一遍遍打腹稿又一遍遍推翻,后来竟然找出纸和笔,就像小学生做作文似的,贾百写道:

现代人越来越注重保护自己的隐私,虽然香港出了一把艳照门,但人家毕竟是香港,再说也是被动的。可你们却是主动的。把阳台改成洗澡间没啥,那是你们的自由,在里面洗澡也没啥,那也是你们的自由,可你们不应该让我们天天被迫看直播呀!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因为我们的生活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我老伴儿的冠心病都犯了,人好悬没了。所以你们必须要悬崖勒马了。我的意思不是非得让你们把洗澡问改回去,也不是不让你们在里面洗澡,我可以给你们支个招儿,比方说装个窗帘,或者在玻璃上贴深色带花玻璃纸。这样我们就不会苦恼了。

这时贾百一下子豁然开朗:还用说什么,干脆就把它贴到他家门上。

带了胶水和胶带,贾百心里打着鼓,脸上却挂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就像去邻居家串门一样。到了门前,贾百一下子傻眼了:门上差不多贴了一层同样的纸条。

物业管理处的人说,也是这事呀,我们曾协调过多次,还多次上门规劝租户,可对方依然我行我素。原来我们还以为海归开放就愿意让人看呢,哪想到是玻璃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也就是你们这些岁数大的人事多,那人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说我咋就没见着有小年轻的来反映这事呢,白看都不行,让你们看也不行,不让你们看也不行。

玻璃出了啥问题?贾百又问了一遍。

人都走了,还问这干吗?见贾百愣着,那人又补充道,出国啦,以后就是想看都看不着了!

贾百和老伴儿的关系发生了点微妙的变化。但,贾百依然是皇帝,不同的是老伴儿变成了真正的皇后。一天,贾百往下揭阳台门玻璃上的玻璃纸,那纸却像长在上面了一样。老伴儿斜着眼一旁看了一会儿,说换一块新的吧,又不是望远镜,一块玻璃才几个钱?

贾百贾大爷就去建材市场买玻璃。然后他看见这样一种玻璃:从里往外看,跟普通的玻璃一样,反过来,就是一块真正的磨砂玻璃。

玻璃安反了?——那天,贾百贾大爷空着手,在晚秋萧杀的街旁站了很久。就像一株秋天的老玉米。

他的精神头一下子就不见了。而是平添了些倦怠、抑郁和孤独,整个人仿佛一下子也变得苍老和迟钝了。真的就像一株遇挫后又被秋霜打了一遍的老玉米。

有一天,贾百拿起了那架卖了很多次都没卖出去,小一千块钱的开拓者70|900望远镜,对准天空,对准冬夜繁星浩渺的苍穹。

贾百一点点又变得精神起来。

渐渐地,贾百贾大爷就变成了一个观星发烧友。

2008年7月18日北戴河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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