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喜儒
并不陌生
初次到台湾,却毫无陌生之感。衣食住行、风俗习惯,自不用说,文化传统、语言文字,也无障碍,宛如旧地重游,亲切而熟悉。台湾人普通话讲得好,问路购物,简直比在福建、广东还方便。可见五千年文化的根脉,血浓于水的亲情,谁想撕裂粉碎,都是蚍蜉撼树,痴心妄想。
台湾街头商铺的牌匾,都是繁体,横平竖直,朴素清雅,不像大陆有些城市,街头文字泛滥成灾,结体险隆,龙飞风舞,宛若天书。但在台北街头漫步,也不时见些奇怪文字,如“夜逃屋”、“二奶征信”、“越南新娘”等等,非字不识,乃不解其意也。问台湾朋友,他说“夜逃屋”是酒吧或咖啡馆,夜里休闲之所。“二奶征信”是私人侦探所,受夫人委托,专门调查台商包养二奶事。已经有这样的专业机构,可见包养二奶已成痼疾。“越南新娘”是婚姻介绍所,介绍越南姑娘嫁到台湾云云。
印象最深的,是台湾同胞的亲切。在台北时,晚上出来闲逛,无意中进了一家茶叶店。店面不大,两侧摆着茶与茶具,中间有个月亮门,把铺面与品茶处分开。门里正中墙上挂着一个条幅,上书“茶道”两个大字,下面摆着一套仿古桌椅,上置茶具,墙两侧各挂一幅水墨山水。虽是商店,却幽雅宁静,宛如书屋。店内萧条,没有顾客,一男一女,相对而坐,看样子是夫妻。看我进来,为我倒了杯热茶。我平素喝绿茶,对乌龙茶兴趣不大,但这次可能是走累了,口渴,觉得格外清香。聊起茶,主人侃侃而谈,说台湾茶由福建传来,有冻顶乌龙、文山包种、白毫乌龙、铁观音。在鹿谷、阿里山、玉山等地,茶园很多,尤以南投鹿谷乡的冻顶山最有名。山林雨露造就的冻顶乌龙,茶色清澄,甘醇浓香。
他问我大陆人喝什么茶?我说大陆地域辽阔,民族众多,风俗习惯不同,地理环境迥异,喝的茶也不一样。一般来说,北京、东北喝香片的多些,蒙古兄弟喝奶茶,江浙一带以绿茶为主,福建喜乌龙,云南人爱普洱,湖南还有将茶叶、老姜、芝麻、盐捣在一起的擂茶……
他听得饶有兴致,我笑道,您是卖茶人,我是班门弄斧,让您见笑。他认真地说,我生在台湾,长在台湾,只去过北京一次,听君一席话,很长见识。这对中年夫妇,卖茶为生,但却没有铜臭气,言谈举止,坦诚儒雅。他们与大陆某些旅游点那些揪住不放、跟踪追击、死气白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商贩,截然不同。我本想买点茶送朋友尝鲜,但谈得高兴,居然忘了,抬腿就走,他们彬彬有礼,直送到门外。走了几步,我突然想起,又折回买茶,他们脸上竟无愠色,平静而亲切。
还有一次,天飘小雨,我回饭店。路边一对年轻人,在伞下窃窃私语。我问路,他们热心指点。看我没打伞,那个女孩说,先生,我这里还有把伞,你用吧。我说,雨不大,马上就到了,但我谢谢你的好意,祝你们幸福愉快。
在台湾旅行,宾馆饭店,服务周到,人住时,不用查验证件,填写登记表。夜里安静,没有不三不四的电话骚扰。惟一缺憾,就是办理人台手续繁杂得要命。去年11月,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填写各种表格,直到今年4月6日才成行,时间之长,手续之繁,所需材料之多,远比出国还难。乘飞机从北京到香港3个小时,从香港到台北1个多小时,倘若直航,4个小时足矣,但办理手续却用了120天,简直是匪夷所思。
在一次宴会上,一位台湾文友把李白《早发白帝城》,改成了一首打油诗:
朝发台北彩云间,
千里北京一日还。
两岸人民三通时,
中华儿女庆团圆。
诗改得平平,但却表达了海峡两岸人民共同的心声。
2006年5月1日
阿里山日出
阿里山有五奇:日出、云海、晚霞、森林、小火车。我有幸全赶上了,而且还多了“一奇”——山中迷路。
4月12日下午,我们到达阿里山,住进阿里山宾馆,天色还早,大家出来散步。
阿里山宾馆依山而建,出门就是山林小路。林中巨木参天,苔藓遍地,空气中有树木花草的清香。不远处,就是有名的象鼻木和三代木。这是两盘巨大的树根,一个伏在地上,形状似象鼻,称象鼻木。另一个更大,有两三人高,盘根错节,如几条蛟龙纠缠在一起,中间有空洞,大可过人,老根顶部,耸立一根盆口粗的树,想必是老根的第三代,故称三代木。看那树叶,可能是桧木。
阿里山的樱花,颇有名气。梅园、阿里山派出所附近、阿里山宾馆前面的广场,遍植山樱、吉野樱、大岛樱、东锦樱、郁金樱、普贤像樱,花开时,漫山遍野,铺天盖地。每年3月中旬至4月上旬,是阿里山樱花季,来此赏樱者,人山人海。可惜我们来迟,樱花已谢,樱树枝头,长满新叶。只有背光处,偶尔可见几朵落伍迟开的樱花,但黯淡枯瘦,孤苦伶仃,无精打采。
坐了一天车,有点累,我想抄近路,早点回宾馆休息,于是与大队分手,与包明德、白舒荣、侯秀芬、田惠爱进入梅园,沿着山间小路,信步前行。林中清静,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阵阵幽香,扑面而来。淙淙流水声,隐约可闻,但不知泉在何处。鸟也不怕人,在附近的树枝上啁啾不停。怪不得当地人把林中漫步叫森林浴,鸟语花香,空气清新,满目青翠。能把人的五脏六腑洗得干干净净。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林中越来越暗,我们走出山谷。这时,见山头有一座建筑,名为阿里山阁大饭店。我去问路,服务员说,你们不要过铁路,沿着门前山路下去,就是阿里山宾馆。
我在前面带路,大家边聊边走。路过一座木桥时,在前方树梢的低凹处,看到金灿灿的晚霞悬在远山尖上。云层很厚,看不见整个夕阳,但霞光穿透几处薄云,洒下片片光彩。晚霞层次分明,明亮处,金黄,幽暗处,绯红,接近山脊处,深红。大家很兴奋,一阵狂拍,直到太阳落山,晚霞变成一条细细的金线。
林中幽暗,越往前走,山路越窄,忽上忽下,陡峭险峻。我觉得不对头,叫大家停下,我去前面看看。大约走了几百米,小路向山谷拐去,里面漆黑一团,水声很大,不时有尖厉的鸟叫,阴森恐怖。不能往前走了!阿里山森林公园方圆1400公顷,都是深山老林,走失几个人,找都没法找。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走回头路,幸好天没有完全黑,尚能看清脚下的路。往回走时,不知是沮丧劳累,还是有点紧张,鸦雀无声,只有脚步声和阵阵松涛相随。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看见阿里山阁大饭店的灯火,找到了归路,大家才有了生气,说笑起来。虽然有惊无险,但想起来有点后怕,倘若迷失在大山中,如何是好?
晚饭时,饭店通知明天早晨3点50分叫早,4点20分出发,先乘大巴到小火车站,再换乘火车去看日出。起得太早,大家不习惯,全团10人,只有吉林老乡张未民、甘肃的王博渊、人民大学的黄涛决定去。本来我也贪睡,但想既然来了,还是辛苦点去看看,免得将来
遗憾。
清晨3点50分,匆匆起来,把北京出发时穿的毛衣、羊绒内裤、厚衬衫全都套在身上,但来到饭店广场等车时,还是冻得发抖。阿里山年平均气温为10.6度,是避暑胜地,此时大约零度左右,难怪这样冷。乘巴士到嘉义市北门,买票上森林小火车。阿里山铁路全长7l公里,由海拔30米螺旋式爬到2274米,穿越50个隧道77座桥梁。据说这是世界仅存的几条登山铁路,与印度的大吉岭喜马拉雅登山铁路、秘鲁安第斯山铁路齐名。游人约千余,多为中老年日本人。车厢很窄,仅两侧靠窗处有长椅,无座者只好站着。天很黑,看不清外面景色。车厢内极静,无人讲话,似乎仍在沉睡中。约行半小时,在祝山站下车,随人流涌到观日平台。这里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可容数千人观赏日出。
远处的山峦,是凝重的黑色,而山上的云,是蓝色。靠近山峰处,是淡蓝,稍上则是深蓝或近似黑色的墨蓝。在那黑暗和光明交接处,天空颜色,深浅不同。过了一会儿,山峦上方出现一条金线,金线不断扩大,逐渐变成一抹霞,一条彩云。彩云的正中,越来越明亮,金灿灿的,流光溢彩。这时,太阳露出半圆形的一角,金黄色,但比彩云更明亮,更晶莹,更灿烂。旭日的上方,是红色的光晕,不断渗透,延伸。
我举着相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太阳冉冉升起,彩霞扩展到半边天。当太阳离开山峰,升到空中时,灿烂耀眼,再也不敢直视。这时的山川大地,一片朝晖,每个人的脸,都被染成了红色。
我们从观日台下来往回走时,突然发现雪白的云雾,悄悄飘来,像无边无际又轻盈无比蓬松流动的白絮,铺天盖地,汹涌澎湃,眨眼间就填满了山谷,遮住了天空、山峦和树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听台湾朋友说,上山三次,能看到一次阿里山日出就不错,我们:幸运,不但看到了日出日落,还看到了云海。
2006年5月4日
淡水风情
淡水镇位于台北市西北二十公里,依河而建,因河而名。
淡水河由发源于台湾北部山区的新店溪和基隆河汇流而成,全长159公里,在淡水人海。早在十六世纪,从福建渡海而来的移民在淡水落脚。随着与大陆、日本贸易的发展,淡水码头繁荣起来,极盛时,淡水帆影是台湾一景。后因河道淤积,基隆港通航而逐渐衰落。但小镇不甘沉沦,自强不息,利用风景优雅、历史人文景观丰富的自然条件,发展成为观光胜地。
淡水镇山河环绕,风格古朴,有红毛城、渔人码头、老街值得一游。
红毛城是一座方形城堡,伫立于淡水河出海口的山巅,远望如一片火红的彩云。城堡原为西班牙人所建,公元1642年,荷兰人赶走西班牙人重建,后被郑成功收复。登上城楼,凭窗远眺,淡水风光,尽收眼底。渔人码头,原来是个传统的小渔港,近年开发为休闲观光港。一座木桥和一座单塔白色斜拉桥,将港口两岸连接起来。港内停满了游艇,供游人出海游览垂钓。淡水老街,店铺林立。淡水的鱼丸、鱼酥、铁蛋,名闻遐迩。过去淡水人把吃不完的鱼加工成鱼丸、鱼酥,以便保存,久而久之,成为当地有名的小吃。铁蛋用鸡、鸭、鸽子、鹌鹑的蛋反复卤制,最后蛋白变成黑褐色,坚硬如铁,极有咬头,堪称一绝。
淡水河畔的风光,虽无名气,但我以为,更值得一看。
河堤上,一片宁静,垂钓者、情侣、游人,各行其是,互不干扰。距河堤十余米的空场上,是街头艺人的天地。十几顶绿色帐篷,一字排开。最前面是位卖革虫的。远看,花鸟虫鱼异常艳丽,以为是泥捏或草编。走近端详,才知是用软塑料扎的,插在一辆小车上,微风中栩栩如生,吸引过往儿童。
有一个二伯传承乐团,两位老者,身着黑色镶白边唐装,一个抚琴,一个手打简板,白须垂胸,唱河南坠子。一个盲人,吹黑管,旁边有一张海报,上写“我的首张CD,上有12首中外经典名曲,如果你喜欢,欢迎洽谈”。不远处有一位戴红帽,着黄衣者吹口琴。他身后的海报上写着“教授口琴、钢琴、电子琴,亦可在酒吧、饭店演奏”。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卡片,上写“台北市街头艺人演出许可证”。
最多的是肖像画家,共十几位,有男有女,每人有自己的帐篷,四周陈列着他们的得意之作,招徕顾客。有一位自称专业漫画家,用毛笔作画,作品曾在报刊连载12年,出版过十几个单行本。看样子他现在已经过了气,沦落街头。他的服务项目有:肖像、写真、人头漫画。设计有三种风格:时尚、武侠、科幻。价格:小张500台币,大张800台币,把肖像拍成照片,再加200台币。在十几个街头画家中,他的价格最高……
我想起北京街头,车站、地铁、过街天桥,不时可见乞讨者或艺人。淡水是观光城市,游人如织,但未见一个乞讨者。街头艺人,也管理起来,发给营业执照,不但没为城市添乱,而且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值得称道。
2006年5月6日
莺歌陶瓷街
一听到莺歌这个名字,我就顿生好感,因我儿时见过这种聪明伶俐的小鸟。它比麻雀小,多为绿褐色,或灰绿色,喙细长而尖,叫声清脆,种类繁多,分布甚广,主食昆虫,是农林益鸟。在我的家乡,多为盲人驯养。它站在鸟笼的横杆上,或盲人的肩头,听主人呼唤,抽签占卜吉凶,帮盲人赚钱糊口。
这个台北小镇叫莺歌,想必是山清水秀,莺歌燕舞的好地方。
但我们从台中出发时,天就灰蒙蒙的,途中下起了小雨,快到莺歌时,大雨如注,是否下车,颇费踌躇。若淋成落汤鸡,着凉感冒,得不偿失。幸好天解人意,车一停,雨小了许多,大家不再犹豫,打着伞,步人陶瓷街。
街道两旁,陶瓷商店、陶艺馆、博物馆,栉比鳞次,数不胜数。但街头冷清,只有我们一行十人冒雨游览。看了几家店铺,大同小异,多为日用或艺术陶瓷,著名陶艺家的作品,虽个性鲜明,但价格昂贵。这里的陶瓷,与日本的陶瓷,颇为相似,造型、色彩、质地、工艺,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想验证对莺歌的想象与猜测,就问当地人,何以莺歌为名,但皆含糊其辞,不得要领。后从资料得知,莺歌镇北山斜坡上有一巨石,其形似鹰,古称鹰歌石,清末改为莺歌石。由鹰而莺,谐音而来,非我之想象,未免有点失望。
莺歌地处大汉溪及海山地区石灰岩地带,地层中蕴藏着丰富的黏土。清嘉庆九年(1805)年,福建泉州人吴岸、吴糖、吴曾发现尖山埔一带的黏土适合制陶,而且当地盛产煤,于是建窑烧制。但黏土含硅酸,铁质较多,早期产品并不精致,多为生活日用粗瓷。当地政府为发展陶瓷产业,鼓励以煤气、电代替煤,同时进口高级黏土,与本地黏土混合使用,烧制日用、卫生、建筑、艺术、工业用瓷。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由于原料提价、工资高涨、劳力短缺、外国与大陆陶瓷产品的冲击,小镇一度衰落,为挽救颓势,有识之士
提出“陶瓷、文化、观光”三位一体的发展方针,突出地方优势,振兴产业。
雨又大起来,大家进入一家茶馆,避雨歇脚。名为茶馆,实际也是一家陶艺馆。店面约有两百平米,一半是茶馆,摆着桌椅,四周是万宝格,陈列着工艺陶瓷作品;另一半是作坊,制作陶瓷,可以容纳几十人同时上课。我们要了乌龙茶,边喝边聊。一杯茶300台币,约合人民币七十多块钱,但其味平平,由此可见台湾物价之高。窗外雨小些,我们结账告辞,老板娘每人送一个茶杯,高约三寸,手工制作,有黑、绿、灰三种颜色,任选其一。
中午在一家面馆用餐,每碗面290台币,但面馆四周陈列的几百种日用、工艺陶瓷品,每人可任选一件留为纪念。有人选陶瓷装饰品,有人选茶具,有人选工艺品,我选了一个厚重的黑釉钵,敲击声脆如磬。主人夸我懂行,我说小时候家里所用陶瓷器皿,都是家父去买。他看中后,托在手上,用指敲击,告诉我说,声音清脆响亮者为上品。我只是如方炮制而已。
这个钵,造型古朴粗拙,内里纯黑油亮,外面黑地,上有黄色谷粒大小的斑点,敦敦实实,足有二斤,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由得自嘲道,从这么远的地方带回一个如此笨重易碎而又无用的东西,不是弱智么?但转念一想,也不能说一点用没有,一可当纪念品,记住莺歌之行,二可养水仙。
我种水仙,已有二十年。剥掉水仙的老皮,把长出绿芽的雪白的球,放人钵内,看着它在油黑发亮的钵中生出密密麻麻的雪白的根须,开出冰清玉洁的花,淡淡幽香,若有若无,不也很美吗?
2006年5月7日
诗人绿蒂
常听同事们说,台湾“中国文艺协会”会长绿蒂,如何办刊物,设文学奖,惨淡经营;如何组织台湾文艺界人士来大陆访问,邀请大陆作家到台湾交流;如何精明干练,身先士卒,事必躬亲,任劳任怨……
我虽然久仰大名,但一直没有机会见面。直到去年秋天,他率领台湾文艺界访问团从山西到北京,才与他匆匆见了一面。去前有点犹豫,因为他是代表团的团长,不但要在各种场合应酬讲话,还要为全团的安全食宿等繁杂琐事操心,而且又刚进饭店,想必很疲惫,马上去拜访,是否合适?但大陆作家团访台事宜,必须尽快商定,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去了。见面时,他西装革履,谈笑风生,脸上竟无一丝倦容,有关大陆作家团访台的人数、时间、日程等具体问题,当场一一拍板敲定。
我们团去台湾时,中途出了点麻烦。因为没有直航,必须在香港换乘飞机并办理人台手续,可是出关时少了一个人。我以为他在后面,等了二十分钟,没有人。我急了,找到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柜台,恳求广播找人,好说歹说,人家总算同意,我对着麦克连续讲了三遍集合地点,整个机场大厅响着我焦急的呼喊。按理说,只要他在大厅,就应该听见,但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影。这可如何好?他不办理入台手续,去不了台湾,而相关材料,在我手里。也不知他身上有钱没有,能否住店吃饭……我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在中华旅行社柜台办理入台许可证时,我到下面的出入境大厅找了三次,但不见踪影。全团情绪低落,在近两个小时的等候中,无人说话,连两位女同胞,也没去近在咫尺的商店看一眼。登机的时间到了,再等全团都要误机,我只好把他的材料留在中华旅行社,万一他找来,可以自己办理。我沮丧至极,烦躁不安,心想干了一辈子外事,在临了时捅了个大娄子,把人给丢了。检讨倒是小事,他人生地不熟,倘若出点事,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一步三回头,入关登机,心想一到台北,马上往机关打电话,汇报情况,设法寻找。然而在登机口,却意外看到了他。我急忙扑上去说,老兄,你怎么进来的,急死我了。原来他是第一个出关,一看前面没有我们的人,慌了神,急忙随着人流往前跑,幸亏他身上带着机票,不知问了多少人,才算摸到了登机口。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但他没办入台许可,不能登机,只能出关补办手续等下一个航班赴台。
我们到达台北时,绿蒂来机场迎接。我说明情况,表示歉意。他只是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当即拿起手机,与航空公司联系,确认那位团员乘坐的航班、到达时间,并留人在机场等候。看来这类事儿他见得多了,一点也不着急。他陪我们进城吃晚饭,送到富都大饭店休息。在我的房间,他不断打电话与机场联系,直到那位团员来到饭店,他才告辞回家。这时候,已经是夜里12点多了。
在台湾访问十天,乘汽车绕岛一周,他一直陪着我们。一路食宿交通、参观游览、会见座谈,都是他亲自安排、主持。常常是一项日程刚刚结束,他又开始打电话,落实下一个项目。他坐在车里,电话不断,很多人找他,商量各种事情。看来,他早已习惯在旅行中办公,在办公中旅行的生活。
从闲聊中知道,他自1991年参加艾青诗歌研讨会以来,已经来大陆四十多次,足迹遍布祖国的大地,也交了很多朋友。他不仅自己来,还组织文友来,先后带二十多个团,约四百余名台湾文艺家到大陆访问。邀请接待过多少大陆文艺团组到台湾,他已经记不清了,总人数大概不会少于三百人。目前,两岸尚未实现三通,办理访台手续极为繁杂,十五年来,他为此所花费的精力心血可想而知,但他把促进两岸文艺界的交流,视为己任,全力以赴,无怨无悔。
他生于书香门第,曾祖父是清末秀才,父亲饱读诗书,在“尚修书房”私塾任教。日本占领台湾后,进行奴化教育,不许教汉语,他父亲成立“汾津吟社”,以讲诗为名教授汉语。中国古典诗词的巨大魅力,不仅吸引莘莘学子,连一些日本人也来学习。他从小生活在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氛围中,背千字文、唐诗宋词,读四书五经。十七岁时,发表抒情诗《蓝星》,并与诗结下不解之缘。他曾任《野风文艺》主编,创办《野火诗刊》《中国新诗》及长歌出版社,主编《中国新诗选》《中华新诗选》Ⅸ宝岛风采*《中华新诗选粹》。出版诗集《绿色的塑像》《风与城》《云上之梯》《泊岸》《坐看风起时》《沉淀的潮声》Ⅸ风的捕手》《孤寂的星空》《春天记事》《夏日山城》等。
他说,我把写作、做人、生活,融合在一起。我用诗记录我的生活、思想、感情、生命历程。人生有许多美丽的瞬间,一闪而过,但毕竟存在过,于是我把它记下来,与读者分享。我问:你的国学底子很好,为什么不写格律诗?他说:现代诗发挥的空间更大,能把思想、哲学、对人生的感悟、对生活的希望融入其中。在台湾,写传统诗词的多为老人、学者,写现代诗的多为年轻人。台湾的现代诗受西方影响很大,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比大陆出现得早。台湾诗坛活跃,创新层出不穷,但也有不注重诗的意境、不讲究语言美的倾向。中华诗词的传统是追求真善美,讲究语言、意境、韵律,这与新诗的
追求是一致的。台湾写诗的人多,但诗集出版很难,大都是自费出版,一般印500本,赠送朋友,或在授课讲演时卖一些。著名诗人,诗集也就印2000本而已。台湾有很多青年爱诗写诗,所以我对台湾现代诗的未来还是乐观的。他说,诗的好坏,作者、评论家说了不算,甚至读者也说了不算,唯有时间是最公正严格的,会把诗的杂质泡沫过滤掉,留下真正的精品。
谈及大陆的新诗,他说大陆百花齐放,表达方式多元化,作品很多,但良莠不齐。台湾诗人对大陆诗的题材、内容感到新奇。大陆诗人也受台湾表现手法的影响,两岸诗人坐在一起,各抒己见,见仁见智,采长补短,有利于诗的发展。
他送我一本新诗集《夏日山城》,在台湾旅行时,我多次拿起,又多次放下。说句老实话,我有一种似懂非懂、如坠云雾中的感觉。我读不懂他的诗,那么人呢,我读懂了吗?
2006年5月{5日
夜宿佛光山
佛光山客合,在大雄宝殿东北,底层是可容数千人同时进餐的膳房,上面是客房,接待从世界各国来访的高僧大德。我住648号,房间大小如普通饭店的标准间,现代化设施,应有尽有,但力求简洁朴素,没有任何多余的装潢修饰,连洗漱用品,也都放在柜子里,不露痕迹,给人一种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印象。细心的法师们可能怕我们吃不惯斋饭,特意备了一袋糖果点心,放在茶几上。靠墙的桌子上,摆着一排星云大师的著作。
我住过大车店,澡堂子,山间别墅,温泉旅馆,三星、四星、五星级饭店……但夜宿寺庙,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夜已深沉,在柔和的灯光下,躺在松软的床上,却毫无睡意,眼前浮现出古代高僧们在古老苍凉的僧房里,皓首穷经,钩沉致远的情景。
其实,今天很累,不仅长途跋涉,且饱受“煎熬”。早晨由台东出发去恒春,游鹅銮鼻公园。那里是台湾最南部,烈日炎炎,闷热如煮,但偏偏在来佛光山途中,大巴空调发生故障,车窗是密封的,无法打开,车厢刹时变烤箱,闷热难忍,汗流如注,几乎变成臭鱼干。路过市镇,修了几次,但仍然“打摆子”,时好时坏,时冷时热,因此耽误了时间,到达佛光山时,天色已晚。
佛光山丛林学院院长释满谦法师,《佛光大藏经》主编永进法师在暮色中陪我们参观,讲解佛光
山的由来和历史沿革。她们光头,身着黄色僧衣,慈眉善眼,温文尔雅。听说她们已经修行多年,知识渊博,在佛光山有很高的地位,深受僧众尊敬。这次为接待中国作家团,她们亲自担任向导解说,可谓高规格礼遇。听她们柔声细语娓娓道来,如沐雨露春风,虽然天气酷热,但心境清凉。
这几位佛门弟子,与那些因生活困苦、命运多舛、走投无路而栖身寺院的僧人不同,她们是学者型法师,平易近人,宽厚仁慈,和颜悦色,有问必答,彬彬有礼。言谈举止中,渗透出很高的文化修养,且有一种为信仰而皈依佛门,终身侍佛的平和自信、大度安详。
用完斋饭,各自回房。我洗漱完毕,翻阅星云大师的《佛光菜根谭》。这本书收录星云语录200则,涉及婆媳、父母、夫妻、兄弟、处世、为人、信仰、学习、立志等世俗人生的方方面面,既有人生经验,又有哲理,浅显易懂,朗朗上口。星云大师提倡“人间佛教”、“生活佛教”,把深奥的佛理,变成看得见摸得着,人人听得进做得到的道理,使佛教走进滚滚红尘,走进民众人心。
星云12岁在扬州出家,23岁到台湾,用50年心血,创立现代佛教,以佛光山为本山,发展成为庞大的现代化的佛教集团:在世界各地创建二百多个道场,五十多所中华学校,16所佛学院,3所大学,8所社区大学;成立出版社、图书馆、美术馆、电台、卫视、报纸、医院;重编大藏经,将经典翻译为人人可懂的白话……听法师说,星云大师已去杭州参加首届世界佛教论坛,不在台湾,而此刻,我却在佛光山读他的书。
夜很安宁,没有市井喧嚣,也无虫鸣鸟叫,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手里捧着书,却心猿意马。细想起来,我们这一代人,对佛教,甚至对一切宗教,几乎都一无所知,但却狂妄地一言以蔽之迷信。这样虽然简单省事,一了百了,但却无视宗教的实际存在,宗教对哲学、文学、艺术和民间风俗传统的影响,同样陷入了唯心主义的泥潭。近年来,大陆的寺庙香火很盛,烧香拜佛者络绎不绝。但真正的信徒并不多。一些人对佛有求,请佛办事,才来烧香,正所谓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腿。明显的功利性,我以为是不能谓之信仰的。
我是俗人,至今仍无宗教信仰,对佛学佛理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影响我尊重那些真正有宗教信仰的人。我以为,宗教是人类为摆脱自身困境而寻找的精神力量,但又不时与人的自然欲望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人性的复杂、人生的曲折、宗教的圣洁,又使这种寻找变成没有穷尽的追求,但佛家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对人对己对社会,终究是好事。
2006年6月5日
2007年7月18日修改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