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理现实主义

2008-10-19 06:05秦立彦
作家 2008年5期
关键词:警长杀人暴力

秦立彦

最近在电视上偶然看到了六小龄童版的《西游记》,发现前后的主题歌新了,猪八戒的鼻子短了,才知道这就是闻名而不曾见过面的续拍部分。细看下去又发现,因为特效的缘故,孙悟空和妖怪们的武艺都仿佛大有精进。坚持要嫁给唐僧的女妖们相貌也变了,常常有紫黑的嘴唇,体现了最新的审美。此外还有另一类镜头。被孙悟空打死的小妖,不是一死了之,而是先喷出一大口鲜血。孙悟空打死强盗,猪八戒来查看,说那些人“脑浆子都出来了”,孙悟空说:“那是豆腐。”

《西游记》的剧组人员基本如旧,也明知观众中有大量的孩子,但时代变了,没有点鲜血就好像一大锅菜里没了盐。当然,我国由于国情使然,银幕和屏幕上的暴力和性与西方国家比起来,那还差得远,但人们对它们的容忍度显然有了长足进步。从《满城尽带黄金甲》里的集体屠戮,到《投名状》里像切萝卜一样地切人,我们在暴力的表现上正在向世界标准靠拢。若在美国,带暴力镜头的《西游记》会规定在限制级,小朋友是不许看的,而《芝麻街》等专给小朋友看的动画片都纯洁得很,使人生恍惚之感,难以相信这是在美国。但电影分级的做法我也不免怀疑。难道成年人就都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成年人就该是文化产业的垃圾桶?成人也是人啊。古人识字即读论语,经国大业,不必隐瞒。除了生殖的秘密可暂缓告知,我觉得,最理想的情况是,成人因为全部光明正大,对孩子无需隐瞒什么。这当然是妄想,但至少说明对孩子要隐瞒的,不会是好事。按美国的电影分级制度,到了17岁就没有什么电影不许看了。而在人们普遍晚熟的今日,17岁只是青春期的中期罢了。我想象着美国刚过17岁的半成不成的人们,此前如在天堂,一过17岁生日突然堕入地狱,该有多么震惊。当然,实情是,他们此前虽说名义上被保护起来,但早已通过各种渠道耳濡目染在成人文化中,做好了精神准备。

美国2007年拍摄的电影中,有两部暴力色彩浓厚的艺术片,频频登上各类榜单,获得各类奖项和好评,一部是《老无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导演是一对兄弟,Ethan Coen和Joel Coen),一部是《血色黑金》(There Will Be Blood,导演P.T.Anderson)。

《血色黑金》可以用来注解马克思的那句话:“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部电影说的是20世纪上半叶美国西部的原始积累时期,石油资本家Daniel Plainview的发家史。他是原始积累资本家,无家产可继承,所以要亲力亲为,一开场我们就看到他一个人在加州地下的矿坑里,点着小油灯,一铲一铲挖着石头。资本滴下的血先应验在他身上,他在矿坑里失足跌落,摔断了腿。后来他逐渐发达,一次次打败对手,生意越做越大。

Plainview具有原始积累时期资本家的典型特征:精明、果断、无情。《血色黑金》的这些部分,是有19世纪般的现实主义风格的,这部分是因为它改编自辛克莱(Upton Sinclair)在1927年发表的小说《油!》(Oil!)。但它也具有现在美国的特点,因为影片的创作者选择的这个资本家有另一不寻常之处:暴力。

既然资本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原始积累阶段的暴力似乎是题中应有之义。这类系统性的、制度性的暴力,《血色黑金》中并不缺少。矿坑中的一次次事故,工人的尸体从井下黑乎乎地抬上来,Plainview的儿子也在一次井喷事故中丧失了听力。对于某些地方的某些行业尚处于原始积累时期的我们来说,这些都是熟悉的事。但资本家Plainview不仅在暴利的行业中系统地生产着暴力,而且,他亲手杀过两个人。他不只是象征意义上的杀人者,他是真的杀人者。片中有很多资本家,而他似乎是其中最偏执、最疯狂的一个。如今的美学已不再是寻找典型人物,而是寻找极端人物。影人们在这种早期资本家身上,找到了现代狂人的前身。

片中的很多部分已经在考验着人的道德极限了:人被无情地侮辱;儿子打白发苍苍的父亲,骂他“又懒又蠢”。而Plainview的两次杀人,用“反应过激”远不足以概括。第一次是一人冒充他的同父异母弟弟投奔他,这假弟弟其实人品不错,很得他信任,是这个孤独资本家惟一的朋友,危难时候还救过他,但后来他发现这“弟弟”为假后,怒不可遏,一枪打死了他。第二次是片子最后的镜头。已经老朽的Plainview在自家的豪宅中,接待他痛恨的基督教伪先知Eli Sunday。此时已是1927年,先知的经济状况也困顿了,低声下气地向Plainview求助。Plainview说,都可以的,但有一个条件:Eli要一遍遍大喊“我是个假先知!上帝是迷信!”,就像他以前对教众歇斯底里地布道、给他们驱鬼一样。脖子上还戴着十字架的Eli不得已从命,这精神骗子如此被羞辱,是这电影中最快人心的一幕了。但还没有完。暴力情节总是出人意料的,否则也造不成暴力效果。Eli这样也够了,他不过是个小丑,小丑正当如此结束。谁知Plainview突然脸色大变,举着保龄球的木瓶,疯狂追打Eli。Eli求饶躲闪都没用,被一下打倒,再重重地补上几下,于是一摊鲜血。

《血色黑金》的主角很不必要地杀了两个人。若同《老无所依》比起来,这又实在算不了什么。如果我们定要为Plainview的杀人找到理由,还是可以勉强找到的,比如资本主义的疯狂竞争、孤独。跟一般杀人犯一样,他杀的是熟人。而《老无所依》中的暴力则完全是无谓的,没有缘故,不知道为什么,就像弗州校园枪击案一样,受害者成为受害者只是偶然,是碰巧。

《老无所依》的故事发生在1980年,地点也是美国西部。片中有三个主要人物:杀手Chigurgh、年轻人Moss、老警长Bell。Moss无意中撞见荒野中一大堆从事贩毒的墨西哥人的尸体,捡到一个装有两百万美金的箱子,并携款逃走。杀手chigurgh随后追来,Moss一个旅馆一个旅馆地逃,与杀手斗智斗勇。老警官Bell关注此案,随时准备帮助Moss。这三人形成三条彼此交织、善恶分明的线索,其中两条是善的,在与同一邪恶力量斗争。头一个半小时左右主要都是Moss在逃,杀手在追。逃者施展成人版小鬼当家般的聪明才智,追者也不笨,两人都善于就地取材,善于制造和使用工具。Moss单纯可爱,不求人也不怕死,捡来的大钱不肯放弃,想给妻子一个好生活,是典型的正面美国人。虽然他总要被追上,但又总能逃掉。加上负责的警长,尽管这一个半小时里已经有很多血腥,已经尸横遍地,但观众还比较放松。

但到一个半小时的时候,电影发生了逆转,露出真面目,原来前面那么久只是铺垫,招人喜欢的年轻人Moss被安排了一个毫无尊严的结局。我们此前已目睹

了多个杀人场面,但Moss的死我们甚至没有目睹,到现场时他已经死了。我们也没看清他尸体的正面,然后他就被冰冷地盖上了白单子。这就好比一个朋友好不容易熟悉了,结果他暴亡的时候,甚至不许人去吊唁。在这一主角死后,电影又延续了半小时左右,警长Bell开始一步步接近杀手。但这样精明老练的警长却回天乏术,杀手又杀了Moss的年轻妻子。杀手逍遥法外,警长疲惫地退休。就这样,民间的自发抵抗被捻灭,政府的官方代表也甘心退却,暴力大获全胜。

杀手Chigurgh是此片的绝对主角,杀人无算。他没有历史,没有情感,没有与他人的任何联系,甚至很难说他是人。他的表情几乎是不变的,提着他硕大无朋的武器(一杆杀牲畜的枪)。他甚至朝车边飞过的鸟也开上一枪。他开枪杀人时若无其事,像拍苍蝇一样,事后轻轻擦掉鞋上的血迹。这位杀手就像黑色的命运降临人间,谁碰到他谁就大祸临头。上帝不掷骰子,Chigurgh却喜欢掷硬币,让对方猜正反面,猜对了留下,猜错了死。生命显得那么脆弱,仿佛只值一枚硬币。他的杀人动机超越了金钱,他不为别的,就为了杀人而杀人。这正是老警长无法理解之处,也是此片的主题所在。时代变了,世界越来越暴力。以前的暴力还是能够解释的,现在则无法解释,只能说杀人者是疯子,而疯子又这样势不可挡。

《老无所依》显然是要批判美国社会的日益暴力化,也的确震撼力很强。但在这批判暴力的电影中,却有那么多的暴力镜头,使这部影片成为美国社会日益暴力化的一个最新症状。甫一开场我们就吓了一跳。一个年轻警察把Chigurgh带进派出所,正在向上司打电话汇报,Chigurgh从后来上来,勒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我们看到了警察被勒死的全过程。那是对观众的一种漫长的折磨,符合受苦要慢、不能痛快地给一死的酷刑理论。类似的酷刑在全本《色·戒》里体现为大学生们你一刀我一刀地杀人,在《满城尽带黄金甲》里则是周润发把儿子一鞭子一鞭子地打死。从这个角度看,《集结号》等战争片说不上是暴力,因为它的武器是枪炮,看不见敌人的脸,枪炮不长眼睛,而且战争就会死人,所以不容易体会出具体的恶意。最可怕的也是西方电影最偏爱的暴力,是由另一人以原始的武器近距离施加的,因为这才能充分暴露人体的脆弱,突出

对方的恶意。这恶意不是恨,恨

仍不失为一种尊重。这恶意是一

种冷漠,一种轻蔑。这就是现代

式死亡与古典悲剧的差别。奥瑟

罗、李尔王死了也还是高贵的,有尊严的,具有警世作用。现代暴 力电影中的死者则死得如同虫豸。

银幕暴力将人还原为肉体,使它流血,出现各种伤口,泯灭它的生机,最好是一点一点地泯灭。从对生理描写的关注看,暴力与色情可以说异曲同工。导演陈可辛本来给《投名状》设计的结局是让金城武被凌迟,网上可以看到被删除的剧照,金城武背后剥去皮肤,肌肉纵横,有如生理卫生课堂上的人体肌肉解剖图。这样科学的现实主义刻画,是必要请来医生做顾问的。观众也被放在了医生的地位,尤其是法医。而全本《色。戒》也要考虑人体的柔韧度,然后逐渐增加动作难度系数。蒙田曾说,身体和灵魂是一道的,不可偏废,他当时指的是人们常常只关注灵魂,忽略身体。那么我们现在已经走到了另一个极端,灵魂越是空虚,就越牢牢盯住身体,而缺少了灵魂的身体与动物的显然差别不大。

在古希腊戏剧中,死亡是在场外表现的,由人上台来报信,这似乎并未妨碍叙述的发展。我们需要知道的是某人已死,某二人已上床,然后情节即可继续。而如今银幕的特点是,只说已死还远远不够,要娓娓道来如何死的,如何挣扎。只说已上床还不够,要说怎样上床,程序如何。一到这些重头场面,情节就停滞不动。那是一些迷狂的景观:杀人者如同迷狂,被杀者如同迷狂,做爱者如同迷狂。观众仿佛不经意走过一面窗子,却看到里面有人赫然在杀人,或有一对男女赫然在床,一惊之下,动弹不得。这些场面提供的不是情节,而是先对观众眼睛,然后对观众身体的直接刺激。拿温柔敦厚的诗教来要求它们当然是求之过高,说它们诲盗诲淫又仿佛我们是律师,但没有教益也罢了,它们甚至不能提供娱乐,纵使在色情场面中,观众也只是在看他人作乐。如果说它们做到了什么,那就是鼓励和激发了阴暗的窥视欲,窥视别人的痛苦,窥视别人的卧室。而虽然生理上坚持现实主义,它们对鲜血和性的夸大与渲染显然大大超出了现实的比例。

不过暴力与色情也容易走到尽头。它们提供的是刺激,而刺激需要新鲜,这使得创作者们仿佛当年的美苏军备竞赛一样,大费周折地设计新的杀人武器、新的性爱动作。而《色·戒》和《老无所依》等片都设置了很高的标准,给未来的冲击纪录者造成了困难。这方面也显示了我们制度的优越性。暴力和色情镜头如果遭遇到审查官的剪刀,不仅毫不令人同情,而且令人幸灾乐祸一白费了他们那些番茄酱。也许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所以国产片的这类镜头比重不大,像橡皮筋一样可长可短,被留下更好,被剪了也无妨。但如《老无所依》这样的美国片,暴力就是其主题,剪掉暴力就没有什么了。这时候,美国人的自由与特权就不令我们羡慕了:他们比我们有机会看到更多的暴力!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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