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丝.莱辛 傅正明 译
我站在门口,远远望去,穿过风卷黄沙的云层,眼光落在一片树丛中,听说那里还有未被砍伐的森林。昨天,我驱车好几英里,一路经过那砍伐后留下的树桩和林火后的焦土。1956年我见过的一片奇妙的森林,几乎已被砍伐殆尽,因为人们要吃饭,要烧柴。
转眼到了80年代初期津巴布韦西北部,我在拜访一位朋友——伦敦一所学校的教师。他在此地“援助非洲”,如我们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位有理想的人,可是,在非洲那所学校发现的一切都令他震惊,从此以后,他陷入难以自拔的消沉之中。那所学校与津巴布韦独立后建立的所有学校没有什么两样。它有四间大砖房,一间靠一间,整整齐齐,坐落在蒙蒙灰尘里,一、二、三、四,最后一间以半间房子作图书馆。教室里有黑板,可我的这位朋友经常把粉笔放在口袋里,要不就会被偷窃。学校里没有地图或地球仪,甚至连教科书都没有,更没有练习本或圆珠笔。图书馆的书,不是学生要读的那种:大多是来自美国各大学的大部头书,甚至很难捧起来,被白人图书馆弃置的,还有一些侦探故事和《巴黎周末》或《费丽西蒂找到了爱情》之类的书。
一只山羊想在干枯的草丛中寻找可以吃的。校长挪用了学校资金,已经停职处理,由此引发了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问题,但一般在较严重的情况中才会提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些人的行径怎么会如此大胆?
我朋友的钱包已经空了,因为不少学生和教师,在他领工资的时候都伸手向他借钱,也许从来没有人还过钱。学生小的6岁,大到26岁,因为早先没上过学的青年,也在这里补习。有些学生每天清早要走好几英里,无论天晴下雨,都得穿越几条河流赶到学校。他们无法做家庭作业,因为村庄里没有电,靠柴火照明,不方便学习。女孩子在放学回家后和上学之前,还必须去打水和煮饭。
当我和这位朋友坐在他的房间里,顺道而来的人们害羞地走进来,全都向我们讨要书本。“你回到伦敦后,请给我们寄书吧。”一名男子说,“他们教我们读书,可我们没有书。”我遇见的每个人,都讨要书本。
我在那里待了几天。风卷沙尘掠过黄土,水泵坏了,更缺水了,妇女们来来回回从河里取水。
另一位来自英国怀抱理想的教师,看到这个“学校”的样子后,病了一场。
最后一天,即期末结束的那一天,他们宰了一只羊,剁成肉片放进一个大罐子里煮。这是师生期待很久的期末宴会:清水煮羊肉片和麦片粥。“宴会”进行时我驾车离开了,经由那片焦土和森林留下的树桩,一路回程。
我不认为这个学校的许多学生会获什么奖。
次日,我应邀到伦敦北部的一所学校,那是一所非常好的知名学校。它是专为男孩开办的,有上等楼房和花园。
这些学生每周有一次会见来访名人的机会。理所当然,应邀的访客可能是学生们的父母、亲戚。英国名人来访,对于他们已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了。
津巴布韦西北部风沙尘土中那所学校盘旋在我的心里,我盯着(伦敦的)那些温和的充满期待的面孔,想把上一周看到的情形告诉他们。那是没有教科书,没有地图集,连贴在墙上的地图都没有的几间教室。一所学校的教师们请求我们给他们寄书,教他们如何教学。他们自己只有十八九岁。我告诉伦敦的孩子们,他们每个人都讨要图书,“求求你,请寄书给我们吧。”我敢肯定,在这里发表演讲的每个人,都难免看到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他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们心里没有与你告诉他们的情形相对应的画面。灰尘中的学校,缺水的土地,一个大罐子里清水煮羊肉片的期末“宴会”,这一切,对于他们都是多么陌生啊。
他们真的无法想象那种赤贫吗?
我尽力而为。他们毕竟是懂得礼貌的。
我敢肯定,他们中间,将来总会有人会得什么奖的。
演讲结束时,我见到那些教师,总是问起图书馆怎么样,学生读不读书的问题。在这里,在这所得天独厚的学校,我听到的是我访问中学甚至访问大学时经常听到的事情。“你是知情的。许多孩子连一本书也没有读过,图书馆只有一半的书借阅过。”
“你是知情的。”是的,我们的确了解真实情况。我们所有的人都有所了解。
我们处在一种断裂的文化中,在这里,我们所知的确切事实,甚至几十年前不言自明的事情,现在也成了一个有疑问的话题,在这里,一个常见的现象是,受过多年教育的男女青年,竟然对这个世界近乎一无所知,几乎没有读过什么文学作品,仅仅知道计算机之类极少的几个专业。
在我们周围发生的,是令人惊异的发明创造,电视、计算机和互联网,是一场革命。这并不是人类遭遇的第一次革命。印刷术革命,不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情,而是发生在很久以前,改变了我们的意识和思维方式。我们糊里糊涂接受了这一切,如我们经常所做的那样,从来不问“随着印刷术的发明,我们身边将发生怎样的变化”,正如我们从来没有问过的那样:我们,我们的心灵,正在随着新的互联网发生怎样的变化。整个一代人已经被诱惑到一种虚拟的生活中,甚至很理性的人也承认,一旦他们上钩了,就很难摆脱出来,他们可能一整天泡在部落格里,泡在网虫堆里。
就在最近,任何稍微念过书上过学的人都会尊重知识和教育,对我们伟大的文学宝库心怀崇敬。当然,大家都知道,在养尊处优的情况下,人们会假装在读书,假装尊重知识。但是,历史告诉我们,贫苦的劳工和妇女才真正渴望读书,这是由18世纪和19世纪的工人图书馆、各种学会和学校证明了的事实。
阅读,书籍,通常是普及教育的一部分。
年长者在和年轻人谈话时一定能体会到,读书对人起到了何等重要的教育作用,因为,年轻人懂得的东西太有限了。如果儿童不会读书,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读过书。
我们都知道这个辛酸的故事。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故事的结尾。
我们记得一句名言,“读书使人充实”——但我们忘记了有关饱食过量的这句戏言:读书使得男人和女人胀饱了信息、历史和各种各样的知识。
但是,我们并不是这个世界与众不同的人。不久以前,一位朋友打电话给我说,她到过津巴布韦,看到一个村庄,村民们三天没有吃的了,可他们却谈论图书,谈论如何得到图书和教育问题。
我属于一个小组织,这个组织发起的目的在于把图书送到村庄。有一群人通过别的联系渠道去过津巴布韦,深入到草根阶层。他们报道说,不像别人报道的那样,那些村庄,有很多聪明人,有退休的教师,有休假的教师、度假的儿童,以及老人。我自己花钱做了一个小小的,关于当地人想读什么书的调查,结果与我原来不知道的瑞典的一个调查相同。那里的人们想要读的书,就是欧洲人想要读的书——各种各样的小说,科幻小说,诗歌,侦探小说,戏剧,莎士比亚,和各种实用书籍都需要,例如,教他们如何开一个银行账号的书,列在书目的次要地位。他们都知道莎士比亚这个名字和他的作品。为村
庄找书的一个麻烦是,他们不知道可以得到什么样的书。像《卡斯特桥市长》这样的书,有读者,受欢迎,因为他们知道有这样一本书。《动物农庄》,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是所有长篇小说中最受欢迎的。
我们的小组织想方设法从可能的地方得到图书,但请记得,从英国来的一本好的平装书,要花津巴布韦人几个月的工资:那是在穆加贝的恐怖统治之前的情况。现在随着通货膨胀,它得花几年的工资。因此,在汽油奇缺的情况下,开车把一箱书送到一个村庄,会受到热泪纵横的欢迎。那个图书馆也许只是一棵树下砖头堆起来的一个支架而已。在一周之内就会出现几个识字班——会读书的人教不会读书的人,教普通的公民的学习班。在一个遥远的村庄,由于没有汤加语(Tonga)的小说,两个青年人坐下来开始尝试以汤加语写作。在津巴布韦有六种以上主要的语言,每一个语种都有长篇小说,暴力的,乱伦的,连篇累牍的犯罪和谋杀。
我们的小组织开始是由挪威资助的,后来得到瑞典的资助。假如没有资助,我们的图书供给就会断流。我们把津巴布韦出版的长篇小说和实用书籍,邮寄给那些渴望读书的人们。
有人说,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但我不认为这句话适合于津巴布韦的真实情况。我们应当记得,这种对于图书的尊重和饥渴,不是来自穆加贝的政权,而是来自在它之前的那个政权,白人的政权。这是一个令人惊异的现象,对图书的渴望,从肯尼亚一直到好望角,无处不可以发现。
这个现象难以置信地与下述事实相关:我是在一间泥墙茅屋里长大的。那样的房子到处都有,那里有芦苇和野草,有适宜造墙的泥巴和柱杆,有撒克逊时代的英格兰风格。我住过的茅屋有四个房间,一间靠一间,不仅是一个房间,重要的是,屋里藏书丰富。我父母常从英国带书到非洲来,母亲还给孩子们邮购英国图书。一大包一大包牛皮纸包裹里的书,是我青春的欢乐。虽然是茅屋,却堆满了书。
有时我接到一些村民的来信,他们村里也许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正如我们的泥墙茅屋的家庭一样),但有人告诉我:“我也要当作家,因为我有你住过的同样的茅屋。”
这就很难说了,几乎不可能。
写作有必要的前提,作家不能出自没有书的房子。
有难以逾越的鸿沟,难以克服的困难。
我读过你们学院近几年来的几位获奖者的演讲词。拿高贵的帕穆克来说吧。他说,他父亲有1500本图书。他的天才并非凭空而来,他与伟大的传统密切相联。
拿V,S,奈保尔来说,他谈到,印度的吠陀经在他家里是常备书。他父亲鼓励他写作。他到英国后,很好地利用了大不列颠图书馆。因此他是贴近伟大传统的。
让我们再看看约翰·库切的情况。他不仅仅贴近伟大传统,他自己就是传统:他在开普敦(capeTown)教文学。遗憾的是,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他的课——那个奇妙的勇敢的天才讲授的文学课。
为了写作,为了创造文学,必须与图书馆,与书籍,与传统保持密切联系。
我有一个从津巴布韦来的朋友,一位黑人作家。黑人——那就成问题了。他告诉我,他靠什么自学呢,靠读果酱瓶子上的标签,读水果罐头上的标签。他是在我驾车经过的一个地区长大的。那是一个乡村黑人区,土地都是粗沙,有矮矮的稀疏的灌木丛。那些茅屋真可怜,一点也不像富裕人家精心筑起好生照管的茅屋。那里也有一所学校,跟我描绘过的那种学校差不多。他从一个垃圾堆里发现了一本被丢弃的儿童百科全书,然后自学这本书。
1980年津巴布韦独立时,出现了一批优秀作家,真是一窝歌唱的鸟。他们是在旧称南罗德西亚。在好得多的白人教会学校里喂养大的。作家并不是在津巴布韦造就的。在穆加贝的统治之下很难造就作家。
所有的作家都有一条困难的提高读写能力的道路,要步人创作阶段更不容易。我想说的是,靠果酱罐头的标签和被丢弃的百科全书来学习,并不是不同寻常的事情。我正在谈论的,是那些远离正规教育却渴望得到这种教育的人们。他们挤在茅屋里,有好几个孩子,一位过度操劳的母亲,为衣食奔波,甚至在拼命挣扎。
可是,尽管有这些困难,作家诞生了。还有另一件事情我们应当记得。这是津巴布韦,将近一百年前被征服的土地。这些人的祖父母,也许是为部落讲故事的人,有丰富的口头文学传统。从一代人、两代人,从口耳相传的故事到印成文字,写成书本,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啊。
书本,好不容易从白人世界的垃圾堆和碎石堆里捡起的书本,多么宝贵。你也许有了一堆纸(不是打印出来的书),必须为它找个出版商,能够付稿费给你,并且有发行能力。我收到过好几个关于非洲出版业和图书行情的评估报告。甚至在北非洲这样的占优势的地方,有其不同的传统的地方,谈论图书行情,也只是一种奢侈,一个梦想而已。
我现在谈论的,是还没有写出来的书,是无法制作一本书的作家,因为出版商不在那里。那是没有人听见的声音。潜在的伟大天才埋没了,精神损失是无法估价的。他们缺乏出版商和预付金,缺乏外来的鼓励,也缺乏成书之前的许多基本条件。
经常有人问作家,你怎样写作?有电脑吗?有电动打字机吗?一支鹅毛笔?依照普通的书写方法?但最要紧的问题是,“你找到了一个地方吗,找到了便于写作的清静环境吗?”在那仿佛有人在聆听你注视你的地方,你的人物想说的话、纷纭的思绪,可能一齐涌上来,这就是灵感。
假如这个作家不能找到一个好地方,那么,难产的诗歌和故事也许一生下来就死了。
当作家们交谈切磋时,他们询问的,往往是适合写作的环境和时间。“你找到了吧?你握紧它了吗?”
让我们跳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情境中吧。我们到了伦敦,大都市之一,遇到一位新作家。我们冷嘲热讽地问:她的乳房(boobs与books发音相近)怎么样?长得漂亮吗?假如是个男人,就会问:他很有魅力吗?帅哥?我们开玩笑,可这并不是玩笑。
这样的文学新星赢得一片喝彩,可能还赚了一大笔钱。追踪明星的摄影师开始在他们可怜的耳朵边嘀咕,骚扰他们。他们得到款待、称赞,似乎搅动了这个世界。我们这些老家伙,见的事情多了,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得不为这样的文坛新秀感到遗憾,因为他们对世界上发生的大事情,什么看法也没有。
他,她,真会奉承,真高兴。
可是,问他或问她究竟在想些什么,问了一年之后,我才听到他们的声音;“这可能是降临在我头上的最糟糕的事情。”
某些出了不少书的新作家不再写了,或者没有他们想写的东西了,没有什么思考过的东西要写了。
我们这些老家伙需要对那些天真的耳朵悄悄耳语:“你找到了写作的地方吗?你的惟一的,属于自己的必要的地方,你可以在寂寞
中自言自语的地方,你可以做梦的地方。啊,牢牢把握它吧,别让它溜走了。”
这肯定会有点教育意义吧。
我心里充满非洲的美好记忆,我不时回想起那里的情形,一幅幅画面浮现在眼前。夕阳西下,橘色的、金黄的、紫色的晚霞涂抹在黄昏的天边。蝴蝶、飞蛾和蜜蜂在喀拉哈里沙漠芬芳的灌木丛里飞来飞去。或者,在赞比西河岸,可以看到河水从暗绿色的两岸之间涌流而过。即使干旱的季节,也不乏绿色的点缀。环绕两岸的,有非洲的丰富的鸟类,还有大象、长颈鹿、狮子等各种动物。那时的夜空还没有受到污染,黝黑而神奇,缀满躁动的星星。
但也有另外一些记忆。一个18岁上下的青年,含着眼泪站在他的“图书馆”里。一位来访的美国人看到一个没有书的图书馆,后来寄来一箱书,但这个青年心怀虔敬地把每一本拿出来,用塑料袋把它们包好。“可是,”我们问道,“这些书寄来肯定是供人阅读的,对不对?”他回答说:“不,它们会弄脏的。我从哪里再弄得到呢?”
他要我们从英国给他寄书,教他如何教。“我在大龄儿童学校教了四年,”他恳求道,“可他们从来没有教我怎样教书。”
我在一所学校见过一位教师,那个学校没有教科书,有一块黑板,可连一只粉笔也没有,被人偷走了。他用石头在地上的灰堆里写写画画,比如“2×2=”之类的算术,他教一个班,学生从6岁到18岁。我见到一个女教师,也许不到20岁,同样缺乏教科书,练习本、圆珠笔——什么都没有,她用一根棍子在地上写字,教ABc,头上烈日当空,身边尘土飞扬。
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在非洲,在第三世界的许多地方,或世界的偏远角落对教育的饥渴。父母渴望孩子们得到好的教育,那种可以引导他们摆脱贫困的教育。
我们的教育,危机重重。
我希望你们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下,在南非的某个地方,在一家印度人开的店铺附近,一个穷人区,干旱的季节。有人在排队,大多是妇女,带着盛水的坛坛罐罐。店铺每天下午从镇上得到一车厢饮用水,人们在等候这宝贵的水。
那个印度老板站在那里,双手撑在柜台上,正在注视一个年轻的黑人妇女,她正躬着身子,盯着一沓纸张,看起来那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她开始读《安娜·卡列尼娜》。
她慢慢地读,轻声念着。看起来,这是一本难读的书。她身边有两个小孩正在扯她的腿,肚子里又怀上了。印度人感到难过,因为她的白色头巾被灰尘染黄了。灰尘扑满她的胸脯,盖满她的双手。同时使这个老板感到难过的,是排着长龙的人,口渴得要命,可他没有足够的水给他们喝。他感到很伤脑筋,因为有人在黄沙云层的另一边命在旦夕。他的哥哥,曾经在这里帮忙照看,但他不得不去城里休息,因为早灾,他又累又病。
出于好奇,印度老板问那个年轻妇女说:“你在读什么?”
“写俄罗斯的。”女子答道。
“你知道俄罗斯在哪里吗?”他自己也不大知道啊。
年轻妇女径直地看着他,尽管她的双眼被灰尘染红了,却充满自尊地说:“我是班上最好的学生。老师说,我是最好的。”年轻妇女继续读书:她要读完这一个章节。
印度人看着那两个小孩,伸手取一瓶芬达(Fanta)饮料给他们,可母亲说:“芬达会使得他们更加口渴。”
印度人知道他不应当这样做,便从身边柜台背后的一个大塑料罐里,倒了两塑料杯子的水,递给孩子们。他注意到,当这个年轻母亲看着她的孩子们喝水时,嘴唇随之颤动。他给她也倒了一杯水。看到她喝水时口渴的样子,不禁感到一阵酸楚。
这时,她把塑料水罐递给他,他灌进了水。她和孩子们,紧盯着他,他没有溅落一滴水。
她再次弯身读书。慢慢读,那个段落使她人迷了,她重读了一遍。
“瓦莲卡的黑发上包着一条白头巾,显得很迷人,身边环绕着一群孩子,她正亲昵而快活地为他们忙着。显然,由于她钟爱的男子可能向她求婚,她兴奋不已,模样儿楚楚动人。科兹内合夫和她并肩走着,不住地向她抛过去爱慕的眼光。望着她,他回忆起她说过的一切动人的话语,他所知道的她的一切优点。他越来越意识到,他对她的感情是非常特殊的,这种感情,他在好久好久以前,在他的青年时代也只感到过一次。靠近她所产生的愉悦感不断加强,达到不同寻常的地步。当他发现一个茎秆并不粗壮伞盖却很大的桦树菌时,他采摘下来放到她的提篮里,望着她的眼睛,看到她满脸的又惊又喜的红晕,他自己也感到一阵迷乱,便默默向她微笑,这是无声胜有声的语言。”
这份读物又摆在柜台上了,加上一些旧杂志,几张报纸,印有穿着比基尼的女郎。
时候到了,她要离开印度人开的店铺这个庇护所了,要走四英里才能走回村庄。是时候了……外面排队等候的妇女们吵吵嚷嚷,抱怨起来。但印度人仍然在拖延。他知道这个拖着两个孩子的妈妈在回家路上会多么艰难。他在犹豫,该不该把这本令她着迷的读物送给她,因为他不知道,这个身子瘦弱却挺着大肚子的女子,能不能真正读懂它。
这本读物,莫非就是《安娜·卡列尼娜》那本书撕下来的三分之一,结果摆在这偏远的印度人开的店铺的柜台上?是这么一回事。
那是联合国的一位高官,启程跨海旅行的时候,碰巧在书店买了这本小说。坐在飞机头等舱的座位上,他把这本书撕成三部分。他一边撕,一边注意周围的乘客,他知道会看到惊异的好奇的表情,或逗笑的脸色。坐稳之后,他系好安全带,便高声叫嚷,唯恐大家听不见:“我在旅途中经常这样做。你们不要携带太重的大书。”小说是平装本,但的确是一本很厚的书。这名男子习惯于向人们抱怨。“长途旅行太难受了。”周围的乘客坐下来之后,他就打开《安娜·卡列尼娜》的一部分,开始阅读。当人们或好奇或顺便瞟他一眼时,他就向他们倾诉:“难道不是这样吗?它的确是惟一可行的旅行方式。”这部小说他先前读过,喜欢它,这种独创的阅读方式给一本名著增添了一点趣味。
读完第一部分后,他就叫来空姐,请她把它送给坐在经济舱的他的秘书。每一次,当俄罗斯的这部伟大小说的一部分,虽然撕破了却可以阅读的一沓纸张抵达经济舱时,就会引起一阵关注、非议和好奇。总之,这种聪明的阅读《安娜·卡列尼娜》的方式造成了一个印象,令人难忘的印象。
另一幅画面是:在印度人开的店铺里,那个年轻妇女正靠在柜台上,她的两个小孩贴在她的裙子边。她穿着牛仔裤,是个现代妇女,但牛仔裤上面是厚重的羊毛裙,这是她的传统民族服装的一部分。两个孩子很容易扯住厚厚的裙子的褶边。
她对印度人报以感谢的一瞥,她知道他喜欢她,为她感到遗憾。她走出店铺,走进大风呼啸卷起的黄沙中。
孩子们不再哭了,他们的喉咙已经塞满灰尘。
多么艰难,是的,的确不容
易。一步一步走去,经由脚下土墩上软绵绵的灰尘。虽然难,但她习惯了这一切,难道不是这样吗?她的心还流连在她读过的故事里。她正在想,“她,正像我一样,戴着白头巾,正在照看孩子们。我可以成为她,那个俄罗斯女郎。那个男子在那里,他爱她,要向她求婚(她还没有读完那一个章节)。是的,也许会有一个男人为我而来,把我从这里带走,把我和我的孩子都带走,是的,他会爱我的,会照顾我的。”
她走啊走啊。水罐沉重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她继续跋涉。孩子们听见水在罐子里荡漾。半路上,她停下来,放下水罐。两个孩子开始哭哭嚷嚷,摸着水罐。但她觉得,现在还不能打开水罐,因为灰尘会扑进来。要一直回到家里才能打开呵。
“等一等,”她告诉孩子,“等一等吧。”
她打起精神拖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想,老师说,那里有个图书馆,比超级市场还大昵,一座塞满了书的大楼房。青年妇女边走边笑,灰尘扑到她的脸上。我是聪明的,她想。老师说我聪明。学校里最聪明的——她说,我是最聪明的。我的孩子也会像我一样聪明。我要带他们到图书馆去,到堆满图书的地方,他们要上学,他们要当教师一我的老师说,我可以当教师。他们要远离这里,去挣钱。他们要住在靠近大图书馆的地方,过上美好的生活。
你们也许会问,俄罗斯小说的那个片段怎么到了那家印度店铺的柜台上?
这是个动人的故事,将来也许会有人来讲述这个故事的。
那个可怜的妇女,一路上总是想着水。水,平安回到家里之后,她会给孩子们喝的,她自己要少喝一点。她继续走呵,走呵……穿过非洲旱季可怕的沙尘。
我们是迟钝的人。我们,处在这个面临威胁的世界。我们长于反讽,甚至长于冷嘲热讽。某些词或观念几乎不用了,已经成为陈词滥调了,但我们也许应该恢复某些已经失去其力量的词语。
我们有个宝库,文学的宝库,可以一直上溯到埃及人、希腊人、罗马人。所有的文学财富都在这里,不断被那些幸运儿发现和重新发现。一个宝库,假如没有这个宝库,生活会多么贫乏,我们将多么空虚。
我们拥有语言、诗歌和历史的遗产,取之不尽的遗产。始终在这里。
我们有丰富的故事的遗产,古老的讲故事的人传下来的,我们知道他们中的某些人的名字,但有些人的名字已经失传了。讲故事的人可以不断退回到林中的一片空地,那里一对篝火燃烧,古老的萨满或巫师们载歌载舞,因为我们的故事的遗产始于火,始于魔法,始于精神世界。这就是今天它仍然被保留被承传的地方。
不管你询问哪一位现代讲故事的人,他都会告诉你这样的体验:当火舌贴近身边的时候,总会在刹那间爆发出我们称之为灵感的东西。这要追溯到人类的起源,追溯到造就了我们和人世的火、冰和大风。
讲故事的人,深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编故事的人,始终伴随着我们。让我们展开想象吧,我们的世界正在受到战争的蹂躏,处在我们不难想象的恐怖的威胁之下。让我们展开想象吧,洪水淹没城镇,海水呼啸上涨……但是,讲故事的人会出现在那里,因为塑造了保存了创造了我们的,正是我们的想象——不管是好是怀,都是我们的想象。在我们被撕裂、被伤害甚至被摧毁的时候,将重塑我们的,是我们的故事,是讲故事的人。讲故事的人,是编造梦幻的人,编造神话的人,是我们劫后不死的长生鸟。我们的最佳状态,就是我们最具创造性的时候。
那可怜的女子一路穿越黄尘跋涉,梦见给她的孩子提供的教育。我们会觉得:我们比她要好得多吗——我们这些饱食终日的人,衣柜里塞满各种服饰的人,窒息在我们的奢侈品中的人们?
我想,那可怜的女子,以及三天没吃东西却在谈论图书和教育的那些村民,以他们的言行,比千言万语更好地说明了:我们这些人是些什么样的人。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