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教室

2008-10-16 09:09李汉荣
作文与考试·初中版 2008年18期
关键词:坡地扁担王老师

李汉荣

记得那是秋天,我刚上小学一年级。

我们坐的那个教室,低矮,潮湿,光线昏暗。窗玻璃碎了,就用报纸糊上,好像舍不得用白纸糊。学校太穷了,但我们不怨学校,因为同学们都是农家子弟,都穷。学校再穷也有这么大的教室,我们家里可没有这么大的房子。

但是,几十个小孩子挤在教室里,又闷又暗,这可比不上家里那么自在、随便。我和同桌喜娃都感觉上学不好玩了。

喜娃聪明,他对我说,家里自由,但是家里没有文化,还是忍着吧,学校里有文化呢。忍着,才能活着。我真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我今天仍然记得喜娃的这句话。许多老师说的话我都一句记不得了,但是,与我同岁,刚满七岁的喜娃,几十年前说的一句话,至今都觉得是一句名言。

但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姓王,别的老师叫他岳仁老师,好像是忍不住了。

那天上语文课,王老师扶扶眼镜,擦擦脸上的汗,说,同学们,闷不闷呢?

大家齐声回答:闷!

热不热呢?

齐声:热!

暗不暗呢?

齐声:暗!

怎么办呢?

教室默然。

过了一阵,冒出一句细细的回答:忍着。

是同桌喜娃。

王老师看看喜娃,点点头。又看看大家,说,我有一个想法,校长也同意。我上语文课的时候,如果天不下雨,就到野外去上。这一段主要是识字,许多字在大自然里都能找到,我们的祖先就是从大自然里受到启发,发明了这些字,那么,我们也可以在大自然里体会先人们造字的艺术。同时,野外敞亮,空气好,对大家身体有好处。你们愿意吗?

愿意!

于是,刚刚“圈养“起来的这批乡下孩子,就有了“放生”的机会。

那个露天教室距离学校约有三百米,是一块比较平坦的坡地,四望皆山,中间是一小块平原,一条小河朗诵着一组费解然而好听的句子蜿蜒北去。

我们坐在草地上,抬头看天,天好像也在低下头,面对面地看着我们。这时我们已有一点点“文化”了。忽然在没有文化的天底下、野坡上学文化,一切都变得陌生、神秘起来。

我们把目光从天上收回来,哪个字是“山”?同学们都认识了“山”,老师说,是啊,我们的四面八方到处都写着山,这就是象形字,模拟自然物象发明的字。发明这个字的古人,说不定与我们一样,也是个山里人。

再看“水”,随着老师的提示,我们的目光都投向了前面的那条小河。是的,我们看见了水,认识了水。水,从河里流进书里,又流进我们的记忆里。

最有意思的是这几节课。那天早上第一节是语文课,我们早早就来到坡地。

当我们打开课本,天空也哗啦一下子打开课本。蓝莹莹的黑板上,写着亮灿灿的一个“日”字。而离开“日”字不远,蓝黑板上还隐隐约约写着一个“月”字。

这白昼的月亮,夜晚的字迹还没有从黑板上擦去。

老师兴奋地望着我们,望着天空。他几乎是手舞足蹈领着我们齐声读起来。

我们都离开课本,望着天上的旭日和残月,此时的我们,使用的是多么大的课本啊。

太阳渐渐靠近了月亮。老师说,同学们,你们看,天上的板书,那是一个什么字?

坡地上响彻着童声:明,光明的明,明天的明,明白的明。

就这么我们认识了日,认识了月,认识了明。那个蓝莹莹的黑板,就写着这三个字。三个字,再过一万年都在记忆里刻着。

还有一次,老师教我们读写“人”字。一撇一捺,很好写。但做人可不容易啊。同学们,我们一生一世都要写好这个人,做好这个人啊。

正在这时,一个农民扛着一根扁担从坡地不远的玉米地边走过。老师让我们注意,看前面,一个字走过来了,大家快认啊。

那不是一个“人”字吗?是的,那个人的肩上多了个什么?一根扁担。

是的,也是多了一横,这个人字就变成“大”字了。

老师继续说,这就是说,劳动使人变大了,或者说,大人们总是很辛苦地劳动。

我看那个人,似乎很熟悉,仔细读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就是我父亲。父亲始终不知道,多年前他是我们的一个象形字,他被很多孩子写进了记忆的黑板上。

老师接着说,是的,人的肩上扛根扁担就成了大字,我们可以这样解释,劳动使人变得伟大了,但能不能说,人就是最大的东西呢?

我们回答不上来。

老师指着远处渐渐变小了的人字(我们的象形字,就是我的父亲),说,这位叔叔,也就是这个“人”字,因为劳动(那多出的一横,那根扁担)是“大”了,你们再往高处移动一点点,是个更大的东西,你们看见那是什么?

老师指着我渐渐变小的父亲,那个移动的大字和大字上方,领着我们齐声读出一个字:天,天空的天,天亮的天,天天向上的天。

在坡地,在露天教室里,我们只上了不到十节课,这位王老师就被调到别处了,我们也就结束了这段快乐有趣的日子,重新回到低矮,潮湿,昏暗的教室。由“放生”回到“圈养”,回到小小的课本里。

这短短的日子里,我们认识了很多字,甚至提前学习了二年级、三年级才认识的字。那些字都写在地上,写在天上,写在河上,写在野花野草上,写在虫虫的翅膀上。

我记得,这些字都是在那个坡地上认识的——

田:坡地下面的平原上,一排排都写着这个字。

苗:读这个字的时候,我们的身边,就有许多刚刚发芽的野草,帮助我们比划着这个字。

石:王老师坐在一个大石头上,我们坐在小石头上,一个同学拾起一个石头要打不远处的那只鸟,被王老师制止了。

犁:一头老黄牛正在前面耕地,它向我们讲解了这个字的来历和结构。

花:当时野菊花、苜蓿花满山坡笑着开着跑着,有几朵就跑到王老师面前,正好做了我们的教材。这教材可真香啊,这个字可真香啊,这个教室可真香啊。

羊:喜娃的爷爷放了六只羊,那天上山的时候,有几只羊就不走了,也想与我们一起学文化。王老师就抚摸着那头白羊的犄角,领我们朗诵并书写羊,羊,放养的羊,牛羊的羊。那几只羊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以为我们在叫它们呢。

虫:坡上这个字可多着呢。有各种各样的写法。灰灰虫写得长,毛毛虫写得胖,甲虫写得结实,蚂蚁写得细小,瓢虫写得华丽,是用彩色写的。但是它们都有一个统一的写法:虫。

飞:写这个字的时候,我们的头顶,一队大雁也在很认真地写这个字,大雁比我们写得好,也比王老师写得好,大雁用的黑板可真大啊,它们一生一世在天上写这个字,所以才写得那么好。

……

这些年,已是中年的我,常常回想往事,把日历一天天倒着往回翻。翻着翻着,就翻到了童年的那些日子。

我也曾访问过我当年的中学小学,令我伤感的是当年的教室都拆了,校址也搬迁了,竟然找不到往日的一石一瓦。那多梦的年华,全都深埋进岁月的厚土里了。

去年,我回到故乡,找到了当年那个露天教室,那个平缓的山坡,这不起眼的地方,却是我心中的名胜古迹。

它还保持着当年的样子,平缓、略微倾斜。王老师当年讲课的位置,稍高一些,在这样的角度面对他的学生,面对我们身边摊开的无限延展的课本,他可能找到了一种奇妙而宽阔的美感。现在想来,王老师虽只是个小学教师,但是他是深有教养别有胸襟的人。从今天的眼光看,他也是个另类,是高品位的另类。我深深地想念着王老师——岳仁老师。(本刊有删节)

(紫檀木难摘自《延河》2008年4期)

送你一杯茶:

自然山水,是最优秀也最本色的老师,它们潜移默化地传授给我们广博而充满趣味的知识。童年,是最美好也最让人怀想的岁月,那些带着笑闪着泪的往昔,那些和我们共同拥有这段时光的老师和同学,让我们无限感慨眷恋。就让我们在脑海中留存那些阳光般的日子,然后带着纯真的梦想出发,带着自信的微笑前进……(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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