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耶和“新小说”

2008-10-19 06:05
作家 2008年5期
关键词:废墟作家小说

卢 岚

新小说的教父格里耶(Robbe-GrilIet 1922-2008),在小说方面沉寂了二十年后,于2001年出版了《复兴》《La reprise)。这部书着实使整个巴黎和批评界光火。他写完《科林斯最后的日子》后,放出消息,说以后不再写小说了,只写剧本。到头来还是写了,且依旧一贯的做派,一落笔就惹怒一城人,就像他的《偷窥狂》等作品的出版。

这部书写的是1949年的柏林,一个法国间牒被派往德国执行任务。什么任务?好像是去杀一,个人,但不肯定。他一开始就迷失在梦境里,迷失在疯狂和过去的记忆中,迷失在一个被分成两个世界的城市里。一如他所有作品,笔下一切零零散散,互不相干,所有件块不衔接,这里一个脚,那里一只手,这边是铁器,那边是玻璃板,还有洋娃娃、镜子,再加上凶杀、警察审讯等等。时间、地点。人物一概含混不清。问作者?我也不知道”这句话,经常挂在他唇边。你想知道匣子里头的秘密,就自己找钥匙去。为什么写这一切7为填满纸页啦!你想找主题7想看风格7这只说明你对新小说一无所知。你惊诧于文学规则被弃如敝履,只说明你是个老古董。你觉得读者、出版家,都被当成大傻瓜,然而,你出版,你去读,你就是自愿成为大傻瓜。人家一早声言:”这不是一个学派,而是每个人以自己的招数,将它写成一部不是真正的小说。”谁跟谁上床?谁将谁杀掉?究竟谁是谁?你弄不清,这就很正常;你什么也不企图弄明白,这就是你读新小说的应有态度。否则你为什么要赶这个时髦7格里耶有言在先”毫无疑问,我是属于那种类型的作家,他写,并不因为他了解世界,而是因为不了解。”所以,你别以为自己一时打瞌睡,错了眼,去从头看一次,不,你就让它见鬼去,不如找个脚踏实地的地方,以便从浮动着的世界中,从一无肯定的迷宫里,从你的晕头转向中恢复过来。

这部作者自诩为侦探小说的书,不知怎么一来就出了轨,闯进了性虐待狂的死胡同。谁说新小说没有情节?这个间牒爱上了一个十三四岁的金发女孩Gigi,她在美国占领的那半柏林的一家酒吧里当吧女。这个灿若晨曦的女孩被巫告为杀人凶手。她被审讯,在地窖里被剥个精光,缚绑在墙壁上拷打。色情发泄和性虐待的道具很齐全:有未成年女孩的裸体,有火,有铁链,有绳,有女孩子的哀号……批评界不禁大叫:”令人讨厌,实在令人讨厌!“而格里耶在2001年10月4日接受的访问中,还肯定她是个凶手:“最初时候,第二个叙事者应该有最后一句话,但他被Gigi这个笑脸迎人的青年罪犯干掉了。”

他的《偷窥狂》曾使读者提议将他送入疯人院,或关进轻犯监狱。这一次也不例外,大,中学生和读者异口同声,说格里耶使他们失去了对文学的兴趣。这部书在大学里被没收,引起广泛指责、争论,批评文章无数。在另一次电视台访问中,他老人家还要光火呢:”在一部小说里关系到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在今天来说就叫恋童癖。真滑稽可笑!”然后举例说,莎翁的朱丽叶不也只有十三岁吗?歌德最后爱上的,为她写了《ElegieDe Marienbad》的女孩子,不也只有十三岁半吗7等等。但如果你分不清其中的区别,你会再次被当成大傻瓜。

他曾经对记者说:“我不是一个讲一般真理的人。”他有自己的真理,有自己的生物时钟和地图。人家问他为什么老喜欢闹丑闻,他说他喜欢丑闻那股味道。又说:“我政治上不对劲,性方面也不对劲,文学上也不对劲。”他说这句话时,躲在他的胡子后面眯眯笑。他喜欢笑,喜欢大声笑,喜欢干笑。笑谁?笑自己?笑别人?他只管自己笑,你们喜欢怎样说就怎样说,”每一个作家都在自己的死胡同里走到底”,他说。

他曾跟人谈起,在1990年12月那场大风暴中,他在诺曼底的路易十四古堡的大园子,如何被台风揉烂,树木怎样倒得七零八落。谈起那可怕的一夜,心里犹有余悸:“这个园子就是我,而一下子,我变成了废墟。”他写的1 949年的柏林,不也就是战争的废墟吗?从前的柏林,是世界的大城市之一,它显得这样坚固厚实,你相信它会千秋万代存在下去,但一夜之间天崩地陷,变成了一片残灰余烬。“呀,不是吗,从Brest到华沙,多少城市变得无影无踪!”他是在23岁时候,亲眼看到这个被揉烂了的世界的。“我们只能写废墟。古老的欧洲被炸弹摧毁了,它的过去在烟火里烟消云散,多少人的故居变成灰烬,歌德在法兰克福的故居,华格纳在Leipzig的故居,而我那座在Brest的可怜故居,都消逝得全无踪影。”现实本身就这么荒凉,你又怎好指责他的作品荒凉,新小说就开始于这个战后时代,还有新浪潮电影、新戏剧、卡缪的荒谬剧,再加上原籍罗马尼亚的Ionesco,爱尔兰的贝克特,如果说文学艺术是现实的反映,新小说、新戏剧不也反映了一个令人悲观失望的时代吗?

然而,战后的欧洲人,不曾停留在废墟里,而是加倍努力,以美和善来超越灾难,在废墟上重建了一个新世界。从这个意义出发,文学艺术也可以重建。来自苏维埃深冬的马金尼的《等待的女人》等一系列作品,都充满了善和美。前《Elle》杂志的主编布彼,疾病使他的身体成了废墟,全身瘫痪,失语,只有左眼受控制,就通过这只眼,以特殊方法写下《潜水铜人与蝴蝶》。他将人的精神抬得很高。但格里耶从废墟中重建起来的世界,还是废墟。他不曾从废墟中走出来,而是继续留在破破烂烂的砖瓦里,继续做他的噩梦,给读者一个使人颤栗,恶心、喘不过气来的世界。新小说的成员之一萨罗(N,Sarraut),幽默地自认新小说派是“作恶者协会”(association demalfaiteurs)。文学经过他们过激、过火的笔,以放肆轻浮的态度,加上掩眼法,拌上小小招数和怪诞,一部速成作品就出来了。比如《复兴》,大家一眼就发现,他自己也承认,是从他以往的著作中抄集而成。这个”协会”虽然成不了学派,也非有意识的组织,但不能说他们不够喧天哗地。新小说一出炉就被发现,被强烈批判,批判得来,作者马上找到立足点,名声鹊起。须知正面反面的评述,都可以造就名声。作者本人经常像文娱节目的鼓动者,大吹大擂,将场面搞得活色生香。他们也有自己的“新批评”,批评家之间一争吵,局面更加热闹了。读者的好奇心变成书的销路,每人好奇一次,就足以他们受用。格里耶不就这样,一边被批评,另一边就发了财,出版商Jerome Lindon,不就以一座在诺曼底的古堡作为稿酬赠送给他吗?名声、利益,就这样一下子掉到头上来。

但法国文学毕竟被破坏了。战前,美国读者和出版商,对法国作家总怀着热忱,读的都是他们的翻译作品,但新小说将他们的热忱扫荡殆净。你的东西人家读不懂,甚至不可读,还读来做什么?主题死了,风格死了,故事情节也死了,还

算什么书?他们干脆不再冀望从法国翻译什么作品,这一竿子就打了一船人,其他作家也身受其害。而美国的福克纳那批作家趁机崛起,寻找自己国家的故事,写自己国家的人和事,另一爿文学风景,就在大西洋的彼岸出现了。法国文坛从此变得清冷,直到如今,没有几个作家能撑得起局面。就连法兰西学院,也不断接受原籍外国的作家。就近期而言,有俄国的丹科斯(c.d'Encausse)、中国的程抱一、阿尔及利亚的Assia Djebar。

半个世纪之前,格里耶从他的故乡诺曼底来到文学艺术活动中心巴黎,有意“快速地”搞一番文学事业。他把第一部作品送到午夜出版社,被拒绝,第二部,接受了。新小说从此出炉,后来他还创立了新小说的理论,法国文坛就有了那番热闹,就有了所谓“marketing litterai re”,有“知识恐怖主义”。到现在,新小说还剩下些什么?如果说只剩下新小说派成员1959年在午夜出版大楼前面那张著名的集体照片,就只剩下“当你谈到新小说时候就有新小说”,这也不尽然。格里耶本人,因着他一生不忘挑衅,拒绝一切妥协,变得永远“不可回收”而名成利就,按他自己说,“名声使我变得著名”。《复兴》一面被批得狗血淋头,一面被列入龚古尔的评选名单,2004年还入选法兰西学院。他也像杜拉斯,凡事不吵闹一番就不成其为事。得到进入学院的机会,却拒绝穿院士礼服发表演说,那个例行的就席仪式没有举行。新小说派其他成员,也按照计划中的程序成了大作家,成了某些青年在某一人生阶段盲目崇拜的偶像。萨罗的作品得到认可,她的《陌生人肖像》由萨特作序,《世界报》为她开设专栏;贝克特和西蒙(claude Simon)分别获得1 969年和198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杜拉斯更是名满天下。有一天,她与密特朗见面,竟不无得意地说,嘻,我的名声好像比你的还要大哩!弄得密特朗也有点酸溜溜。

就以上事实而言,新小说派也算得上绩业斐然。以半个世纪时间取得声势,这番文学事业果然是“快速地”搞成了。但是否后继有人?是否继续有读者感兴趣?“作家是没有承继人的。”格里耶说。那么,读者也不会有承继人,这场时髦早已赶到了尽头。随着他本人于今年2月1 8日的逝世,新小说时代就宣告结束。日后大家谈到法国文学史,也许会有人像叙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从前,在法国,曾经有过新小说……”

责任编校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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