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
爹爹
1975年,无论人心还是社会,只是仿佛没有白日一般的睡意深沉。一过晚上九点,人们便真的睡熟了。上海的大街小巷,无论是陈旧的四十年代花园洋房,还是三十年代的美国式公寓,或者是二十年代的石库门里弄,十年代涂抹了棕红色油漆的木质板屋,便渐渐散发出压抑而失望的躯体在沉睡时动物般微臭的体味。那深长而寂寞的睡意,如街道上的夜雾沉甸甸地漂浮着,笼罩了整个城市。三年前,毛泽东诗词的美国翻译者伯恩斯通从上海访问归去,发表观感说,中国人的身体丝毫没有本位感,它们如此沉静,犹如自然界中的山水。从1972年到1975年,人们仍旧生活在一片苍茫之中,由于不再用红漆大规模地涂抹街道和建筑,也不再大幅张贴革命漫画,这个城市在平静里渐渐显得凋败和灰暗,在江南多云的天空下,如同一个白发苍苍,并患有抑郁症的老人。
吉迪在1975年初夏时,对一个叫史美娟的女孩一见钟情。吉迪当时正靠在大礼堂后台的一扇窗前,握着块松香,在小提琴弓上的马鬃来回拉着。他是沪光中学小分队的,拉小提琴。他穿着一件的确良白衬衣,因为要演出,特意向父亲借来。他自己的白衬衣已经穿不下了。父亲的白衬衣突然衬托出他瘦削而平坦的肩膀,当他垂下头凑近领口时,偶尔能闻到自己被衣服包裹的躯体散发出的荷尔蒙旺盛的气味。
那时,表演舞蹈的女生们正挤在后台楼梯口候场。幕布本是紫红色平绒布做的,因为积满灰尘而几近褐色,那个后台陈旧颓败,到处都灰扑扑的。而那些穿着淡黄色紧身衣的女孩子,则像一大片灯光那样耀眼而突兀。在革命时代的尾声,人们小心翼翼地表现出对1日时代的模糊缅怀,这种对时代的反动在民间滋生,犹如偶尔落在阳台上探头探脑,战战兢兢,一触即飞的麻雀。并没被十年以前革命狂飙惊吓过,只是被后狂飙时代的禁锢和无聊折磨的少年们,在这场怀旧潮中担当了先锋的角色。这一年,沪光中学参加上海市中学生文艺汇演的舞蹈节目,表现的是学生如何向农民学习放鸭子,在广阔天地里成长。在这个陈词滥调的节目里,出挑的是那十二个扮作小鸭子的女生。她们在腰上围了一圈平日里只用来装饰国庆报栏的淡黄色皱纸,这种皱纸有弹性,也很结实,她们用它来代替芭蕾舞短裙的绉纱。远远望去,盈盈一尺长的淡黄色皱纸裙从她们腰间蓬起,露出了膝盖以上的部分大腿,几可乱真。她们将头发紧紧扎成发髻,在发髻上插了一根染成黄色的羽毛。这样的扮相,令人不得不联想起《天鹅湖》里的小天鹅。
她们早早换好了演出服,汇集在后台,每个人都努力扬起下巴,伸直脖子,高高在上的,令人不敢随意接近。
虽然当时中学里的风气,男女生不会轻易交谈,平时即使在校外迎面遇见,也是视而不见地擦肩而过,但吉迪还是确切地感受到女同学们的飘飘欲仙,和她们心中奔腾的狂想。他知道她们认定自己此刻就是《列宁在1918》电影里那些翩翩起舞的旧俄芭蕾舞娘。他猜想她们矜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知道作为电影里的人物,她们应该如何举手投足。电影里只有三分钟的时间是跳舞的,然后就被冲上舞台的革命者打断了。倒在地上的天鹅惊慌地爬起来,然后永远消失在幕布后面。这些女孩子都是和他在一个街区长大的,小时候是在同一场学校包场电影里看了《列宁在1918》。看到俄国士兵与自己的妻子吻别时,在银幕上被放大的,因为接吻而变得柔软的嘴唇,和接吻发出的“啧啧”声,曾吓得大家鸦雀无声,从此永志难忘。吉迪知道她们此刻假装不在意,其实她们正像雷达那样密集地捕捉着别人的注目,并万分受用。他轻易就看穿了这些虚荣的小技巧,他生性温和,生怕让人难堪。所以只事不关己地淡淡笑着,握着一小块琥珀色的松香。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史美娟。
她是继光中学小分队的。她穿了一条用大红麻葛被面改装的朝鲜大裙子,颧骨高高的,又宽,浓重的腮红像红旗一样招展。她眉毛又浓,脸又圆大,像无锡大阿福一般。她拨开一片昏暗,红光灿灿地走了进来。她看到那群矜持的女孩子们,整个人突然被提起来似的,焕发出一种毫不掩饰的惊喜。她甚至惊呼了一声:“哦哟。”
她闪闪发光的圆脸,如闪电一般击中吉迪。他心里平地响起一声雷。在隆隆雷声中他争辩道:“她才是俄罗斯女孩。”一时间,《初恋》里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复活》里的马斯洛娃都奔涌到他的眼前。那都是他好不容易向别人借来的旧俄小说里与爱情有关的少女,十五六岁以后,他开始费尽心机搜罗俄罗斯小说,相比欧洲小说来说,俄罗斯小说在六十年代的发行量更大,品种更多,七十年代时更容易找到。而且书中的世界正符合他心中对世界的期待,有时就像一个瓶子对上了它的盖子一样丝丝入扣,每逢遇到这样的时刻,他总是捧着残破的旧书,感动得几乎落泪。吉迪望着史美娟,与他雷达般的女同学相比,史美娟很平实,还有些笨拙。吉迪心里决堤般地涌出了怜爱,是俄罗斯小说和诗歌中对乡村少女的那种赞美和深情。在皱纸做的蓬蓬裙和被面做的朝鲜长裙问仅仅一刹那的较量中,他突然有了爱护史美娟的渴望。柔情如倾盆大雨般向他袭来,简直让他恐惧。他右手紧紧捏着手心里的松香,左手牢牢扣在弓上,由于用力太猛,指甲变得惨白。
他记不得怎样开始的,他们就交谈起来。史美娟的声音像她的长相一样,有种闹市里成长的粗砺。她说话的时候,好像把嘴咧得太大,声音轻易就越过口腔冲出来,不像他班上的那些女生小心面部的分寸。虽然大家说的都是上海话,但她有种特别市井的口音。他的女同学们即使在1975年那样万物都夹着尾巴的年代,也在心头暗暗横起一把母亲言传身教的尺,度量杀富济贫后残存在人民中的阶层界线,并执拗地捍卫它。她们有时甚至比她们的母亲还要顽强。他知道,她们是断断不肯与她攀谈的。但史美娟的这些不足,却正好符合吉迪对自己爱情的期待。
女生们冷冷的眼神扫过来时,吉迪感到它们就像自己在发高烧时,母亲触摸他额头时冰凉的手掌。浑浑噩噩中那种突然袭来的舒服的凉意,让他既受用,又有些为自己担心。小宁锐利而惊愕的眼神,则如指甲划过。她的眼睛极黑,在脸上如同惊叹号。她只飞快地瞪了他一眼,说不清是惊愕还是恍然大悟,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转开眼睛。从幼儿园同班以后,吉迪和小宁接着小学同班,中学同班,彼此一直在对方视线里,却再也没交谈过。
吉迪参加演出的节目,是小提琴合奏《云雀》。开弓不一会儿,他就发现琴弦下方棕红色的琴面上,积了一层白白的松香灰,他意识到,这一定是刚才松香上得太多了。“这就是那个!这一定就是那个什么爱情!”他在罗马尼亚欢快的民问小调里,与心中的不相信争辩。在小提琴黑色的琴托上倾斜着打量回荡着音乐声的陌生礼堂,他看到黑沉沉的高大天棚,两边带有焰式拱廊的大厅,后背高高的长条椅,地板吱吱嘎嘎直往下陷的舞台,他猜想这里原先应该是个废弃的教堂。他自己学校的礼堂从前也是座废弃的教堂,他很喜欢在那里排练,因为教堂的穹顶放大了他们幼稚的琴声,突出了音乐的神圣。他在每一个可以揉弦的地方都不放过,竭力晃动他的左手,享受献身般的
神圣中那种温柔与洁净。他回想起史美娟出现在后台的样子,她身上的麻葛被面上织着一条字:国营上海第八丝织厂出品。她一点也不遮掩。春天湿润而苍白的阳光透过雨痕斑驳的玻璃窗落在她手上,他看到她的手很灵活,指甲旁边的皮肤长着发红的肉刺,这是一双勤劳的手。此刻,他将她的身影嵌进了一道失修多年的焰式拱门里,就像书中玛斯洛娃在复活节前夜的教堂里遇到聂赫留朵夫的情形一样。
吉迪恍恍惚惚的,回到后台,跟着同学一起返回学校,然后,夹着贴皮的琴匣子回家。他经过襄阳公园,看到初夏的梧桐树梢上方东正教堂陈旧的圆顶。大家都喜欢在梧桐树下照相,以教堂的大小圆顶为背景。其实,东正教堂已经成了工厂的车间。经过它时,能闻到一股机油气味。缺钙的小孩子,仰着苍白的圆脸在树下的草坪里跑来跑去。这是他生活中的公园。母亲管襄阳公园叫杜美公园,这是它四十年代的旧名字。经历了那么动荡的新时代,母亲却还是刻意保持着旧细节,她甚至还保留着当年与父亲约会时的戏票和节目单,那是一张印制拙劣的兰心剧院的节目单,有白俄表演的舞蹈,那是父母最心爱的消遣。那个晚上,看来是她此生的高潮。难得的是,她那时已有预见。
他想着史美娟的声音:“我就在黄浦公园门口等你。”后台从来都是这样乱,带队老师压低嗓子招呼学生,从台上冲下来的人还留着表演时的兴奋,随手将别人拨拉到一边,幕布被掀动了,浮尘四合,台上的歌声在后台回荡,他们的谈话总被打断,因而也变得急促紧凑,心心相印。就在他不得不挤回小提琴合奏的队列里去的最后几分钟,史美娟直接定下了约会地点。
沿着襄阳公园的外墙走回家时,吉迪才真正反应过来,史美娟要他去黄浦公园见面。那可是传说中追求时髦的粗鲁青工谈朋友的地方,是家里地方太小,没地方去的窘迫青年约会的地方,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与那样的地方有什么联系。他回想史美娟的脸,她扭歪了嘴角,那个笑容显得有些古怪,过于亲昵,或者过于主动。此刻想起来,那几乎就是一张陌生的脸。吉迪有些拿不准自己,他发现自己心里对黄浦公园这个建议有一股说不出的抵触和失望。
不过,星期天一大早吉迪还是出发去了外滩,还特地戴了父亲给的旧手表。在1975年,中学生戴手表,已足以炫耀。父亲将自己用旧的瑞士手表交到他手里的时候,曾说过,一个男人懂得如何炫耀,而不是简单的卖弄,这才算本事。这几年,父亲常常就事论事地讲一些人生警句给他,他只是诺诺,没有搭腔,因为他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做作。
吉迪乘坐的两厢式电车吱吱扭扭一路响着,经过淮海中路。华亭路口新华书店的玻璃橱窗里挂着毛泽东的画像和几本32开的小说书,虽然有大幅宣传画和领袖画像还有彩色皱纸的点缀,陈列着纸张粗劣、种类单一书籍的橱窗,还是难掩萧条。四十年代林森中路上时髦的国泰大戏院仍旧站在现在的淮海中路和茂名路交界的街角上,它如今叫人民电影院。不再喧哗的门口贴着巨幅的阿尔巴尼亚电影广告画。传说这家电影院画电影广告的美工是个个头矮小的老克勒,他画的电影广告有让人心领神会的洋派,却找不到一点把柄,在传说里,他画的上海郊区风景足以与法国的印象派比肩。吉迪的姐姬和母亲晚饭后散步,常常就以到这里来看广告画为目的地。到淮海东路后,木头门板尚未卸下的店铺越来越窄小,虽然行道树还是梧桐,但树干也明显地瘦小下来,失去了淮海中路梧桐森森的租界趣味。这里的空气中也多了一种燃烧着的木头的气味。等车窗里扑进来的气味再次变化成成腥潮湿,电车在旧大楼的沟壑里拧动着身体,好像一只爬行的蜈蚣。所有的市声都被街道两边的大楼放大了,令人感觉动荡不安,外滩就到了。
吉迪从26路电车终点站走出来,心里仍旧想着史美娟的话。当时,她在嘈杂的人声中说:“我家就在上海大厦后面。”这倒算是一条去黄浦公园的理由。唐吉诃德在贵族小姐窗下弹琴唱歌,他也为史美娟去黄浦公园。
吉迪经过沿江的那一排阴沉的大楼,公园坐落在外滩的尽头,仿佛长句子的一个句号。
吉迪想起了上小学时的经历。从公交公司借来的大客车里塞满了小学生,一个香蕉座上要坐四个小孩。老师坐在司机座后面一只滚烫并隆隆作响的铁皮鼓包上,她身边放着一只灰绿色的茶水桶。茶水桶上面用红漆笔写着学校的名称,这是从男厕所和女厕所中间的桌子上搬来的。参观过外滩以后,他们将要在公园里野餐。
老师的声音又尖又亮,就像李铁梅,她说话的时候也总是把上唇用力压下来,像京戏演员一样逼尖了嗓子。他们的队伍沿着阴沉高大的大楼前的人行道走着,房子的墙上有许多大石头,门楣上有被敲掉了鼻子的石像,阔大的门窗都很神秘地紧闭着。他们在两栋冲天的高楼前停下来,各班聚拢在班主任四周,听他讲解沙逊大厦和中国银行大楼的历史。老师的声音最清晰尖亮,压住了其他的老师。她说,一栋楼比另一栋楼要高六十厘米,因为外国资本家不肯中国人造楼超过他家楼房的高楼。吉迪记得自己仰着头看,可怎么看,都还是中国人造的银行更高些。他心里十分疑惑。然后,他们就来到公园门口。老师让他们一只脚站在大门里面,另一只脚站在大门外面,她要大家感受到两只脚的不同,一只是“华人与狗不许入内”的脚,另一只则是“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脚,这就是新旧社会两重天。然后,大家一起把象征着旧社会的那只脚跨进去,与象征新社会的脚会合。他们班的活动又是全校最有趣的,别班的小孩既嫉妒又讥讽,围着他们起哄,说应该把他们都从两腿之间劈开,不能让旧社会跟着新社会享福。而且,像吉迪这样把左脚代表旧社会,右脚倒可以代表新社会,根本就是反动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吉迪怏怏不乐地回忆着这些,一边穿行在大楼的阴影里。
看到史美娟,吉迪的心咯噔一跳,她正一只脚前,一只脚后地站在公园大门口。她脚上的丁字带黑皮鞋,在一双白袜子的衬托下格外隆重。吉迪似乎想要逃开,但他的脚却加快步伐,载着他的身体向她跑去。
他的肩膀向左面倾斜着,像一架拐弯时的滑翔机。
史美娟将他带到卖门票的窗口前,自己往旁边一闪,示意吉迪买票。她幸福地看到吉迪腕上露出的手表。她心里闪过回忆,那些看上去很有身家的成年男人,就是这样露出腕上的手表,给他们的女人买一张公园门票的。这样的情形,让她这种从公园靠外白渡桥的一小条豁口里爬进去,时常因此被园丁驱赶的小女孩深为羡慕。吉迪脸上也有与他们相似的沉稳,这就是她想都没有想,就定下要到公园里见面的原因。她从小喜欢在公园里混,见识过这里形形色色的人,可她从小就喜欢看那些带着好看女人散步的沉稳男人。在她心里,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穿着皮鞋,戴着手表,见多识广却斯文地闭着薄嘴唇,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即使是1967年跳黄浦江自杀,也是这种男人最周正,不像其他人那样弄出很大的动静,死得像唱戏。史美娟曾见过一个端端正正的男人跨过堤岸上的围栏,向江中走去,就像在散步时一样不紧不慢,水渐渐浸没他的肩膀,他的脖子,然后,几乎是突然的,
水面上就空了。这个公园里常有人自杀,为什么的都有,她第一次看到人这样静默坚决,心中震动。晚上忍不住在饭桌上提起,爹爹酒气熏天地说:“是只模子。”
吉迪腕上的表面上黄渣渣的,是很有来历的样子。史美娟心花怒放。
要不是吉迪提起,史美娟还没发现花坛后的高大铁皮板上,他们小时候红彤彤的毛主席像已变成正在欢呼着的红小兵画像了。她常来公园玩,已经习以为常了。倒是吉迪看出了变化。初夏时分,花坛里开满一串红。史美娟路过花坛时,趁门卫不注意飞快地将手在花上一撸。等走过花坛,她笑着将手掌摊开给他看,手心里已松松地握着一把细长的红花。偷花一直是她的拿手好戏。弄堂里的女孩子谁也比不上她伶俐。偷一串红吃,偷茉莉花给姆妈泡茶,偷草地上的野荠莱回家烧荠莱豆腐羹,偷树上的无花果哄弟弟妹妹,这些都是她的能耐。
她拿起一朵一串红,将花尾放到唇齿之间,轻轻一唆,花茎里的一小滴甜水就渗到嘴里。然后,她递给吉迪一朵,“你试试,里面有甜水的。”
吉迪照样试了试,果然花尾里有些甜丝丝的,他从未想到过还可以吃花,他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牙齿碰到花朵,但还是有股吃了肥皂般的感觉。见吉迪咧着嘴,她也皱起眉毛来笑:“要是碰到牙齿,就像吃到蜡烛一样的呀。”
微微隆起的草坡上站着一只孤零零的白色凉亭,有一家人穿得整整齐齐的,聚拢在亭子前拍全家福。史美娟告诉吉迪:“我家也在这里照过全家福的,在我姐姐和哥哥到黑龙江兵团去插队落户以前。我全家都来了,阿姨爷叔家的人也都来齐了,他们来,多少要带点礼物来,我爹事先就吩咐姆妈不要买全带到黑龙江去的东西,看亲眷们都送了些什么再说。我爹爹精明得很。我们家人多,镜头里摆也摆不下,他就拼命让我们挤拢去。大家都摆好功架笑,笑得我下巴都酸死了,可爹爹还没有把所有的人都摆妥当。真正将我们笑死了。”她打量着那户暴露在镜头里的人家,他们喜气洋洋的,不是家里的孩子从乡下回来探亲了,就是外地的亲眷来做客了。在他家拍照的时候,她高高兴兴地想到姐姐走了以后,她可以占用姐姐的抽屉了,那可是一只带暗锁的抽屉。而且,她终于有了一床独用的被子了。在她们家的那条街面上,像她这么小就有独用的被子,已经算是条件好的了。而且,她家还有一架照相机,爹爹年轻时从中央商场里淘来的旧货。她能理解站在最前排的孩子们脸上的骄傲。
走下草坡,就是堤岸。一条白色铁皮船正缓缓经过江面,一孔孔的舷窗下,都拖着黄色的锈渍。吉迪看到堤岸边的椅子上,已坐满了人,大多是成双结对的男女。他看见一个穿蓝罩衣的女人,正专心致志地给将头搁在她大腿上的爱人抠耳朵。另一对男女,却紧紧贴着脸,满脸都是情不自禁的笑容,看上去就像新闻片里的两只随风摇曳的苹果。自从看过《列宁在1918》以后,吉迪似乎再也没看到过男女亲热的场面,他心里轰地响了一声。这里果然能看到男生们私下传说的“十三频道”。吉迪发现长条椅上的人都手脚不怎么安分,他们的脸上,也都有种奇怪的,类似于被责备后,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吉迪慌忙闪开眼睛,并侧过肩膀来,好像要为史美娟挡住堤岸上的不雅。而史美娟却嘻地笑了声,说:“看好,他们马上就要吃‘铅丝了。”
吉迪在班上听到世面上流行的切口,叫接吻“铅丝”,“铅丝”不是真的铅丝,而是英文kiss的意思。这都是热衷做小阿飞的男孩的作为,他从未尝试过真的在生活中使用阿飞的语言。但他此刻勉强自己说:“你们这里叫吃铅丝啊,我们那里叫扯铅丝。”他看到她手指上细小的疤痕,想:那是当初的肉刺留下来的吧。
“反正差不多。”史美娟怕在这里深究下去,要是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哪个字,她还真说不清楚,这本来就是孩子们口头流传的,本来就不计较哪个字。
“你看,还在谈朋友的人都坐在椅子上。已经敲定的人就到树丛里去了。”史美娟顺手指指他们身边正经过的冬青树丛,将话题转开,“你看到那边地上白花花的东西了吧,就是他们留下来的塑料纸,垫屁股用的。联防队的人最喜欢抓这种野鸳鸯了。到晚上来捉,特别是夏天,能从树丛里提出一长串来。捉到办公室里去审问,然后让单位来人领。”
“你怎么晚上也会到公园来的?”吉迪问。
“我们来乘风凉。带着席子来,铺在草地上,这样躺在草地上才舒服呢。我们街坊的小孩一来就一帮。我弟弟他们奔来奔去,我们女孩就在草席上躺着讲梅花党的故事,还有塔里的女人。”史美娟四下望了望,“这些都是手抄本呀。”
吉迪也听说过手抄本的事,好像都是些黄色故事,可他没机会借到,可也不敢问史美娟里面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家的风格很谨慎,懂得规避,他没想到这女孩这么口无遮拦,就像她说话时运用口腔的方式。
公园的小径将他们引导到一个水池旁边,水池后面陈列着一座太湖石假山。吉迪想起小时候在这里野餐,老师就将茶桶放在水池的宽沿上。有两户人家集合在假山前照相,还有一对情人在旁边等待。史美娟的脸突然红了,冲其中一家人队列中高瘦但头却圆大的男孩子挥了挥手,“洋钉!”她叫。
“番茄!”那个男孩将眼睛从她身上扫到吉迪身上,似笑非笑地回应道,“哦唷,番茄今天要炒蛋哉。”
她的脸更红了,吃吃笑着抬起手来,好像要扑过去打他。又转过头来对吉迪解释说:“他叫我番茄,因为我小时候脸上长冻疮,总归很红,好像血色很好。”
吉迪“噢”了一声,她脸颊上是有些淡褐色的斑痕,他开始以为是蛔虫斑。她喜洋洋地回望着他,看到他飞快地调开眼睛,她以为吉迪吃醋,就赶快解释=“洋钉是我家邻居,洋钉的爸爸妈妈就要回新疆去了。他住在奶奶家。他其实没有上海户口,毕业时很讨厌的。”但是,吉迪看起来也并没有因此而高兴起来。他说:“他们不该选在假山前照相,这样看起来,像花果山上的猴子。”
史美娟本想要笑的,但没笑出来,就又不想笑了。洋钉一家人虽然不好看,而且弄堂里的人也的确常常开他家身材的玩笑,但她不想吉迪笑话他们。
他们沉默地在公园里游荡。路过小卖部时,他们看到那里已经放上了冰箱,冰箱白色的表面写着“冷饮”两个淡蓝色的大字,带来了夏天令人愉快的气氛。冰箱上还有一只用棉被裹起来的大茶桶,那里面有冰水调制的酸梅汤。八分钱即可买到满满一塑料杯。酸梅汤是深褐色的,凉得让人肚子里的肠子都打哆嗦。有几个男人正站在冰箱前面的凉棚下喝酸梅汤,垂在身体一侧的手紧紧捏着带拉链的黑色人造革包,看样子是几个外地来的采购员。吉迪猜度着自己是不是也该请史美娟喝一杯,他猜想她会很乐意。但他知道,要是他请客酸梅汤,而她满脸高兴的话,他自己就会更不高兴。所以,最后他决定什么也不做。但是当他们经过小卖部以后,他又觉得自己渴得要命,更觉得自己轻慢了史美娟。
旁边的冬青丛里传来了男女低低的说笑声,吉迪循声望去,看到树丛里隐约有个带绿色军帽的青年将身边的女人一把拉倒在自己怀中,那女人几乎躺在地上了,别扭地蜷着双腿,她也穿了一双白袜子,一双
丁字扣黑皮鞋。他的心咚咚乱跳,说不清是厌恶还是刺激。他讪笑着,假装熟视无睹。史美娟却说出了让他震惊的话:“这两个人是在轧姘头。”
“你怎么看出来的?”吉迪惊问。
“那女的已经是老阿姨了。”史美娟断然说,“她的眉毛已经散了,只有结过婚的女人,眉毛才是散的。”
吉迪下意识地看了看史美娟的眉毛,那是两条浓眉。
史美娟突然横过手肘,碰了一下发呆的吉迪,说:“快,那里还有一张空椅子。”话音未落,她已冲向前,绕过大树,跳过椅子背后矮矮一溜指甲花,飞快地拉长腰肢往下坠去,坐到一张正对江面的椅子上。然后,她将自己手里握着的蓝白相间的网袋放在身边的空座上,为吉追占好座。
与史美娟并肩坐着,吉迪不禁惊慌地想:别人别以为他们也是轧姘头的。
史美娟的手再次向他伸过来,张开,满满一握,是黑龙江出产的大葵花籽,炒得喷香。
吉迪摇摇头,“你自己吃吧。”
江面上吹来了带有土腥气的微风,史美娟渐渐感到裸露在外的皮肤沉甸甸的,沾满了水汽,浑身黏嗒嗒的。她知道这是因为江边的风里带着海洋上的盐分,一旦离开江岸,皮肤就会恢复原状。她将姐姐春节回家时带回的葵花籽偷偷炒了些,放在衣袋里带出来。本来打算和吉迪分享春节剩下的最后的美味。吉迪对瓜子不感兴趣,使她有些失望。但那失望里还有些为吉迪骄傲的成分,这还是因为他不想嗑瓜子吃。
他们并肩坐着,沉默着。
史美娟从记事起,公园沿江的长椅上坐着谈恋爱的大人。1966年以后,公园清静了,几年,然后变本加厉,爱人们的动作越来越放肆。她觉得公园就是这样的,没什么可大惊小怪。她也向往过自己和一个男人并肩坐在长椅上的这一天,这标志着自己长大成人了。她对自己将来的向往很具体,将来做一个仪表局的工人,上班穿白大褂。和属于自己的男人一起坐在公园沿江的一条椅子上轻声细气说话,两个人都穿得干干净净的。她只是没想到,当这理想突然触手可及,却是这样的沉闷和缥缈。
又有一条大船从畏江口沙沙有声地开了过来。它桅杆上斜挂着不少五颜六色的三角旗,一派异国情调。史美娟精神一振,慌忙指给吉迪看。看到外国旗果然在天空下飘扬,吉迪也不由得直起身来。不过他们都不知道在桅杆顶端上飘扬的旗帜,白底上横着一条绿色的,是哪个国家的国旗。他们认识中国旗、美国旗、苏联旗、阿尔巴尼亚旗、朝鲜旗,这些都是中国最重要的朋友或者敌人,其他的知之寥寥。有个水手站在甲板上,朝公园里招了招手。他的手远远看去是褐色的,手掌显得格外的白,正符合吉迪想象中水手的肤色。史美娟举起胳膊来向轮船挥手,一边说:“他看见我们了,那个外国人看见我们了。”
那条船慢慢向十六铺的方向开过去,沙沙的水声也渐渐远去。他们一直看着它和它身后水中的一道痕迹,也许是由于它高高飘扬着的漂亮而神秘的小三角旗,跟在它身后噗噗作响的灰白色驳船显得格外乏味,让他们都觉得沮丧起来。
此刻,吉迪似乎终于又找到在后台曾打动过他的那种心心相印,他动了动手指,不知是不是也可以和其他椅子上的人一样对史美娟做些什么。她显然是愿意的,而他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史美娟生怕好不容易才活跃起来的空气再次沉闷下去,赶忙再谈起外国人。这个公园里总能够看到外国人,全上海大概也只有这里能看到真的外国人了。“这里到底是市中心啊。”她感叹道。她说,甚至住在上海大厦里的外国人还来看过她家吃饭。“夏天的时候,我爹爹喜欢在上街沿上吃饭,比家里凉快,街坊邻居都在外面吃,很热闹的。我娘总是先用水把地上冲凉了。那天我正在搬饭碗出去,两个外国人来了,笑眯眯地看着我家的桌子,大概看小菜好不好。我爹爹会说点洋泾浜英语的,就跟他们说英语。我爹爹要面子,一边应付他们,一边用上海话叫我不要把剩的炒米茜拿出去,被筷子头戳过的莱,到底样子难看。”她说着又笑,“我娘怕莱放在屋里时间长,倒放坏了,就闷在屋里,满头大汗地将它吃完了。我爹爹还不高兴,怕人家外国人以为他没有家主婆的。”
“你家爹爹怎么会讲洋泾浜英语?”吉迪问。
“他老早在外国人的船上做水手,他去过荷兰呢。我家玻璃橱里现在还放了一双木头刻出来的小鞋子,就是他从荷兰带回来的。”史美娟回答说。“有时他喝过老酒,高兴了,就讲给我们听一点外国的事。外国大马路,人家走路的地方,比上海人的灶头还要干净。”
吉迪闻着史美娟嘴里葵花籽油汪汪的暖香,心里终于难过起来。
史美娟的兴致终于也低落下来了。他只管靠在椅背上,眺望一片荒芜的浦东,根本不像别的男人那样一团烈火,甚至他连碰都没有碰她一下,就像对待小菜场的落脚货。
“我爹爹见过的世面大了。”她再次打起精神,“他说外国人的咖啡可一点也不好吃,就像咳嗽药水。”可是吉迪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浦东,而且,他脸上出现了和那些穿得像跳《天鹅湖》的女生同样的可怕表情。她看着他的脸,想起公园对面的黄浦游泳池。夏天游泳池换水的时候,一池子的水渐渐流光以后,终于露出池底下被消毒水腐蚀了光泽的白蓝相间的马赛克地面,那是一块倾斜不平的地面,裸露出它的危险。她还是不敢相信他的变化。
吉迪终于受不了她疑惑和吃惊的眼光,他转过头来笑了笑,说:“有人在江里游泳呢。我还以为是自杀的人。大家总是说,你要死就去呀,黄浦江又没有盖子。”
“我弟弟他们总是在江里游泳的,他们从外白渡桥那里跳水。有次住在和平饭店的外国人还来给他们拍照呢。后来还被警察骂了一顿,说那个人是美国人,不晓得要回去做什么文章。”史美娟说。
“哦。”吉迪说,他似乎很不喜欢她这样说外国人,又飞快地转开了眼睛。
在令人尴尬的沉默中她重振旗鼓,又建议说:“下次我们可以晚上来这里看野鸳鸯。你知道‘十三频道这回事吧。”
吉迪涨红了脸,终于将头往敞开的领口中一埋,站起身来,一边说,“我要回去了”,一边就逃开了。
史美娟看到他匆匆经过冬青树丛、草坡和亭子,有一只灰白色的水鸟跟着他飞了几步,又转身向江面飞来。
筷子俱乐部
2005年复活节,在伦敦。
清晨,高地门公园附近的背静小街被冷飕飕的细雨淋得透湿,不过,在雨中开放的玫瑰颜色反倒更加鲜艳了,香气也和着湿润泥土的气味在街道上徘徊不已。复活节的早上,仍旧充满睡意的街道上带着节日早晨特有的宁和的感伤。
吉迪拉着他家的老狗维基去高地门公园散步,身上一团凛然寒意。穿过黑色的铸铁转门进公园时,吉迪走到了狗的前面。他转过头来瞥了维基一眼,它狭长的脸上果真有种郁郁不得志的清高表情。看来娜佳说的没错,他和他的狗,的确越长越像。维基像镜子一样照出他心里那种嗒然不快。由此吉迪想到,或许自己真越长越像父亲了。维基的举止,更让他想起父亲中年时候的模样。在嗒然不快里,父亲还有些洁身自好的小小得意,对身外的一切似笑非笑。
娜佳一直都委曲求全,生怕惹吉迪不高兴。她一
直想维持好他们之间的关系,她的确喜欢吉迪这样风格的东方男人,喜欢他对俄罗斯艺术的熟悉,因为她是列宾美术学院的毕业生。她从圣彼得堡辗转来到英国,想在此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结婚,留下来当英国人。而吉迪不光在体面街区有栋祖上传给他的房子,有体面工作,未婚,而且会拉小提琴,热爱俄罗斯文学,富有情趣,这让她有种熊掌与鱼兼得的感觉。所以她总是揣摩吉迪的心思,投其所好,甚至在床上会夸大自己的快感来取悦吉迪。这些移民的苦处,吉迪都看出来了,都能同情地理解,也并不因此居高临下,只是他心里明白了,就无法再让自己不明白。这苦情毁灭了他的爱意。他喜欢交俄罗斯女朋友,喜欢亚麻色头发的,苗条的,就像有些人就喜欢吃辣椒一样,几乎就是生理上的习惯了。但每次他的女朋友都交不长,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女孩,与他心中的形象有致命的错位。这个复活节前夜与娜佳结束。她得知再不能挽回他们的关系后,渐渐涨红了脸,甚至连额头也红了起来。她恶狠狠地看着吉迪和他的狗,有些语无伦次,“你们都一样,你和你的狗,自以为了不起,其实还真不算是什么纯种。”娜佳一直忍耐着吉迪的过分,他时时刻刻都要她像普希金长诗里的主人公一样完美,她总觉得自己走在吉迪标准的钢丝上,不得不竭尽全力。
吉迪靠在墙上,看着娜佳苍白的小脸在月色里微微颤动,什么也没说。他心里明白,娜佳的恼怒不光出于失恋,还有更现实的原因。
她终于失态了,她的口音因为愤怒和失望,终于暴露出东欧女人的粗鲁。吉迪依稀熟悉这种坦克车般的粗鲁和强硬以及谄媚。
他再次想,也许下次再也不找俄罗斯女孩了。从十九岁跟随父母姐姐移民到伦敦,吉迪初恋的女友,就是一个俄罗斯女孩。至今,他有过六个前女友,全都来自俄罗斯。吉迪对自己摇摇头,承认自己除了不合时宜之外,已有些老光棍的别扭。光阴飞逝如白驹过隙,他的人生已经过半。但他仍没想好到底要与谁结婚。他只知道,自己不会娶俄罗斯女人,不会娶中国人,不会娶英国人,不会娶黑人。他知道自己不会和这些女人成一家人。一家人可是个亲密无间的概念,他不相信这些种族的女人会和自己在心灵上亲密无问。上一个俄罗斯女朋友告吹后,父亲已在病中。他躺在床头还调侃他,问他瘾头是不是已经过足了。
每次,都要到他来自俄罗斯各地的女朋友耗不起,闹开了,他才想要戒瘾。
娜佳低声咆哮时,茫然四顾的孤独如汪洋大海般向吉迪漫来。吉迪就那样一声不吭地靠在墙上。从那时直到现在,吉迪再也没开口说过话,他知道自己舌头两侧已经有牙齿的印记了,这不是因为脾虚,而是因为太久没用嘴了。那些舌头两侧的印记,就像夏天睡枕席时留在颊上的席子印一个道理。
公园里起伏的大草坡在细雨里绿得十分可人,草坡尽头的树林也绿意葱茏。英国多雨的春天其实非常可爱,充满大地回春的幸福感。吉迪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下课回家抄近路,天天都穿过那片树林,然后,是这个草坡,再路过黑色的游园规则牌,出边门。母亲在门前的小花园里种了玉兰花树,这个季节,树上开满白花,在乔治式古旧街景的衬托下格外活泼和亲切。母亲到了英国后,才有机会发展自己对园艺的热爱,她再也不用在窗台的方寸之地种花了,她突然拥有一个花园。
父亲常常在走廊尽头的厨房做晚餐,整条走廊有时会充满了匈牙利烩牛肉的香料气味。当时,唐人街没什么值得买来怀旧的。他们家是连根拔起,为了省心,有意识地断了与上海亲属的联系,所以,他们家不可能有国内寄来的干货包裹。所以他家三餐,吃的是中西混杂的食物。不过,也慢慢习惯了。他们在继承的房子里找到许多箱十九世纪末从上海陆续运到伦敦的中国古董瓷器,被父母用来装饰出一个深具东方情调的家,或者送去古玩店寄卖,用它们维持了生活的体面,供他上亚非学院。
在大学时代,吉迪一度认为伦敦就是他的母城,高地门就是他的老家。他家的人在这里苦尽甘来,一脚踏入天堂。这样的城,怎么不让人视如母城呢。这么多年,在安定的心情下熟悉了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几十年都在同一家面包店买面包,在同一家图书馆里借书还书,天天在这草坡上散步遛狗,上海被一层层的伦敦记忆埋葬得更深,几乎忘记了!梦里的人,也说着英文,而且他们常常说的是吉迪至今不敢卖弄的咬文嚼字的文雅英文。
吉迪沿着草坡上的小路,一直走到大橡树下。远远看见大树下他家的椅子被夜雨打湿,显得颜色深多了。那把椅子是父母双双谢世后,他和姐姐捐给公园的。他家的人来此散步二十多年,常常在这树下歇脚。他们街上邻居曾在这里捐一张长椅纪念老人,他们也这么做了。吉迪和维基每次散步至此,看到大树下的椅子,就过去坐一下。椅背上刻着一条字:为了纪念聂家的詹姆士和埃利斯贤伉俪。这里怎么不是母城,对父母的纪念都在这里。
吉迪一直到十九岁那年的秋天,才知道父母亲有英文名字。那是个令人震惊的秋天。先是政局变了,四人帮被粉碎。接着,香港的亲戚从天而降,带来英国的律师函,通知父亲去英国继承遗产。直到这时,吉迪和姐姐才知道父亲竟然能说一口好英文,母亲竟也能说一口好英文,他们在说英文时,幡然转变,谨小慎微的小职员形象,像一件外套似的被脱了下来。他们是詹姆士和埃利斯,家族在伦敦留给他们一处房产,还有满地下室十五世纪到十八世纪的古董。父亲的家族,竟然是清末和民国时代的上海望族,祖上做过上海道台,这个道台竟然还在公园纷争时代,在苏州河畔为租界华人争取到了一个华人公园。他还在公园门口题写了一块大木匾,上面写了“寰海联欢”。他的故事与吉迪在中学历史课上学到的知识正好相反。父亲竟然在一本新华字典的封面夹层里藏着一张道台穿官服的照片,他和姐姐立即在旧照片上发现了与自己相似的两道浓眉。他们曾经以为自己只是遗传的,哪知道要追溯到如此久远。
紧接着,他们家就迅速整理行装,申请护照,注销户口,静悄悄地离开中国。
在中国的最后一夜,每人两口箱子已放在门后。可他们是那么害怕会节外生枝,以至一家人都睡不着。他们怕外人知道,所以没有退房子,没有收拾共用部位的用具,没有处理家具,吉迪和姐姐没向学校和单位告假,甚至父母也都没有向单位告假,出发的日程一直处在保密状态。母亲曾问父亲以后这些怎么了结,父亲笑了笑说,永别了。那夜,吉迪躺在他的长沙发里问父亲,他怎么会这样老奸巨滑,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样。父亲嘿地笑了声,告诉他,他的亲弟弟,被单位送去大丰农场劳改。他的亲姐姐,被吓成了精神病,从六四年起,一直住在北桥的精神病医院里。要是他们自己不张扬的话,从一代直系亲属关系上并找不出破绽,这全都是因为他们自己不当心。这也是他为什么叮嘱全家人甘居中游的原因,如果要入党,组织就要查三代了。
直到飞机起飞了,离开中国的海岸线了,他们才敢相信自己真的逃离了阴影。当父母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布置自己的家,吉迪才发现他们嗜好青春艺术风格的家具,和中国瓷器,口味十分混杂和摩登。也许
正是因此,他们双双过世后,他和姐姐肯定,他们一定会认可在公园里捐一张椅子的纪念方式。这使得他们能体面而温情地被提及,特别是联系到祖上当年题写的那块早巳灰飞烟灭的木匾。
父母生前每天都到公园里散步,他们总是打扮得很整齐,用发蜡抿整齐头发,在衬衣领子里衬好平整的丝绸围巾,母亲穿上皮鞋。他们与那些穿着运动衫就去公园的年轻一代相比过于郑重。父亲一直说,公园是个公共场所,打扮得赏心悦目是公民义务。吉迪记得在上海时,他们也是这样的。刚到伦敦的时候。父亲曾将他拉到边门口的游园规则牌子前,点给他看园规:不得穿着随便,不得在公园里说不适合在公众前说的字眼,不得随意脱鞋或脱衣,不得在非指定处晒日光浴,不得在非指定处聚餐、集会、歌咏,不得在非指定处使用任何遥控玩具。园规一共有86条之多。绝大多数都是不得如何。父亲告诉他,自己深深喜爱这样的秩序感,这给他带来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和做人的体面。吉迪说这已妨碍公民自由,父亲却仰天长叹一声:“儿子,我是从乱世里出来的人!”但父亲并不责备吉迪的想法,他认为吉迪已是英国人,他有资格崇尚自由主义。
吉迪路过父母的长椅,轻拂过父母的名字。即使只是在手指上那一点点触觉,吉迪也为自己父母感到安心。在祖上的福荫下,他们终于在英国体面地走完了人生。这种对血缘物以报答的感恩心情,吉迪深有体会。他走向小动物园。高地门公园里的小动物园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当皇家花园改变成公园,向附近的居民开放,就为小孩子们准备了一个小动物园。吉迪听到驴子的叫声,那里是维基的乐土。吉迪看到它背上的毛都激动得立起来了,到底物都以类聚,吉迪想,娜佳她们永远不会明白这种感恩,和这种感恩里藏着的自怜与自卑。
吉迪在熙熙攘攘的唐人街上走着,这里与英国其他地方都不一样,走在路上很容易被人撞到。这种身体突然一惊的感觉,会唤醒他已经缥缈了的东方感。好像有一个遥远的自己在心中某个角落翻了个身,好像就要醒来。吉迪有些喜欢这种感受,这也许就是每次筷子俱乐部活动,他都提前到唐人街转转的缘故。他总是从这边的牌坊一直走到那边的牌坊,尤喜去钻门面狭小的古旧老店,里面小得需侧着身子,按下衣摆,得说古老的广东话。那些老店,曾是一百年前伦敦惟一能买到鸦片的地方。吉迪喜欢探索那些与中国有关的混乱不堪,或者有过混乱不堪历史的地方。在那里,他情不自禁想到万历皇帝,有历史学家宣称,他是中国第一个有记录的鸦片上瘾者。鸦片与中国人情感的关系可谓深厚,吉迪从大学时代起,渐渐对这种奋不顾身的颓唐感深感兴趣。
按理说,复活节的中午,阖家团聚的时刻,筷子俱乐部不会活动。这是伦敦最体面的华人俱乐部,会员们都是从中国近代史上盘根错节的大家族里漂流海外的人,都经人介绍,考证,验明正身后才能参加。这个俱乐部可以说是个以血统为资格的遗少俱乐部。这次,是因为上海来的近代上海工商史专家只有今天中午有空,可以为筷子俱乐部成员做专题演讲,并与他们共进午餐,大家这才决定聚拢在一起。通知上还专门提到,这位外滩史专家同时也可为各个家族的脉络问题答疑。
对吉迪来说,有出乎意料之喜的,是这位女客人与他小时候的女同学同名同姓,他不知道会不会就是同一个人。那个女同学,出身于山东南下的干部家庭,与吉迪住在一条弄堂里,一起上了小学和中学。她家独占了一栋洋房的整个二层楼,比一般窘迫地分居在洋房各个房间里的人家要舒服得多。那栋洋房真正的主人龟缩在三楼,他家的女儿们教养好过她,却没有她的大方和单纯。在吉迪看来,这女同学身上的好处都来自于外来统治阶级清白的身世,与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他们从山东来,住进上海,把上海当成他们自己的,没有一点迟疑,也不赔一点小心,就这么土生土长起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她家也倒霉,也被抄家,可她的落魄,从无自卑,而是此身甘于众人违的孤傲决绝。要是那女孩现在果真成长为著名的历史学家,与吉迪在此处相逢,这种本末倒置,真是太戏剧化了。
一品香莱馆偏向考文垂花园的那一边,在这条古老的小街上。店是李鸿章众多后代中的一位重孙开的,现在已经第二代。店主人虽然还姓李,却是在伦敦出生的华人,将Li的拼音,写成了Lee。筷子俱乐部六十年代成立时,老主人就在顶楼布置了一个清雅的阁楼,他特地请会员们将自家祖上的照片拿去请人画成肖像,仿造国家肖像馆的样子挂在墙上,组成一个小小的近代中国名人肖像馆。那些陌生的面孔和赫赫有名的名字,在四壁一一排开,差不多就包括了三分之二的近代中国史。不过,将李鸿章的像与翁同稐的像放在一起,已不再令人不安。康有为的后人连中文都说不清楚了,管行李叫“李行”。大家都不愿意打击他说中文的信心,所以到实在没耐心听的时候,也满面微笑地点头。以会员们的处境,与对的人,在一个对的时间,吃着中国菜,说一点彼此认同的那个不曾暴乱四起的中国,这何等奢侈。大家都小心翼翼维护着。
吉迪想起父亲是如何将自己带上这个吱嘎作响的楼梯顶端,如何捐出一对日本仿唐的碎瓷花瓶给这房间做摆设,如何将他介绍给那些坐在暗处苍老的脸:“犬子在SOAS的东亚系读书。”然后,要他给大家行鞠躬礼。吉迪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学习1日中国的斯文,学习做一个世家子弟。年轻时,他觉得很是腐朽,现在却越来越欣赏,走在穿过罗素广场大群黑压压的英国人里,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古意盎然,因此而优越。
女客人已坐在窗前的沙发椅上,与会长谈笑风生。即使背光而坐,脸上一片晦暗,她的眼睛仍像惊叹号一样醒目。果然是小宁。是吉迪的女同学。吉迪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穿淡黄色跳舞裙的样子。那时,当她看到自己与黄浦区来的史美娟交谈甚欢,也是这样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小宁演讲的时候,吉迪在一边为她播放幻灯。
吉迪继承了父亲喜欢摆弄时髦电器的嗜好,对所有机器方面的东西都爱好。实在无机器可摆弄时,他就用父亲留下的一套三十年代的德国工具拆装旧手表。所以,每次俱乐部有报告,吉迪都负责幻灯,保证演讲人带来的图片能在演讲中使用。从前,会员中有人回中国省亲,会将旅行中的见闻拍成幻灯,包括自己祖上的大宅子、留在大陆的老人、自家企业被新主人如何翻新的实景等等,在聚会时作个报告。大多数报告,都是出于由衷的“逝者如斯夫”式的感怀,因为他们大多数的遭遇就像吉迪一样,虽然继承了祖上的浓眉,却无从了解家族的历史。
这次不同的是,上海从1840年至2005年的几番沧海桑田,在图片里从他们眼前流过。没有抒情,没有迷茫,也没有吉迪小时候习惯了的民族主义高调。小宁这次一方面又轻而易举地超越了从前对近代史的歪曲,另一方面也超越了会员们感叹沧海桑田的激越感情。她描绘了一段没有被意识形态左右的历史。吉迪体会到了这个立场的超然。既羡慕又不平的淡淡嫉妒在他记忆中苏醒,让他想起在上海度过的中学时代。如今,小宁还是理直气壮地当上上海史专家。
在说到外滩公园第二次扩张时,英国人受到上海道台的抵制时,小宁微笑地转过脸来,对吉迪说:“这个人就是你的曾祖父,他是曾国藩的女婿。”说着,她又向自认为只是康有为后代的派却克微笑了一下,说:“你们其实是远房姨表兄弟。你的外祖父是曾国藩家的表亲。”吉迪和派却克因此特地喝了一杯酒,庆祝彼此成了亲戚。接着,小宁为在座的好几个人解释了他们之间缥缈的亲属关系,当时的大家族,人口众多,彼此通婚,大家多少能沾上边,一个复活节午餐吃得皆大欢喜,等于英国人回老家见亲戚团聚一样。
小宁坐在一屋子伦勃朗风格的幽暗肖像下,彼此别有一种焕然一新的和谐。她最欣赏严信厚的肖像,因为油画烘托出主人的沉郁和不甘心,比1907年发表在英国的照片更醇厚。小宁来英国做外滩中文资料和英文资料的对比研究,她在多伦的东方博物馆里作了一个演讲,并访问到了一个在上海出生的英国侨民。她在大英图书馆的印度阅览室看书,是英国文化协会出面为她申请的最高级别的阅览证。吉迪开始还与别人一样围着她问自己家族的各种底细,好像发现新大陆。后来,一种不服渐渐从心中升起,他不愿意一个外人,真正的外人来告诉他,他家里发生过什么,点出他的无知,以及这个遗少俱乐部的虚妄。
小宁当然是可以成为一个上海史专家的,但她本应来向他们求证历史细节,寻找私人历史的线索以补充大历史的空洞,而不应来指导他们了解自己的祖上。但是,他们中又有谁有能力做这件事呢?这些大家族,全都将自家的历史刻意隐瞒和忘记,就像吉迪父亲做的那样。比起小宁提及的历史经纬,他们所能说的不过是些过去声色犬马的物质生活,带着一股艳羡的俗气。
吉迪第一次强烈地觉得,俱乐部里的人与其说是已归宗认祖的遗少,不如说是狄更斯小说里的孤儿,他们从没有得到小说里的幸福结局。
大家都说这个复活节过得这么有意义,吉迪更应该请小宁喝酒。吉迪微笑着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请小宁去舰队街的那家喝酒去。”那家酒馆是当年《英语语言词典》的作者常去喝酒吃饭的地方,至今店堂里还标出他的座位,而且保留着狄更斯时代的酒馆面貌。吉迪的心思里,有种试探小宁口味的意思。小宁显然知道约翰逊,她高兴地笑了。将手掌在吉迪臂上按了按,表示谢意。但吉迪却既放心又失落,他放心的是,小宁似乎是同好,不至于乏味,失落的是,对这个山东革命者的后代,他似乎仍旧没有优越感。而且,她无名指上结婚戒指的闪光晃了他的眼,没什么来由地添了些怅然。他以为自己早将他们之间的那点幼稚的关联忘记了,可此刻却发现并不是这样。
吉迪索性站起来,说是去为大家下阳春面来吃。这是他从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俱乐部余兴节目。他们父子下阳春面的功夫,比任何唐人街上的师傅都要讲究。他进厨房去,让帮厨的揉了面团,等面团醒的时候,他自己亲手调了细盐和老式的白色晶体味之素,然后,他上案板,也没要别人递过来的围裙,就那么擀了面饼,切出极细的面条来。在案板上将面条小心翼翼抖散的时候,浮粉在他裤子上薄薄地落了一层。帮厨的女学生殷勤地说:“要不要我帮你围一围?”吉迪摇摇头,他这就是做给小宁看的。当时,他们的弄堂里只有两家人热爱面条,小宁家是她妈下厨做炸酱面就大葱。吉迪家是他爸下厨做阳春面。
吉迪亲手将乌木的大托盘送进房间去,带着一身细葱的暖香。小宁脸上果真出现了又一个惊叹号。吉迪照例装作什么也不觉得。
在酒馆里,小宁似乎是为了报答吉迪,将自己了解到的聂家掌故一一告诉吉迪。聂家子弟的英文是傅兰雅和夫人亲自教授的,聂家的女儿们是上海第一批教会学校的女生上海道台的家训是,后代永不为官。吉迪只是默默地听,不肯提问。小宁以为吉迪已经知道了,就对他说,要是她讲的不新鲜,就要告诉她,免得她饶舌。吉迪点着头笑,一半自嘲一半掩饰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全凭你告诉我。”那口气,听上去真假莫辨。
小宁啪地打了他一下,说:“不要阴阳怪气。”这还是他们在幼儿园时的习惯。
从舰队街的老酒馆里出来,他领她去看了萨缪尔·约翰逊的故居。在方形的老式内院里,洒满突如其来的明亮阳光,天已放晴了。小宁仰头看外墙上钉着的名人牌,心满意足的样子,让吉迪想起了小时候。他们曾经是一对好朋友的,在那条每天晚上都有人摇平安铃,奉劝大家火烛小心的弄堂里。吉迪突然想念起上海来,他十九岁离开后,就再也没回头。
与小宁在舰队街分手。小宁望着他,突然说:“看你下厨房去做阳春面,我突然对所谓‘海外游子有了具体的认识。”
“什么认识?”吉迪脸上出现了一点淡淡的笑影子。
“自我放逐。”小宁仍旧毫不客气。
“为什么不说这是四海为家?”吉迪说,“我家从来不像你家,总是理直气壮站在明亮的中央。这就是我们要四海为家的先天条件。我家不是还有过“寰海联欢”的匾吗?”
“可你不觉得这里面有包容和放逐的不同吗?”小宁说。
“这可怪不得我们。”吉迪说。
“我只是指出两者的不同。没责怪你。”小宁没有理会吉迪埋下的伏笔,挥了挥手就走了。她还得赶去真正的国家肖像馆翻拍戈登铜像。这个中文历史书上的侵略者,是英国殖民史上远东的先驱者。
吉迪在街上走了走,一时没有方向。阳光益发耀眼,天蓝得几乎要滴下来,一派春光。他发现街上除了成群结队的游客,还有一群一伙的家庭,显然他们都是吃完了复活节团圆饭,出来散步的人。能在不同的表情里,找到面孔结构上的相同,这在吉迪看来就是了不起的神迹了。街上荡漾着节日轻松的温暖气氛,吉迪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里去。姐姐姐夫一家带着孩子们回爱尔兰老家去过节,想起来,晚上与娜佳的决裂其实就是复活节的安排引起的。娜佳想与聂家一起过节,可吉迪不过节。他已经熟悉了这种在复活节油然而生的孤独感,并不想排遣它,他知道怎么与它共生。
吉迪在十字路口站了站,向右面一拐,向罗素广场走去。
一出太阳,空气里就暖洋洋的,充满新鲜树木和草地散发出的春天气息。女孩子们突然露出了她们白皙的腰腹和脖子。吉迪走过人群,觉得有些懒洋洋的晕,他知道在诺丁山的街道上,一定站满了喝啤酒的人,这个天气,在露天喝点啤酒,会极舒服。但过后,他会感到非常沮丧。这样的天气,要是有女朋友,她们也都喜欢做爱。他可以满足她们,但却自己控制着,不肯到高潮,因为他知道,高潮以后,他也会非常沮丧。
吉迪害怕经历那种没有来由,因此也很难战胜的沮丧。
他越走越背静,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了,面包房、餐馆、杂货店、一应关了门。《金融时报》的办公大楼里也一派寂静。他走下弯弯曲曲的窄街,来到他工作的画廊门口,摸出钥匙,打开边门,展厅里有股画廊特有的气味迎面扑来。这种气味里有种若有若无的旧画布的干燥松香油气味,既古老又刺激。吉迪不禁深深吸了口气,这是他最爱的气味。
陈列的古老油画前没开灯,所以,在自然的天光里,那些老旧的图像团团散发出岁月的暮霭,温暖而
隔绝。吉迪一面关门,一面去看那幅挂在正中位置的1860年的上海外滩,那是个叫福华的中国画匠画的,虽说是油画,却有着深重的国画笔触,好像外国口音很重的英文给人带来的异国的浪漫情调。那外廊式的低矮洋行楼房前,苗条的香樟树和银杏树,一团弱冠少年般的稚气。在画作的最右端,外滩公园还没有建园,只能看到一条长满青青芦苇的滩地。外滩寂静的堤岸上,能看到拖辫子的中国人在与戴着拿破仑式灰黑色礼帽的外国人站在一架马车边交谈,一团和气。这幅画,是这家以收藏远东殖民时期油画作品为特色的画廊的镇店之宝之一,也是吉迪进画廊工作时经手的第一幅作品。为了确定这幅画的年代,他将外滩建筑建造的年代一一查出来,一一对照。他这才发现自己出生在上海,但对它知之寥寥,就如对自己的家族。那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故乡正襟危坐。
吉迪独自在幽暗的展厅里待了一会儿。他感到自己的心开始沉静下来。
然后,他走下楼,他的办公室在楼下的半地下室里。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拿了茶杯去公用的小厨房,坐了一小壶开水,冲洗了一遍锡兰红茶后,酽酽地泡开茶砖,沉重的茶香四溢,他用从冰箱里取出牛奶,冲进滚烫的茶水里。颜色迅速变成醇厚的浅棕红色。放了三块方糖,他又在杯碟里放了块曲奇饼,然后,端回办公室,在桌上放好,再放上一块棉布茶巾备用,最后打开藏在书柜里的音响。他舒舒服服靠进深深的沙发圈椅里,喝了一口茶。
画廊里没有一丝声音,宛如一个自在的小世界。办公桌对面的墙上,挂着需要鉴定的新油画复制品,那也是一张十九世纪中叶的外滩。黄浦江上有一些小木船,上面堆着大包,吉迪想那不是茶叶,就是鸦片。对那个时代的少年外滩,他已经很熟悉了。
马友友的大提琴轻而清晰地响起,他在演奏巴赫。
吉迪吁了一口气,如同船终于进港后的最后一声汽笛。
意大利冰激凌
2007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史美娟恍恍惚惚地走到长治路口。阳光突然从西面的楼房旁边刀一般明晃晃地劈过来,新修好的这段长治路,像话剧舞台上的布景般明亮,整洁而单薄,阳光晃花了她的眼。她用手背挡了挡,觉得眼泪乘机涌出来,嗓子也卡住了,心里像死了人般地难受,她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
史美娟心里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这四个字,对史家的人来说,就是节哀顺变的意思。1987年爹爹去世,大家对妈就是这么说的。1999年姆妈去世,大家对她也是这么说的。2001年小弟向她借钱开杂货店,小弟长得像爹爹,可做派怎么也不像,大祥杂货铺的生意眨眼间就败了,她的钱自然也打了水漂。她去催债,小弟也说,这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她对自己这么说。
为了钱,与小弟不开心,史美娟已经有好几年没回自家老房子了,春节这种阖家团聚的日子她也不回去。
她自己的家住在外环,整条街都是新房子,她和丈夫都是从小在石库门弄堂里长大的,所以格外渴望住新房子,他们对自己终于能有新房子住最满意。他们家住在一楼,阳台外面有一个小花园,不比石库门的天井大多少,但是自家花园。他们在花园里种了两株茶花,沿墙种了一排青竹,正中间种了一棵小樟树。她还特地算好樟树的位置才下种,将来樟树长大了,树荫不至遮住房间里的阳光。即使这么个小花园的布局,他们都用皮尺反复量过,用硬板纸按比例做了个设计稿。这是石库门里长大的人擅长的生活技巧。
樟树下养了一大缸红鲤鱼。那只缸是史美娟从娘家拿来的,原先姆妈放在厨房里盛米用,后来弟弟一家在里面放厨房的杂物。她就将它搬回来养鱼。
这个小区那么多家有小花园,就数他们家的花园兴旺。春节还没到,她就早早把红灯笼挂在阳台上,门上贴了一个倒挂的“福”字。晚上在小厨房里吃完饭,收拾干净了。女儿回自己房间做功课,她和丈夫两个人在客厅沙发上坐定,嗑瓜子,看黄金档的连续剧。外面路灯将灯笼长圆的影子投射到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史美娟从连续剧的喜怒哀乐里走了神,她审视自己的生活,心中安稳而且自豪,自己靠一双手,虽然如蚂蚁搬家一样地辛劳,但最后也建立了体面的生活。她有时想念自己的父母,她有能力让他们享女儿的福了,可他们都已不在。但这种想念并没令她感伤,只是令她有些遗憾,她有时想象,要是将父母接到自己家小住,他们会如何地高兴。父母总是真心为自己孩子的生活喝彩的,他们会让她心满意足。
不过,大年夜的黄昏,她在厨房窗前忙着,突然看见邻居一家一户的,拎着大包小包出门,她知道他们是回家团圆的。有时是一对小夫妻,有时却是中年夫妻加上孩子。孩子要是磨蹭,邻居夫妇就一叠声地催,怕回去晚了,他们的父母要动气。老一辈宁波人规矩大,要是小辈摆了桌子才进门,不会给你好脸色看的。史美娟想到自己的父母早年也这样。那时,她的心就往下沉一沉。别人的匆忙,衬托出了自己的寂寞。
娘家在莘庄的苍茫暮色里像电影一样浮现出来。过了外白渡桥,过了礼查饭店和上海大厦,再往下,外滩高耸的大厦立刻被窄街代替了。据说那片街区和外滩一样古老,都是英租界最老的街道。街道两边都是漆成红色的木头两层楼。后门一般都用来开店,前门开在弄堂里,弄堂口的门楣是圆拱形的,装饰着半圆的外国花纹,两边还有雕花柱头,只不过里面藏满了经年的老灰尘。
史家的后门开着,多冷的天都会开着,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爹爹开的杂货店的格局。八仙桌已经移到房间正中来了。八仙桌是老货,既宽大又扎实,红堂堂的。史美娟直到有了自己的房子,买了自家的吃饭桌,将双肘搁在桌横头,才意识到如今桌子的单薄和局促。她才想到当年爹爹敲着桌面说的话,这个世道就没有一样比得上老早。爹爹仗着自己破落小业主的身份,常喜欢在孩子们面前调侃当局的宣传,他总是头皮硬翘翘的,有种江湖气。爹妈在世时,史家的年夜饭是何等热闹呀,家中九个孩子,那一夜一定都到齐,各自还带来自己的家里人、孩子,要在八仙桌上放上圆台面,才挤得下。不过,就是孩子们再挤,爹爹还是照坐他那张太师椅,这是家里的规矩,小辈没有怨的。家里的男人们轮流陪爹爹喝酒,说些甜言蜜语。当时,大家都为了哄老人开心,现在回想起来,却深深觉得甜蜜。那时桌子旁边挤满了人,一个个看过去,姐妹们越长越像姆妈,弟兄们越长越像爹爹。而下一辈的小孩却恍如小时候的兄弟姐妹。团圆桌边,年年都这样上演人生回顾。遗传是个神秘的东西,因为它,兄弟姐妹不同的命运就显得格外地不合情合理。即使像史美娟这样用实用主义将心情控制得很好的人,也不兔有些感慨。而父母没死前,史美娟是无论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都不在了,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光景。
今天史美娟又看到那张旧八仙桌了。她悄悄站在后门的窗外往里面望,那张旧桌子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只是脏得连原来的漆色都看不见了,这是姆妈在世时绝不可能发生的。桌面上放着吃过的剩莱,还有被揉得皱巴巴了的隔夜晚报。小弟的手还是那么贱,凡是纸头到了他手里,一定会被揉得软塌塌的。她心
里将自家的客厅里想了想,要是挤挤,也许能放下这张桌子。她想,要是小弟不肯给,她就说,桌子算是抵债物资。
老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要是姆妈在,一定终日开着无线电,听沪语广播。有时她一个人回家,姆妈总会塞给她一点什么吃的,一块煮熟的冷芋艿,一块硬糖,有时是一把瓜子。史美娟知道姆妈也这样对待其他兄弟姐妹,姆妈最喜欢单独塞点什么给儿女,还将手急急将你的手团起来,好像很秘密似的。这是姆妈一贯的小门槛,史美娟知道,可她还是喜欢这种姆妈格外宝贝自己的感觉。矮小的姆妈总是站在幽暗的房间阴影里,仰着头,好像一条浮游在旧鱼缸里的白色金鱼。
史美娟不停地开导自己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她看到长治路上那栋红砖楼房时先愣了愣,在她记忆里,这个路口没有这么漂亮的老楼房。然后,她发现它是被翻新过的。那栋楼从前黑黢黢的,砖头墙上到处都是空气里盐分腐蚀的小洞。史美娟想,到底是老房子,修起来就能这么好看。她想起爹爹当年的那些酒糊涂话来,原来,他是真见识过外滩的好日子的。她接着想,自家的红色木板房子,怎么也不可能还原成这样。这就是为什么这栋房子可以保护下来,而自家那条街上的房子会统统拆光的理由。史美娟心里是信服这个理由的。她知道自己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自己会想通的。小时候的弄堂已不复存在,这是自己好几年不愿意回来老房子的另一个理由。每次回来老房子,心里都不开心,心里都埋怨,老房子已渐渐变得不敢认了。
小时候,每家都出一个大人参加弄堂里的大扫除,整条弄堂总是千干净净的,即使每家都用木头马桶,房子里也没什么臊臭气味。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弄堂里向南的那面墙,斜斜地靠了一排刷得干干净净的木头马桶,开着盖子,在阳光下消毒。马桶里盛着一小汪清水,在阳光下闪烁光芒。这是史美娟心中最稳妥的关于家的记忆。即使简陋,仍旧整齐踏实,也不失做人的体面。小时候在弄堂里,头顶上永远飘拂着洗干净的床单和衣物。弄堂里的人很爱干净。出太阳的天气,每到黄昏,弄堂里响彻了用竹拍打松棉花胎的声音,住亭子间的人家终年都照不进太阳,所以他们总是晒被褥,拍松,从不浪费阳光。史美娟想到这些,就好像转身一步,就能回到小时候去。
但现在,因为弄堂口造了公共厕所,整条弄堂都变得臊臭烘烘,要不蹂到弄堂口地上那些内容可疑的水,就走进去,已是痴心妄想。整条弄堂就像是垃圾桶一样,散发着各种古怪的气味,四川食铺的辣椒和香料以及终日沸腾的油锅散发出令人头昏的辛辣气味,鱼摊散发出来的腥臭气味。菜摊散发出来的腐烂的莱皮的气味,通风不畅的房间里散发出来的肮脏地板和被褥的油耗气味,总之,弄堂不再井然有序,不再克勤克俭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它现在肮脏,自私自利,一副败家子的腔调。这样风气早已败坏了的弄堂,又在上海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当然应该拆掉。要是我是市长,我也会拆掉它造新房子。史美娟这样想。
只是,只是从此自己就再也没有老房子可回了。史美娟想。她几年不回家心里都安妥得很,是认为什么时候想回去怀怀旧,只要乘上地铁,再换一部车,就到了。即使不愿意进小弟家的门,可一切都天长日久地在那里,听凭自己的选择。这与小时候以为父母都不会死一样。
现在,站在长治路上,史美娟意识到,等老房子一拆,大楼一盖,这地方就跟她浑不相干。她看到街对面的街区已经起了高楼,原先的红色木房子、夏夜满街的躺椅和方凳、满街纳凉的人和破开西瓜时清凉甘甜的气味、冬夜雾气里散发着黄色光晕的寒冷路灯,已经荡然无存。她从小到大,不知从这里经过了多少次。她记得夏天满街的躺椅,是因为她家门口也放着好几只躺椅,方凳上放过爹爹的茶杯和香烟,飞马牌的。她走在那条街上,就好像已经回到了家。她记得冬夜街上的沉浮的潮湿雾气,是因为她与丈夫谈恋爱时,正是一个冬天,那时没有咖啡馆,没有夜场电影,家里没有属于可避人耳目的角落,一场恋爱,就在这些冰凉的街道上走来走去谈成的。年久失修的小木头阳台摇摇欲坠,但在破痰盂罐和破搪瓷面盆里,种着一串红和太阳花,春天和秋天时,这些小小的花朵让人心中安慰。是的,现在那一切已经荡然无存。她和它,互相不认识。对街崭新的街景像一扇关着的门一样,将她关在外面。她知道等自家老房子拆光以后,自己家的那条马路也一定就是这种情形。
史美娟觉得,到了那时,自己就会像石头缝里爆出来的一样,没了来历。在她小时候,这“石头缝里爆出来的”,可是一句厉害的骂人话,连对方的父母都一并抹煞。她有点害怕地想,要是自己以后继续不与兄弟姐妹来往,岂不就是孤儿一样了?
失落再次淹没了史美娟的心。爹爹去世时,她有过这样的感受,但那时还有姆妈要照顾,所以她很快就缓过来了。出嫁时离开娘家,心里也空落落过,但只要回家,就能看到从前的一切,慢慢的,她又习惯了。姆妈去世时她难过得久些,她对丈夫说,你一定要对我好,现在我是孤儿了。话虽说得难听,但史美娟心里还明白,这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别人过得去,她也可以。甚至后来用不再参加春节团聚逼迫小弟还钱,史美娟还是没什么难过的。她觉得自己不出现,就是给小弟无声的压力,让他知道自己的杨白劳身份。可是,此刻她穿过马路,老房子已经看不到了,上海大厦长长的阴影越过马路将她罩住,她走着,走着,觉得自己好像一片树叶,从树上落了下来。这次来真的了,这次是被连根拔起了。要说是孤儿,史美娟觉得自己就是那种被遗弃的孤儿,不光没有爹娘,也没有家,是孤零零的一片落叶。从前的娘家,只能活在心里。可史美娟不怎么相信这么不实在的东西。
但是,阳光仍旧这样明亮。
阳光给街道和建筑带来了活泼和抒情的气氛。史美娟看到阳光像蜂蜜一样涂满在古旧的礼查饭店西墙上。弄堂里所有的人都管这家饭店叫礼查饭店,没人叫它后来的名字:浦江饭店,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太土。所以,她从小也叫它礼查饭店。她看到墙上有三个玻璃灯箱,上面画了一个穿黑色外套的外国人赶着一架马车,上面坐着一个外国女人,十九世纪装束。灯箱上标明这是1846年开张的老店。小时候听弄堂里的老人说礼查饭店是上海最早的外国饭店,她还将信将疑的,怕那些旧社会过来的人吹牛皮。灯箱果然证明了这个传闻。史美娟想,啊呀,自己从小在这面西墙下走来走去,原来就走在上海最老的外国人饭店旁边。她黯然的心绪里闪烁出一丝得意,好像自己站在上海的中心地带。小时候,即使是中国那么封闭的七十年代,外国人在别的街道上要引起围观的情况下,也有外国人在她家放在人行道上的饭桌旁止步,看他们吃什么。小时候,她就有这种处于城市中心的优越感。
从小,小弟就是弄堂里最不安分的小孩。他最喜欢钻到这种老房子里去玩,直到大楼里的人发现他,将他赶出来,骂他小瘪三。小弟曾告诉她,礼查饭店里的地板光滑得站都站不住,比家里的吃饭台子干净多了。史美娟回想起来,这关于地板的描绘,竟是她
从此以后对地板的最高要求。她家的地板也是每天姆妈用水擦干净的,但从未有过光滑得站不住的体会。想起来,小弟一直是很机灵的小瘪三。他对外滩的大楼简直着迷极了,没事就跑去看大楼,什么样严厉的门禁,他都有本事躲进去。回来就在弄堂里吹牛,桂林大楼里的墙是金子镶的,海关大楼里的楼梯是玉石做的,春江大楼里有特务的电台,因为他亲耳听到里面的办公室传出来电影里发报的声音,这些都是小弟的英雄事迹。小时候,姆妈将小弟分给史美娟管,他出了错,她就要连坐,像从前日本人管中国人的方法。她是小弟的保人。不知多少次,家里开饭前,她都得去外滩找小弟回来。家里不肯给吃饭迟到的小孩留莱,要是不能在开饭前将小弟带回家,她也得陪着一起吃残羹剩莱,有时连剩菜都没有,只能用碗里剩下的菜汁淘饭。史美娟从小就痛恨小弟。不过,她也因为这样渐渐熟悉了外滩的那些大楼,因为小弟的故事,那些大楼在她的记忆里笼罩着神秘的气氛。
史美娟想,也许就是从小做惯了他的保人,等他要开店的时候,她会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钱借给他了。她与他,真是前世的冤家。
过了外白渡桥,就到了外滩。外滩永远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游客。她看到在人群里兜售劣质纪念品的小贩,还看到挤在人群里东张西望的男人们,她知道他们是外地来的小偷,专偷外地人。外滩的这三种人是永远不变的,游客、小贩和小偷。只是在游人中兜售“到此一游”纪念照的流动摄影师有点变化。他们手里的照相机,从海鸥120,变成小小的银色数码相机。她发现摄影师、小贩和小偷都轻易地放过自己,心里笑了一下。算他们有眼色,看出她是上海人。她在人群里挤着走路,却很灵巧,从不会轻易撞到人,或者被人撞到,她一点也不紧张,八面玲珑的,谁也别想揩到她的油,这就是上海人啊。
外滩的人群里还与从前一样,散发着一种假日般兴致勃勃又随遇而安的气氛,像一盘炒香的葵花籽。大家部走得慢,呱啦呱啦说着各地带来的方言,闪光灯此起彼伏。她看到外滩的特产青年,那是些能说英文的青年,最喜欢跟单独来外滩的外国人搭讪。她知道他们其实没什么明确的目的,不像外面人想的那么居心叵测。就是生活得太无聊了,想找外国人说说话。他们年轻的脸上闪烁着情不自禁的羞怯和兴奋,陪伴在与他们说话的外国人身边。要是外国人不答理他们,他们就后退一步,沉到另一股人流里,像一块落入水面的石头。史美娟走在这样的人群里,心情舒展开来,与从前一样。她一直是喜欢到外滩闲逛的,她喜欢这种闹市特有的混乱而自由的气氛,喜欢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她的心胸开始放松下来。
走在高高的堤岸上,史美娟看着街对面的大楼。它们一点也没有变,她看到它们,就想起小时候语文课本里的一个词组,“像山峦般连绵起伏”。它们阴郁的灰色从未变化,即使那里上百扇钢窗反射着阳光强烈的光线,也不能消解它神秘的阴郁。
小弟当年偷偷钻进钻出的大楼,现在倒是渐渐开放了。春江大楼和和平饭店南楼之间的一小条沟壑,其实是春江大楼的出入口。当年春江大楼没变成现在的外滩18号时,它的正门是关死的,只开放边门。她有一次就在那里等到了小弟。她对他大吼一声:“哪能没人将你捉得去啦!”
此刻,愤怒已经淡去,但却从史美娟的记忆里浮现起,当时被迫在各家大楼门口探头探脑找小弟的时候,看到过的各色门厅。像山洞一般拱形的门厅嵌满了金灿灿的马赛克,好像阿拉伯神话里的山洞。铺满了洁白大理石的门厅。吊着晶莹闪烁的水晶吊灯的门厅,即使在大白天,也灯光雪亮的。布满了彩色玻璃斑斓光芒的门厅,好像一只万花筒。外滩大楼的门厅,就像她的万花筒。她从未想到,有一天它们可以真实可用。但这并不影响她喜欢它们。
小弟虽然顽皮,却也知道轻重。有解放军站岗的地方,他是绝对不进去的。现在,像蜡人一样一动不动站着的解放军不见了,那栋大楼变成了银行,只要有钱,谁都能进去。这栋大楼改造的时候,史美娟在晚报上看到,它曾经是外滩最大的银行,工人们还在大楼的墙里面挖出许多珍宝。还有一次,小弟为了讨好她,带她去看了江西路上的一个门厅,那里的墙上用闪闪发光的彩色马赛克嵌出漂亮的外国壁画。小弟断定那些金色的小方块都是真的金子打的。他许诺总有一天,他候到机会,就帮她偷一块,送给她当嫁妆。那时,她刚上中学,人还没发育。
想到这些,史美娟撇了撇嘴,暗自骂了句:“想得出。”但心里,却像一条落水的旧毛巾那样软了。眼前的那些大楼,一幢一幢都开放了,都是有钱人去消费的地方,可小弟没有一分钱,照样进不去。史美娟叹了一口气,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搞懂过小弟这个人,搞不懂他折腾来折腾去,到底想干什么。但她心里明白,他没啥坏心。
海关大钟下面,远看小如缝隙的窗予中的一个,是她中学时代最要好的小姐妹小惠家的窗子。小惠全家只有一间屋,据说原先是海关单身职员的宿舍。好在宿舍里有个大储藏室。她家自然是很挤的,床底下、桌子底下、大衣柜底下、五斗柜底下,全都满满登登塞着东西。所以床单一直拖到地上,桌布也一直拖到地上,小惠叫它们遮羞布。小惠的床,是靠在窗下的一张沙发。
史美娟常常在放学后到顾小惠家里去玩儿,因为那时顾小惠家的人都还没下班,家里只有她们,可以说些秘密话。她们算是闺中密友,曾梳一式一样的麻花辫,穿一式一样的方领白衬衣,还有一式一样的白色尼龙袜。她们每天上学都叫好一起去,放学了等好一起回家。学农时睡在一张铺上。冬天去公共浴室洗澡,就合用一个小隔间。现在想起来,小惠算是史美娟这辈子最要好的朋友,以后,她再也没找到过这么心心相印的朋友了。她们俩一直要好到各自有了男朋友,才渐渐淡下来。此刻,史美娟想起当年顾小惠父母大床的床帏,是白色的龙头细布,绣了十字绣。还是出口转内销的紧俏货。那时,自己对将来的理想,就是结婚以后,自己的床帏也是这种绣了十字绣的。
顾小惠什么都比史美娟早些,早来月经,早懂得白色毛线衣晾干的时候要先用纱布包一包,再晒太阳,这样白毛衣才不会发黄。早知道舞女、妓女和向导女的不同。史美娟最喜欢听顾小惠说话,因为她懂得的,她闻所未闻,可一旦小惠说出来,史美娟才发现这些也正是她好奇的。顾小惠对世界的看法,总能叫史美娟臣服。当然,顾小惠也更早解了风情,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个男生对她有意思,当时,男生和女生同学四年,连话都不说。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顾小惠也懂得怎么能勾住男生的心,引得他们在她们身后吹口哨,学农吃馄饨的时候,在她们小组的脸盆里多放几只馄饨。不过,顾小惠从不疯疯癫癫,她只是脸上笑微微地垂下眼睛,飞一个眼色过去。史美娟最佩服顾小惠的这种功架。
中学时代,史美娟有个难听的绰号,叫烂番茄。因为她很晚才用胸罩,体育课时跑跑跳跳,胸前的动静总是很大。而且她太喜欢红色,冬天的棉袄罩衫是红色的,毛衣也是红色的,跳舞穿的被面子还是红色的。史美娟因为自卑,不得不守着本分。她整个中学
时代只有过一次不成功的恋爱,只和她的男朋友去过一次外滩公园,当时就叫那男孩给甩了。可史美娟很知足。她思忖着,要不是和顾小惠在一起,琢磨多了男女之事,也许连那次恋爱都没有。
史美娟回忆起这段像烟火这么短促,这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抚今追昔,她真是满意自己后来的好运气。丈夫知疼知热,职业长相都拿得出手去,是正经过日子的人。
顾小惠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就在眼前,她热辣辣地看着自己,一遍遍地问后台的经过,像唯恐孩子嫁不出去的小妈妈。她像梳子一样,将史美娟的整个艳遇都梳理清楚了。她对那个男孩是淮海路上的很满意,对史美娟当机立断定了公园见面也很满意。她评论说,这样双方才算势均力敌。他有淮海路,她有外滩公园,大家都是市中心的。她们冗长的讨论不断被海关大钟的报时曲打断,《东方红》烂熟的曲调穿插在顾小惠对那个来自淮海路的男孩的各种推测里,钟声很响亮,但并不刺耳,不时能听到鸽子扑扇翅膀的声音夹杂在钟声里,那是些被钟声惊起的鸽子。史美娟知道顾小惠恨不得能代替自己去公园,这点女友之间的暗自明察让她有点美滋滋的,咸鱼终于翻身。所以,当那男孩莫名其妙一走了之,史美娟气急败坏来找顾小惠,顾小惠一口咬定那男孩是个宝宝仔,不值得当他男人看,史美娟听到自家心中“啪”一声,好像她与顾小惠之间松动的榫头又合拢了,她与顾小惠各归其位。她心里踏实了。
穿过顾小惠家又长又暗的走廊,那天她们俩去了楼顶。那天的阳光好得很,楼顶上晒满了各家的被褥和衣物。外滩的许多大楼都有这样巨大而平坦的楼顶,楼顶上铺着被生生晒成灰白的柏油毡,地上留着一点点白色的痕迹,是风干了的鸽子粪。楼顶好像荒凉的山顶一般,在那里俯视外滩,行人如蚂蚁一样蠕动着,拖着长辫子的20路和21路电车则像蜈蚣。堤岸上游人如织,白色的轮船在江面上缓缓而过,白色水鸟如撤下的纸片一样在水面上盘旋。她们靠在钟楼的灰沙墙上,当大钟响起,靠在墙上能感受到钟声的震动。这从建筑里传来的微轻震动,让她们想起工业基础知识课上老师关于声波的讲课。她们虽不是什么好学生,但老师讲的课还能记得住,并在自己的生活中偶尔想起。
她们看到不远处的外滩公园,看到白色的凉亭顶像顶铜盆帽那样扣在草地上,看到树丛里圆池塘里滟滟的水波,还有门口那棵古老银杏树的巨大浓荫。那是多么好看的小公园啊,多适合搂搂抱抱的呀,她们心中由衷地赞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淮海路的男孩就这么笨。那天靠在墙上,她们的话题像车轱辘一样转着转着,又回到淮海路上的宝宝仔身上。他到底是第一个出现在她们俩面前的准男朋友,比只跟在她们屁股后面吹口哨的男生靠谱多了。她们俩在楼顶上俯视外滩,像伏击的游击队一样,却怎么也看不见敌人。
她们终于做成了好朋友。史美娟现在想,要是当时和那个男孩真有了什么,她和顾小惠当时就会散了的。她知道大多数女人都重色轻友,有了男朋友,就像老母鸡抱窝一样,容不得自己的女伴再占主导地位了。史美娟也觉得奇怪,其实自家男人和自己小时候的女伴,互相并不冲突,怎么就不能两全其美了呢?
顾小惠和史美娟都利利落落地嫁了人,搬出了外滩。她们开始还有些联系,有时约好了一起回娘家,还可以见面。后来,顾小惠父母搬了家,史美娟也买了房子,从夫家搬了出来,渐渐就失去了联系。史美娟一直以为,顾小惠要找她的话,可以去她家老房子问小弟。她们不会失去联系的。现在,她不敢这么肯定了。要是她现在上楼去找顾小惠,新房客连顾小惠是谁都不知道了,要是顾小惠以后去找自己,连那条老街都找不到了的。这是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丢了东西似的,可心里却觉得那东西还在原处。只要去找,一定能找到。海关钟声从她自小熟悉的那个楼顶向她俯冲下来。1997年前,海关的钟声曾经恢复了从前的英国报时曲,但1997年后,又变成1966年开始的《东方红》。她心中握着这熟悉的曲调,就像握着顾小惠16岁时的手,她和顾小惠都帮忙做家务,所以她们的手指上都会长肉刺。她希望自己能辗转找到顾小惠,告诉她自己家的电话。她相信顾小惠一定和自己一样,现在就是炒个菜,也戴上黄色的家用手套。史美娟仰望钟声响起的地方,她控制不住自己错误的感觉,感觉自己要是再次走上那个楼顶,也许还能回到少年时代。
史美娟庆幸地感叹,海关大楼是永远不会被拆掉的,外滩是永远不会被拆掉的。顺着海关大楼向前望去,她看到白色的东方饭店大楼,她的婚宴当时就设在东风饭店里。那时爹爹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连坐两个小时都嫌累。可他还是坚持要在外滩的东风饭店嫁女儿。他将弄堂里的老邻居也请去了,连叔叔一家也请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为爹爹没按时还借叔叔家的粮票,叔叔与爹爹竟然一举断绝来往。婚宴整整摆了六桌,全鸡全鸭全鱼。当时史美娟很肉痛酒席的钱,恨爹爹狠心敲这种国际竹杠。但现在想起来,她却庆幸自己可以永远说,自己是在外滩大楼里摆的婚宴。要是现在,她想都不敢想可以到外滩三号的餐馆里摆婚宴。她回忆着自己走在大理石楼梯上的感觉,奇美牌的白色高跟鞋一走路,就吱呀吱呀响个不停,爱丽丝牌眼线笔给眼皮带来奇怪的沉重感,好像自己的眼睛睁不开似的。爹爹蜡黄的脸上堆满了自豪的笑。顾小惠是自己的伴娘,不时用手指“啪”地弹一下自己的后背,提醒她挺起身子,不可露出疲态。史美娟知道这栋房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东风饭店了,但只要它在,它就仍旧保留着她此生最重要的回忆,和海关大楼一样。
它们也是她的老房子。
史美娟累了,可她不想回家。外滩堤岸上的椅子上坐满了外地人,她不愿和他们滚在一淘。她从来就不愿意和外滩游客坐在一起。
这时,她看到堤岸上有一间冰激凌店,通体用玻璃围起来,狭长的,像根盐水棒冰。它应该是新店,从前堤岸上没有这么好看的冷饮店。靠堤岸的小桌子上铺着整洁挺括的白桌布,店名是一行外国字。那家时髦的小店,看上去就像是外国画报里的一样。史美娟想起和丈夫谈朋友的时候,公园里只有一间简陋的小卖部,他买正广和的桔子汽水给她喝,他们只能站着喝。
史美娟决定慰劳自己一次,到冰激凌店里去歇脚。
她走进店里,买了一杯冰激凌。二十五块钱,可以选三种,她选了芒果的、巧克力的和曲奇的。她知道这真的太贵了,但却没感到心疼。世上的事总是一分钱一分货的,史美娟想着东风饭店里的宴席。也许等女儿结婚时,她应该像当年爹爹敲丈夫竹杠一样,敲女婿一下,真在外滩三号弄一个婚宴。她如今已彻底了解了它的好处。史美娟开始有些想入非非起来。她想起当时爹爹提出东风饭店时,姆妈惊吓的模样。姆妈张着嘴,看看爹爹,又看看丈夫,好像听到抢劫似的。但姆妈的脸色忍不住活泼起来,像个等礼物拆包的小孩。史美娟如今算是真正体会到姆妈听天方夜谭般的心情。对史美娟来说,能独自吃一客二十五元钱的冰激凌,与女儿在外滩三号办酒席,是一样的。
她在靠堤岸的小桌上坐了下来。用小勺挖了一口冰激凌吃,果然是好冰激凌,一点冰渣都没有。甜美的味道像一个微笑一样在口中荡漾开来。她对自己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会好的,果然。
她看到路过的游人都隔着玻璃,多看她一眼,就像从前外地人在外滩看到本地小姑娘,也总是多看她们一眼一样。那种眼光是对她的肯定。史美娟离开外滩以后,已经多年没有领受过让她自豪的外地人眼光了。莘庄是上海人和新上海人杂居的新区,过着郊区朴实的日子,听人说,就像美国的郊区生活。史美娟此刻发现,自己心里竟然一直是怀念外滩的闹世生活的,在这里,感受到自己处在市中心,心里最受用。
这时,她开始想念起顾小惠来。要是找到了顾小惠,她就带她来这里吃冰激凌。老房子没有了,这里可以成她们俩的新据点。她知道顾小惠也一定会喜欢这里的。听说顾小惠父母家也搬到了莘庄,不过,即使顾小惠也住在莘庄,史美娟还是想来这间冰激凌店碰头。
透过窗子她看到,有一家人在外面的堤岸上照相,取的是东方明珠的背景。从前在外滩照相,都是在公园里,可以取到上海大厦的背景。要是去水泥平台上,就可以取到外滩大楼的景。要是站在凉亭那里,也可以取到公园的景。史美娟家最后一张全家福也是在这附近的堤岸上,取的是东方明珠的景。那是史家最后一个团圆年,爹爹还在。爹爹自是站在当中的,照片出来,东方明珠正好从他肩膀那里突出去,好像他背了一杆枪似的。再早的一张全家福,还是哥哥姐姐去黑龙江兵团前照的,在公园的假山前。哥哥姐姐都提前穿上了兵团发的解放军制服,他们一副前程远大的样子,爹爹则借了哥哥发的海芙蓉毛领子的军大衣穿,小弟和大弟则借了哥哥的军帽戴,一家人都有点鸡犬升天的快乐。那时,没人知道黑龙江兵团的苦。
史美娟直看到那家人拍完全家福,拍完老人和小孩的各种组合照,向前走了,才转过头来,问店堂里的年轻小姐:“小姐,这冰激凌是哪一国的?”
小姐穿着一身黑衣服,露出白皙的脖子,头上还俏皮地戴着黑色的水手帽。如今真是世道好了,一个冰激凌小姐也有这么好看的工作服。史美娟想,要是她和顾小惠年轻的时候,堤岸上有这家店,她们会很向往来这里工作的。她们也曾如她一样年轻,一样苗条,只是运气没她这么好。
“意大利的。”小姐朗声回答。
责任编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