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的药瓶

2008-10-13 03:53
作家 2008年4期
关键词:药瓶

李 浩

突然醒来的菡子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黑暗,床头上那盏昏暗的小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熄了。她睡着的时候,那盏灯还昏昏沉沉地亮着,那时秋子没睡,他有个人的忙碌。

黑暗在漫漫地变薄,变淡,菡子一点点适应着眼前的光线,她的额头和手心存有细细的汗水,而腹部却感觉微凉。“你在做什么?”秋子声音含混,他的手搭在菡子腿上,随后,轻轻的鼾声从他的方向泛起,他又睡着了。

“没什么。”菡子拿开秋子的手,在黑暗中这只手显得陌生,仿佛——菡子用力甩掉那种仿佛,重新躺下,背对着秋子和他的手,“没什么。”她是对自己说的。在她躺下去的那个瞬间,她竟然对自己,对自己的床和房子都产生了一种陌生感,它们一起到来,仿佛——

醒来之前,菡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被装在一个药瓶里,药瓶的上面贴着“氯丙嗪”或者“阿普唑伦”——她记不清药瓶上的字了,反正是那种镇静剂类的药物。在梦中,她赤身裸体,因为空间狭小她不能为自己掩盖什么,而药瓶却是透明的。透过淡褐色的玻璃瓶她能看清药瓶外的人流和车辆,外面的人也应该能够清楚地看得见她——在梦中,菡子的药瓶被丢在一个商场或者超市的门口,反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因为被封在药瓶中的缘故,从菡子的方向,所有人都异常高大,匆匆忙忙。这个药瓶会经常被碰倒、踢到,菡子就随着瓶子的方向摇摆,滚动,颠簸……盯着黑暗,菡子感觉梦还没有完全褪去,还在笼罩着她,像一层丝织的网。菡子蜷缩了双腿,把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在梦中,她就是这样地蜷缩着。她发现,梦里的那个她,没有惊讶,没有委屈,也没有丝毫的羞耻,仿佛她早就接受了被赤身裸体塞进药瓶的命运,仿若她早就适应了瓶子中的生活——她发现,梦中的那个她只是在看见,却没有心理和表情。菡子朝着黑暗叹了口气。那口气也是黑暗的,它很快就被吸纳到缓缓涌动的黑中。床上的灯熄了,菡子猜不到它在黑暗中的位置,虽然它在。

秋子的手又搭了过来,搭在菡子腰上。他的手有一股暖暖的温度。这一次,菡子没有将他的手拿开,而是将它轻轻地握住。她感觉到,自己握住的是那股温度,而不是手,手依然是陌生的,陌生得让她产生出一股莫名的羞耻。秋子动了动,那只陌生的手走了,一只脚却伸过来——不知为何,菡子突然想到医院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手和脚,以及一些其他的物件——她只想了一下。困倦又重新袭来,大约是一个新的梦,这个新梦用一个毛毯将她的手和身体罩了进去。

吃饭时,菡子和秋子谈起自己的梦。她说的是另一个梦,在梦里,她还是个怯懦的小学生,好像是趴在桌子上写作业,那些作业没完没了。在桌子旁边,一个旧木柜的上面摆着好多的药,在她写作业的时候,那些药悄悄地不安分起来,它们缓缓地向前挪动,并纷纷向她伸出小手……菡子说,自己的心呀肺啊痒痒的,有些坐立不安。她很想抵抗一下,不去想那些药,不去看它们的小手儿,可是就是忍不住……

秋子把油条塞进嘴里,他的嘴角还有煎鸡蛋的油渍,一块鸡蛋黄的碎屑还挂在上面,“你就是在药房里待得太久了。”他拿起另一根油条,停了停,给菡子讲起他以前经常做的两个梦,一个梦是他被一群看不清面孔的人追赶,东躲西藏,那群人总能毫不费力地找出他来,他只得重新飞奔,鞋子跑掉了,地上尖锐的草或土块扎得他生疼……另一个梦是他在考试,试卷上的试题他一个都不会。监考官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那时,他真想变成一只虫子钻进地缝去。秋子说:“你在药房里,当然做些药的梦,我毕业都七八年了,还时不时地做考试的梦呢。”

菡子面前的米粥洒出了一点,她用一张餐巾纸轻轻擦拭着。“真的有些讨厌药房的工作了。”她看着秋子的表情。

可秋子没有表情,至少是,没有她想看到的表情,他大口地吞咽着油条,一副麻木的样子,“无论是什么活儿,干长了都会烦。”他低着头,专心地喝着面前的米粥。“在医院里就是药房的活最好了。又干净,又不用碰脏东西,也不用天天看哭啊叫啊死啊的。”秋子把粥喝出了响声,然后不再说话。

不再说话的秋子让菡子又回想起夜里的那种陌生感,她看着有些陌生的手,有些陌生的嘴,有些陌生的鼻子和胸膛。“你干什么?”秋子盯着菡子怪怪的样子,“有什么事么?病了?”

秋子一问,菡子突然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笑过之后,她告诉秋子,如果只盯着手的动作,其他的什么也不看,让自己感觉面前的手是孤立的,很快,手的任何动作都变得不可思议起来,奇怪,滑稽;而盯着嘴,看嘴唇那么上下张合,你只是孤立地看它,不将它和鼻子眼睛联系在一起,于是嘴唇的动作也就莫名其妙起来……“在医院待久了,都变得神经兮兮。”秋子也笑了,他摆脱掉菡子的手,“在你们的眼里,哎,目无全人啊。”

上班的时间到了,菡子还在沙发上一副懒懒的样子,她没有理会秋子的催促,后来,她干脆给了他一个后背。

摔门的声音也许没有那么巨大,也许,它平时也是这样响的,可它多少还是让菡子心颤了一下。屋子里空了,秋子一走屋子里就空出了很多,足够菡子伸开她的腿,伸出她的手。客厅里的钟表均匀地响着,秋子的走使它的声音变得响亮、回旋,菡子故意不去看它。她在沙发上,在那些厚布纹里陷着,蜷着。

阳光很好,很厚,有一层重量,它晒到菡子的身上,让菡子的身体热了起来。她还是那么慵懒。

阿莫西林、复方丹参片、双黄连口服液、盐酸克林霉素、阿司匹林……菡子在药瓶间来回穿梭,她感觉自己是在药的气味中穿梭,那种气味早已经浸入到她的身体中,使她成为一种混合的药剂。所以她应当被装在药瓶里——她又想起了昨晚的梦,她可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了。在她上小学时就已经做过了。那时,她母亲刚刚有过一次未遂的自杀。

曼秀雷敦复方薄荷脑软膏、霍胆丸、佳静安定、普乐安片、青霉素、皮炎平软膏、诺氟沙星胶囊。

药房窗口,伸着一张张形形色色的脸。菡子感觉自己有点轻微的眩晕,不知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脸上长有小雀斑的女孩,于燕,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忙碌得毫无头绪。那些小雀斑在她脸上一跳一跳,使她阴沉沉的脸色更加阴沉。

“不舒服吧?”菡子问。“要不你先休息一下,我一个人也忙得过来。”

菡子的话肯定给于燕的内心制造了不小的涡流,从她的脸色可以看得出来,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她紧紧跟在菡子的背后,一副急于倾诉的样子,然而菡子的忙碌却让她只能欲说还休。“休息一下吧。”菡子说,她努力克制自己的眩晕,这眩晕,好像更强烈些了。

药房的忙碌往往是有时间性的,它终于告一段落。停下来,于燕的话匣子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她是个存不住话的女孩,当然也正处于存不住话的年龄,她到药房工作的时间刚刚一年。

无非是鸡毛蒜皮,无非是恋爱中的挫折,无非是吵着分手其实根本是口是心非,无非是,这些那些。菡子安静地听着,她拿出了安静,尽管它有些平面。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时不时还抛出一

两句安慰的话——这些平常的套话,却将于燕给安慰哭了,她泪流满面,怎么也止不住。

“我们以前吵架都是他让着我,用不了几天他就发短信哄我高兴。可这次他两天都没有回话了,我发短信他也不回。”于燕用双手捂住全部雀斑,她的肩头微微抖动。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来,“分手就分手,算什么东西,别觉得自己了不起!”那些泪水流得更快了。

青霉素注射液、生理盐水、输液器。菡子将它们递给窗口外那张肥胖的脸,转过身子,于燕还在哭。她飞快地移动着手指,发出一条短信。手机链上那两只白玉的猪呆头呆脑地摇晃着,显得亲密无间。

“他还不回短信,这个混蛋,没良心的!”

菡子继续她的安慰,那些都是被使用过上千次上万次的老话儿。不知为何,菡子突然有些妒忌,它在胸间聚集起来,用力按也按不住——菡子不得不背过身去。外面的阳光很好,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没良心的!没良心的!”于燕甩着她的手机,两只袖珍的小猪发生着碰撞。她没注意到,菡子的目光有些冷。

有人来拿药。外面有些喧嚣,一个满身鲜血的男人被抬进了医院,众多的人众多的声音跟随其后。菡子盯着外面,那些人的经过留下点点滴滴的痕迹。

这时于燕的手机响了。“爱一个人能够爱多久……”

于燕那张脸晴了,有了阳光和露水,晴天后的于燕透着几分的秀气。那些小小的雀斑也应当包含在她的秀气里面。看着晴朗起来的于燕,身体变轻的于燕,菡子心里泛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酸。这可不是一种好的心态,菡子提醒自己,她匆匆忙忙地摆弄着大大小小的药瓶,虽然她现在可以空闲,虽然那个小窗口没有任何一张脸出现。

“他来电话了。他跟我道歉了。”于燕追着菡子的屁股,“他说这两天一直在反省自己。他说,我的眼里只有你,我宁肯失去世界也不能失去你。”用眼角的余光,菡子看了看于燕那张夸张的自我陶醉的脸,“男人的花言巧语你还是要小心些。”

“我知道是花言巧语,”于燕的脸略略暗了一下,“要是没有花言巧语,我可怎么活啊。”她的手指又飞快起来,“我要问问他,他说的是不是全是花言巧语。”

阳光很好,有些热烈。一个中年女人哭着匆匆走进了医院,然而走到门口,她又不知道往何处去了。菡子看着她手足无措,看着她泪流满面时难看的样子,忽而有些厌恶。那女人哭着,毫不掩饰地张着嘴,毫不掩饰嘴里参差不齐的黄牙,毫不掩饰一条鼻涕和着泪水悬挂在嘴角。阳光很好,很好的阳光同样打在这个女人身上。她站在门口,木然地转动身体,不朝任何方向。

“他说他所说的都是真心话,哼,我更不信了。”于燕沉醉于自己的世界。

从楼上下来三个男人。其中两个架起木然的女人朝医院楼上走去,还嗡嗡地说着什么。第三个男人在门口停了一下,掏出手机,朝灿烂的阳光里走去。他大腹便便的样子很像有钱人。

门开了,办公室的肖副主任在药房里转了一圈儿,说了几句话,然后离开了。“他倒是越来越把自己当盘菜了。”菡子说,她把高高低低的药瓶摆整齐。“小同志要注意啊,要好好工作啊,别迟到早退啊。”于燕拿着声调,她虽然对肖副主任的话略有篡改,但显得更具效果,菡子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阳光真的很好,有一种特别的温暖,菡子让她的后背和头发对着阳光,让阳光的温度从后面,从她发梢里一点点渗进来。不知为何,眩晕的感觉忽然再次强烈起来,她似乎变得透明,似乎处在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处在空气里。是的,是那种梦中的感觉,在这个梦中,她被塞在药瓶里。

于燕盯着手机。短信密密麻麻地发着,她完全是一种沉浸。从来都是当局者迷,从菡子的心里涌出这样的一句话,费了些力气才没有让这句话真正地说出来。于燕根本就旁若无人。

菡子的腿在走,它带着菡子在药架间缓缓走动。菡子拿起一瓶药,放下,再拿起一瓶,这动作有些机械,菡子没有在意自己拿起的是什么,只是拿起。她的手,终于碰到了氯丙嗪。氯丙嗪,这个药名很灿烂地亮了亮,里面似乎有着电流,将她的手电到了——

那瓶药掉在地上。声音肯定有些响亮,它竟然吸引到于燕的注意。于燕有点过分关切——“菡子姐,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于燕率先拿起药盒,药瓶已被摔碎,她将碎裂的玻璃丢进了垃圾简。“这药可不是闹着玩的,吃多了要死人的。”于燕脸上的雀斑跳了起来,她做了个吞咽药片的动作,那些乳白色的药片在她的手上显得狰狞。

“我把药买下吧。”菡子的声音有点冷,刚才于燕的关切让她感到距离,甚至厌恶。粗心的于燕也感到了冷,她的表情有些僵,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台阶——

“我知道药性。”大约是出于缓和,菡子说,“年轻的时候,我母亲有过一次未遂的自杀,吃的就是这类药,只是当时不叫这个名字。”

说完菡子马上就后悔了。其实在说到一多半的时候她就后悔了。

菡子一直不愿别人提及她的父亲,颅外科专家,这所医院建立初期的副院长。之所以不愿提及是因为她的母亲,那次未遂的自杀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使菡子、菡子的父母,成为这所医院的焦点。在报考志愿的时候,菡子只有两个坚定的想法,一是绝不学医,二是离开这座城市——然而。

“我听说过你母亲的事。她们都说她长得挺漂亮,人也非常安静。”

菡子的身子抖了一下,她喉咙里突然生了点什么,它有尖刺,有黏液。于燕的话触到她的旧疤痕。

“她们说,你母亲很少说话,见人总是带着笑容,很古典的样子。”于燕依然不舍。没有意识到她揭开了菡子的伤,并且向里面撒了少量的盐。她没有意识到,这点菡子看得出来。

“别人看到的都是表面的那些,”菡子旋转着手上的药盒,她没有注意上面的字,“事实是怎样?可能差着十万八千里。”菡子放下药盒,略略加重了语气,“所以,我从不依据别人的传言判断是非。”

交谈停止了。于燕的手指又开始她的忙碌,手机链上两只白玉小猪相互亲昵地撞击着,没有声响。“我也不是依据别人的话判断什么。”于燕又拾回这个话题,显然,她根本就没有将它丢下,“我只是听到一些议论。因为和你有关,所以留了点心。”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菡子说,她盯着面前的药盒,“其实我母亲——怎么说呢?在家里,她时常有些歇斯底里,一生气就喘不上气来,咬牙切齿,用力摔椅子摔枕头,一把把撕自己的头发。”菡子的目光碰了于燕一下,“没想到吧。所有人都说我母亲脾气好,她在外人面前也确实是那样。我和父亲都小心翼翼地让着她,但,唉……”菡子接着说,“我性格里母亲的成分多一些。小时候,看着她的歇斯底里一发作,我就朝角落里躲,心里还暗暗地想,我可不能像她,我可不能像她。”菡子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可怕。

“菡子姐,你的脾气这么好……”

于燕的手机又响了,炫铃插入到她们的谈话中:“爱一个人能够爱多久,拥抱到天明算不算久……”

母亲的自杀成为疤痕,是慢慢被养起来的,事件发生时它对菡子来说并不具备疤痕的性质,甚至还有点解脱感……当然,那时菡子还小。那时,菡

子还在上小学。

尽管事隔多年,菡子依然清晰记得那日的发生,它清晰得就像昨天,前天。那天也有很好的阳光,好得温暖,好得让人发懒。放学回家的菡子刚走到院口,就感觉到有什么发生。她犹豫徘徊,然后在混乱的阳光中朝家跑去。邻居胖周阿姨出来叫住了她。多年之后,菡子认定胖周阿姨根本是有意,她一定在门边埋伏着,等待自己的出现。

她是那么说的,她拉着菡子的手,“你母亲自杀了,正在抢救。”胖周阿姨眼红红的,似乎还有点肿,“可怜的孩子。”

菡子没有感觉自己可怜。她当时的想法只是,怎样将自己的手从周阿姨黏黏的胖手中解脱出来,她很不习惯手被那样握着。

“我要去看我妈妈。”菡子说。菡子觉得自己应当说这样一句话。

“你爸爸早去了。孩子,你去了也进不去啊。”胖周阿姨的眼睛更红了,仿佛含着泪水,她的胖手更用了些力气,“先到我家吧,在我家等。我家……家里有葡萄。”周阿姨将她搂进怀里。菡子感觉,她身上有一股油和葱花的气味,还有淡淡的汗味。

菡子一再坚持,她才回到自己的家。很好的阳光也投进房间,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灰尘,它们小而轻。菡子放下书包,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用力咽下。她在各个房间走了一圈儿,然后坐在茶几前,打开书包。

那日的情景清晰可辨,真的就像昨天前天。菡子记得自己将一只鞋子脱下来,用脚将它甩向远处,而另一只鞋却好好地待在脚上。她打开书包,拿出铅笔盒——她忽然对自己的冷静和冷漠感到惊讶。我应当失魂落魄才对(那时她刚刚学会这个词),我应当痛哭流涕才对(这应当是个旧词,作为一个在医院里长大的孩子,她早在认识汉字之前就知道这个词了。甚至有些见怪不怪),我应当哭喊着去找妈妈才对。菡子转着手上的铅笔,她问自己,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的血是冷的吗?她放下铅笔,用小刀在手上划出一道小伤口,疼。

穿着一只鞋,菡子走到水杯的前面,再给自己倒上水。她就要死了,从此我就再见不到她了,她会变成一个死人,一具尸体,然后是一座坟——菡子还是痛苦不起来。她不觉得这值得伤心,也不觉得死有多可怕。

就像睡觉一样。菡子在屋子里走动,她看了看床上母亲的那个位置,她想从心底呼唤出点悲凉,可悲凉以及其他的情绪都被阻挡住了,被封在橡皮塞的那边,她什么也没有唤出来。只是,光着的那只脚感到了凉。

她找到了药瓶,褐色药瓶。菡子晃动着它,有一小块封蜡残留在空药瓶里,发生细细的响声。菡子将它丢在地上,想了想,又将它放回原处。

那日的情景可以说是历历在目,就像发生在昨天,最多是前天。现在菡子回忆起,她依然能叫上那瓶药的名称,记得它的基本成分、形状、功能主治、用法用量、禁忌、注意事项和规格。就从那日开始,第一次,她感觉药有喧哗的声音,有着伸出的手(这些,她从未和秋子有过提及)。

第二日凌晨,她的父母才先后回来,菡子急忙掩盖起她的辗转反侧,安静得像一只睡熟的猫。她听见母亲关门的声音,父亲似乎没有跟进去,他被关在外面。是的,父亲被关在门外,他一动不动地在某个暗处待了很久,然后,他顺着菡子支起的耳朵,一步一步,轻轻走进菡子的房间。“睡熟”的菡子感觉,父亲在她背后躺下来,出着长长的气,吹得菡子的发梢有些痒。父亲的手搭在她的肩上,他的手有很重的药昧儿,缓缓弥散着,菡子觉得死亡的气息也大概如此。她一动不动。背后的父亲,压抑地,抽泣了起来。

带着经久不散的眩晕,菡子回到家里,阳光正在慢慢散去,窗帘上的余辉红得像血。它不是一个好比喻,菡子想,也许会有更恰当的比喻,她对血缺少感觉,可窗帘上的余辉却让她心颤。

那种红,像什么呢?

秋子不在。他应当早下班了。菡子拿起手机,接通之前又飞快地挂掉,秋子手机上也许已显示她的呼叫。将手机丢在床上,将一只鞋甩到一边,穿着另一只鞋一高一低地来到沙发前,躺下,电视从l换到40,然后又是1、2、3、4……

“你别总是这么心不在焉的好不好?”电视里有个男人在吼叫,盯着面前的女人。

女人没有抬头。她呈现了更多的疲惫。

“我是在跟你说话,听到没有!……”男人的表演过于激烈,有些傻。“我就像是跟一块木头一起生活!”他挥动手臂,将脸侧向镜头。

“你要我怎样?我还能怎样?”女人终于说话了,她的表演有着同样的假,同样的傻。

换台。心不在焉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不是。心不在焉没有这样激烈,它更柔软,却也更坚固。13频道,新拍的《封神榜》,陷入孤家寡人的纣王正在和女娲探讨命运和道德,女娲伸出手去,她想擦掉纣王眼角的血?还是泪痕?纣王闪开了。继续换台。

天黑下来,窗外昏暗一片。房间里电视的荧光在来回闪动。菡子踩在地上,有些凉意从没穿鞋的那只脚缓缓上移。她想起,那瓶氯丙嗪还在她包里,那些药“经过伪装”,被她装在一个空药瓶里——复方丹参片。

药片伸出手,它们用此起彼伏的声音召唤着。菡子用力甩甩头,声音小了,它们有些失意也有些不甘。

幻听还是幻视?菡子盯着桌前的药瓶,故意不再控制。小手有了,仔细看过去它并不存在,还是原来药瓶的样子;声音有了,支起耳朵它们也并不存在,药瓶里面没有任何响动。她想,要不要哪天上班去安大夫那里问一下,自己这是怎么了。安大夫,想起安大夫菡子悄悄乐了一下,她觉得安大夫应该先看看自己的病,他总爱把芝麻大小的事情看成是西瓜。

在黑暗中,在闪烁的荧光前面,菡子将药瓶放倒,在桌子上转来转去。转来转去。

一连几天,长雀斑的于燕心神不宁,她的心被挂在别处,上班的是一个空白的人,丢失了心和魂魄的人。

她木然地忙乱着。上午九点,一个护士前来取药,于燕将一瓶硝酸甘油当做白蛋白递了过去,叽叽喳喳的护士看也没看。九点三十分,副院长、内科王主任和护士长一起出现在药房,他们的脸全部阴得发青,阴得可怕。好在没有酿成医疗事故。

于燕被叫去院长办公室,回来时她泪水涟涟,大滴小滴地落着,菡子看得都有些心疼。她将于燕推到一个角落里,“你休息会儿吧。看开些,什么事都会过去的。”于燕的泪水更加汹涌,后面的泪水很快追上前面的泪水,它们连成了片。

肖副主任推开门,那时菡子正在拿药,她留给肖副主任的是一个忙碌的背影,而于燕,她在角落里,双手紧紧捂着脸上的雀斑。

他站着,在菡子背后跟了两步,然后朝于燕的方向走去。菡子用余光看见,肖副主任在距离于燕半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来,他盯着于燕蜷起的身体和染成红褐色的头发。

菡子侧身从肖的身边走过,拿了一盒阿莫西林快速绕过他和她,肖回回头,似乎想找个话题,可菡子没给他机会。肖副主任那里的空气肯定稀少,他多少有些坐立不安——菡子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快意。

时间在缓缓过着,于燕始终没有将头抬起,她的肩膀一动一动,终于,肖挪动他的步子,朝门口走去。

“你刚才说什么?”菡子侧过耳朵。

“我,我没说什么啊。”肖副主任的表情古怪,脸

偷偷地红了,“我就是……我没说什么。”他关上门,像是在逃亡。

“菡子姐,你晚上有空吗?”于燕终于抬起她的脸,“我想,和你说说话。”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了。

菡子毫不犹豫,“好,有空。”

家里似乎没人。菡子翻出钥匙,打开门,却发现秋子静静地躺在沙发上,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

换鞋。挂好外衣。去卫生间洗手。从卫生间出来,路过客厅时秋子叫住了她:“怎么回来这么晚?”

“有点事儿。”

“什么事儿?”秋子的语调有点逼人,包含着沙子,“你不会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

“电话你可以打啊,短信你可以发啊。”菡子使用同样逼人的语调,她径自走回了卧室。

“你是说昨晚吧。”秋子跟进来,遥控器还握在手里,“昨晚来了个客户,喝酒喝到挺晚,他还吵着闹着要打牌,吹嘘自己是牌林高手,客户提出的条件只能尽量满足啊,我和乔主任、司机小刘就陪他打牌了。散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我们三个就都没回家,跟客户在宾馆睡的。”

“我没问你昨天的事儿,你不用急着解释。”菡子躺下来,头枕在自己手臂上。

秋子也在一侧躺下来,他的手放在菡子腰上,“我以为你晚饭会回来吃,就熬了一大锅粥。现在应当还热。”

菡子没答话,也没动,任凭秋子的手在那里放着。

“你在想什么?”过了几分钟,秋子问,他的手开始移动,探向菡子的乳房。

“没想什么。”

秋子听出菡子的冷。他的手停住动作,有些僵。菡子能清晰听见秋子的喘息。过了一会儿,僵着的手在缓缓复苏,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复苏的手指对菡子来说是陌生的,当然,躺着的菡子也是陌生的,她并不在场。

她想着的是,于燕的事儿。今天晚上,那个心直口快的泪人儿。某个间隙,她还想了一下昨晚带回的那瓶药,伪装的,“复方丹参片”。她想我将它藏在哪了?

……

菡子拿过手机,那时,天刚刚有点泛白,厚窗帘遮住了一切,外面显得非常静寂,只是一只蛐蛐的叫声时隐时现,它孤单,无精打采。短信是于燕发过来的。

“菡子姐,你醒了没有?想和你说说话。”

“我醒了。说吧。”

“我一夜没睡,睡不着,越想睡却越清醒。我知道什么是地狱了。”

“傻孩子。”菡子对着手机笑了笑,这个于燕,真善于夸张。“地狱肯定不是你想象的样子,你也永远进不了地狱。别想这些,忘掉它吧。”菡子先输入的是“忘掉他吧”,后来,在将信息发出之前,她将“他”改成了“它”。

“咱们的药房里怎么没有叫人遗忘的药?我想要。”

秋子的身体翻过来,他醒了。“这么早给谁发信息?”他用一只手支起身体,他的身体宽厚健壮,挡住一些微微的光线。

“是于燕。”菡子将她的信息发出去。

“于燕?”秋子朝菡子的怀里探出了头,他似乎有些狐疑,“哪个于燕?”

“我的同事,来过咱们家。”菡子挪开手机,继续看她的回复。“你能不认识她?”

于燕的短信又来了,“菡子姐,我被压得呼吸艰难。我没有能力应付它。我感到绝望。”

秋子的手搭在菡子的胸上,有力气的手。可他的眼睛却悄悄盯着菡子的手机,因为光线昏暗,秋子的眼睛看上去有点灰。

“于燕,我又开始妒忌了,因为你还有机会说绝望。其实这只是一个阶段,它只说明你年轻,有这个资本。真正的绝望其实是,”菡子停下来,想了想,把手机屏幕挪到秋子能看清的位置,“真正的绝望其实是,你想不出希望也想不出绝望,它们都没有,只剩下日子,日子。周而复始。”她写完,用自己的眼睛去寻找秋子的眼。发现她在看他,秋子将眼睛垂下来,他的头靠近了菡子的胸。

餐桌上,菡子向秋子提起了于燕,她说的是于燕心不在焉而造成的事故,一贯严厉的院长狠狠训斥了于燕,当班的护士甚至护士长都受到牵连。“她也太粗心了,医疗事故可不是闹着玩的。”秋子喝下一口粥,“不过就因为这个?哼哼,这个于燕心也太小了,拿不起也放不下。”

短信又来了,“我抵御不了自己的崩溃。我脑子里全是他,全是怨恨。”

秋子用筷子点着餐桌,“什么人都允许犯错误,唯独对医生来说,不能犯。你拿错药了,开错药了,就可能造成一个人没了,死了,这个错还纠正不了。”看得出秋子为自己的话感到得意,他一定觉得自己特深刻,“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人就会犯错误。”菡子将短信发出,“好在,于燕的错误没酿成事故。病人和家属都没意识到出问题。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还不把于燕吃了?医院也会因此损失几十万。那是个癌症患者,知道了肯定不依不饶。”

“你是站在医院的立场看问题的,要是站在患者角度……”秋子的电话响了,响得急切而热烈,它打断了秋子的话。秋子拿起电话,铃声却停止了,手机在他手上仿佛一块有点烫手的铁。秋子站起来。他若无其事,朝卧室的方向。

电话又响了。“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这个彩铃和秋子很不相称,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换的。“嗯嗯,我在吃饭,在家里。”秋子将声音压低,他朝菡子的方向瞄了几眼,“回头到我公司去谈。好的好的。嗯嗯,一定。”

挂断电话,秋子回到餐桌前,“一个客户。”秋子将煎鸡蛋塞进自己嘴里。

“她姓蒋还是姓汪?”

“你说什么?”秋子用力咽下,“你说什么?”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含混。

菡子将面前的煎蛋分成四块,她的动作缓慢、优雅。秋子见她不再说话,抬腕看了看表,装作匆匆忙忙的样子起身走了,把椅子弄得咣啷啷直响。

菡子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说她表哥来了,如果她不忙,最好回家来一趟。“我正在上班呢,离不开。”菡子奔忙于药瓶与药瓶之间,她将药单上的药一一取下来,“哪个表哥?哪来的表哥?”

父亲在那端吞吞吐吐。随即声音换了,看来是那个自称表哥的人接过了电话,“我是你姨家表哥啊。忘了吗?哈,姨夫不好意思说,我告诉你吧,我就是那个小时候有神经病的表哥,记起来没?我的眼前总出现小人儿、小狗、小猫啊什么的。”

菡子早记起来了,只是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对这个表哥。“你来……住几天吧。”菡子的话音半吞半吐,她说得有些勉强,住几天,得给父亲找多少麻烦啊,父亲料理自己的生活就够困难了。她很怕这个表哥说,我要住,还真得住几天。

表哥在那端没说住与不住的问题,他只是反复强调,想找表妹买几支杜冷丁,“你姨早不行了,一会儿不用药就喊,可这药人家医生不给多开,说什么也不行。表妹你在医院里,应当有门路。”那端停了停,电话里传过一声尖锐的声响,就像刀子划过玻璃,“要是表妹特别为难,不行就算了。”

窗口处,一张黝黑而丑陋的脸伸过来,他用那只带着黄金戒指的手敲着玻璃,“你有完没完?快点快点!让我等多长时间了!”

菡子说,表哥中午再说,我回家陪你吃饭,现在我太忙,便匆匆挂掉电话。她将手中的药丢在窗口前,丑陋的黑脸伸出手将药收拢,骂骂咧咧地走了。“真是,什么人都有。”菡子说,可在她左侧的于燕没有附和,于燕正在专心致志地发着信息。菡

子发现,手机上小玉猪的手机链没有了,代之的是奥运福娃。它能说明什么?菡子看着于燕消瘦的脸,她的眼倒是变大了。

一个间歇,于燕坐下来,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里,两株美人蕉紧紧依偎,只是它们的花已经开败,低下头来,仿若一堆彩色的泥。“菡子姐,你说咱们这样周而复始,天天如此,有意思吗?”于燕的口气里透着几分幽怨,这个缺心少肺的孩子长大了。菡子忽而有些心疼。

“都是这样过的,谁不在周而复始?”菡子倒了杯水递到于燕手上,“我建议你歇班时找几个朋友出去敬散心,爬爬山,回来就好了。”

“要是像你就好了,工作稳定,家庭稳定,什么事也不用多想,看你多幸福。”于燕拉着菡子的手,轻轻握了握。“我有什么幸福的,”菡子抽出她的手,“谁的经都难念。至少,你还可以重新选择,可以把话说出来。”菡子盯着于燕的眼,“别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怨妇似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哼,那天看你哭,我都有些嫉妒,像我这个年龄,当着别人的面哭的权利早没有了!苦也没处说!”

于燕笑了,她搂住菡子的脖子,“你真是个好姐姐。”

短信。是秋子发的,他说有应酬,一个上海浦东的客户,中午不回家吃饭了。交代完这些,秋子加了一句:“爱你,老婆。”菡子的鼻孔哼了一声,她发过去:“正好,表哥来了,我也不回家。”短信在发出的过程中菡子就合上了手机。

“唉,此地无银三百两。”菡子将药单上的药递出窗口,我姨家表哥来了,找我买几支杜冷丁。”菡子很想说话,“他是那种……精神病患者,好在不伤人。上学时我这个表哥就表现怪异,有时上着上着课,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老师问他笑什么,他说他看见一只猫和狗打架,猫抓破狗的鼻子,狗用一只前爪捂着鼻子,用另一只前爪继续和猫打。可别人,谁也没看到猫和狗!我这个表哥经常闹笑话!”

“他买杜冷丁干什么?是不是,又是幻听幻视啊?”

菡子低下头,她的手机上有两条秋子的短信。“哪个表哥?”同样的短信他发出两遍。菡子回复:“姨家的,你没见过。”是的,菡子从未向秋子提及过这个表哥,一次也没有。

发完短信,菡子恍然察觉她还没回答于燕,“谁知道呢,中午吃饭时再说,看他是不是还有幻听幻视的症状。”菡子望着窗外,有几个男人提着花花绿绿的礼品盒走进医院,他们有说有笑,其中一个人还朝药房的方向看了两眼。“他也怪可怜的,人挺老实,却因为这个病一直没娶到老婆。我姨急的啊,她说话从来没有别的事儿,就是给表哥找对象,主题倒是集中。”

“也许,嫁这样的男人挺好的,”于燕笑得略有夸张,“至少挺好玩的。能和他一起看小猫小狗。”

菡子也轻轻笑了笑。

“要是哪一天,你表哥出现幻视,将面前的人看成是排骨,拿刀剁了下锅——那可就惨了,就不好玩了。”于燕吐了吐舌头。她倒是晴得也快。

晚饭之后,菡子坐在沙发上刚看了两眼电视,秋子的手机便响起来。他压低了声音。菡子调大音量,从1到40,频道被她换来换去,秋子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她还在飞快地换台。

“祥子叫我去打牌。”秋子说。他直直地站在那里。

菡子没有任何表示,她专心致志,盯着一则皮炎的广告,然后是皇帝脚下一片大臣,张国立所扮演的皇帝正在发火。

秋子直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换下鞋。“三缺一,不去也不合适。”

“我说不让你去了吗?”菡子说,她的手用力按了一下遥控器,电视上此时播放的是选秀节目,“哇哇”一片,菡子再次换到另一个台。秋子出去了。

天色暗下来,电视里闪动的荧光有些寒意。菡子打开客厅的灯,几秒钟后,她关掉了电视和刚刚打开的灯。她在床上躺下,四周的黑暗迅速聚拢,她猜测,此刻,卧室里她的眼睛,睁着的眼睛,一定也发着类似电视屏幕发出的那种荧光。“像一个鬼魂。”她悄悄地笑了。

睡不着,当然睡不着,她也没想那么早就睡,眼睛睁着,看着头顶上的黑暗。黑暗有了越来越多的丰富,容下她太多的胡思乱想,那些胡思乱想里带着强烈的酸甜苦辣。她的眼球也连接着味蕾。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时间有时是黏滞的,让你在里面左冲右突也走不上几个格,而有时又迅速得像骑在顺风中的单车。菡子想,我现在的时间大约属于黏滞的那种,总有那么多那么多,她坐起来,打开灯。

书柜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本书,它们也相应显得溃败,无精打采。菡子随手拿起一本《莱根谭》,看了两眼便将它放回去。菡子记得买这本书时她正上大学,一个男生向她反复推荐这本书如何如何,她便去书店买了,买了就买了,一直都没看。这本书,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看完。将书放回时菡子看见书的扉页上有一块莫名的污渍,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出现的菡子竟然了无印象。《医药学》《医药与临床》《海蒂性学报告》,还有秋子的书,《实用化工》《化工辞典》《厚黑学》《商用三十六计》《财富的秘密》……一本金庸的《倚天屠龙记》,只是下册,还有一本被撕掉书皮的书,菡子拿起它。

“因此我省下鸡蛋,昨天烤了些蛋糕。蛋糕烤得还蛮像样呢。我们养的鸡真帮忙。它们是生蛋的好手,虽然在闹老鼠和别的灾害之后我们已经所剩不多了。还闹蛇呢,夏天就闹。蛇糟践起鸡窝来比什么都快。因此,在养鸡的成本大大超过了塔尔先生的设想之后,在我向他担保鸡蛋的产量肯定会把费用弥补回来之后,我就得格外上心了,因为这是我作了最后保证之后我们才决定养的……”

菡子合上书。突然,有一些碎片从这本被撕掉书皮的书中掉下来。菡子将它们捡起,拿在手上,它们是干萎的玫瑰花瓣。是的,没错,它们是玫瑰。菡予将它们又一片一片地放回到书页中去。“我的血管里,流动的曾经是冰”——这是谁的诗句?是洛夫,北岛,席慕容,还是大学时,那个脸上长满痘痘的男生?菡子将她的右手搭在左腕上,她感觉着脉搏的跳动。她想摸出,其中隐藏的冰凌。

那一夜菡子重新做起她被封在药瓶里的梦。她依然被丢在某个闹市,那里步履匆匆,人来人往。蜷在药瓶里的菡子像一个未出生的婴儿,她赤裸着,用身体来遮挡另一部分的身体。人群在她的周围形成涡流,她在涡流里起伏,摇摆,如同被丢弃的不倒翁。突然一个人的脚踢到了她的腰。她知道她和那只脚之间隔着玻璃,但这不影响她那么感觉——那个人的脚硬硬地踢在她的腰上。

本来,她那么麻木,可这只脚的出现却点燃了她的怒火,那股怒火如同落在汽油瓶上——在梦中,菡子的愤怒立刻塞满了药瓶,让她呼吸变得极为不畅,让她眼前的一切都在模糊……被封闭的菡子大叫起来,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梦中,菡子能清晰看见自己那张扭曲的脸……

“你怎么啦?”秋子推醒了她。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恍惚中,菡子感觉秋子的手臂就像电影《异形》中某只怪兽的腿。这条腿,陌生,丑陋,多毛。带着气味的腿又向她伸过来。“去,一边去!”菡子猛地推开秋子,“你给我躲开!”

“你到底怎么啦?”秋子打开床头的灯。他一脸疑惑。

“我叫你离我远一点!”怒火还在燃烧,被叫醒

的菡子仍然在其中沉浸,她的胸口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让她无比委屈。委屈,委屈来得似乎没有来由,却来了,并且无边无沿。

“是做噩梦了吧?”秋子关掉床头灯。他的话语有些冷。

此刻,菡子最受不得这个。火焰将她胸口的石头烧红了,那块石头压不住火。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有个声音越来越显得强烈,它几乎要变成轰鸣,几乎让菡子的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我叫你离远一点,听见没有?!”

“你这是干吗?谁惹你啦?有病啊!”秋子坐起来,他的话语不仅仅是冷了,“不睡觉折腾什么?”

菡子的脚重重地伸过去。她有一肚子的苦水,它们被积攒下来,被隐藏着,被她盖上盖子,但此刻,那个瓶子碎了。

菡子敲开安大夫的门,他和一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坐着,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见到菡子进来,那个女孩欠了欠身子,她略显得有些羞涩不安。

“有病人啊?”菡子将“病人”咬得很重,那个女孩的羞涩又增加了几分。

“是菡子啊,有事吗?”安大夫拿出了热情,“我给你倒杯水。”

菡子挥挥手,“我是来找秦大夫的,给我父亲拿点药。我以为他在你这儿。”菡子撒了个小谎。

“他没来,一上午都没来。今天没他的班吧?”

楼道昏暗,而窗口阳光却灿烂得一塌糊涂,它让菡子感觉自己似乎是置身于某部香港影片里面。那是一部“鬼片”,幽灵会突然地附身于某个病人或者护士的身上。医院的楼道和影片里面一样寂静,接着,脚步纷乱,一群人急匆匆地从拐角处出现了。

那群人神情凝重。他们推着一架平车,躺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的脸上和身上没有伤痕,而脸色蜡黄,眼窝里则充盈着深深的灰。和那群人擦肩而过,菡子对自己说,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他现在只是碳水化合物,或者说是一堆聚在一起的器官。她又想起那部香港电影,在电影里,平车上的男人将会被送到太平间,晚上,它会突然复活,并长出两根尖利的獠牙。

那群人走得匆匆,其中一个穿深蓝格衬衣的男人肩膀还碰到她的乳房,菡子回头,那个男人已经走过去,她见的只是背影。在后边,有两个女人远远跟着,她们窃窃私语,并不显得悲痛,却分别长出了悲凄的脸。她们也许只会有这样的命运,菡子想。她用力甩甩头,我怎么这么恶毒。

经过向下的楼梯,晕眩如影相随,菡子有点恍惚,她似乎真的走进了那部鬼片里面,虽然没有丝毫的害怕。她只是想知道故事会如何继续下去,现在,她介入了,成了其中的人物,那故事的发展只得改变,它有了另一种可能。

菡子真的很想知道,在她介入之后,电影中发生于医院内的鬼故事该如何来继续。说实话她不怕死亡,一点都不怕,从小就不怕,在医院里长大的孩子,实在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死亡,它不用比喻,就是死。就是那个样子。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手机响了,是信息提示音。她打开手机,它显示有四条短信,于燕的,刘副院长的,但没有秋子的。怒气又开始充满,将她当成是一个氢气球,她的眼前出现了噼噼啪啪的火花。此刻,必须要躲开能将气球扎破的针,必须!菡予唱起歌来。她劝慰着自己:我没有生气的理由,真的,我怎么啦,必须克制情绪!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充当自己的医生,进行心理调节。这些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可是,可是,我积攒下太多的委屈怨恨他总以为我一无所知我每天都在过那种自欺欺人的生活!凭什么啊,凭什么啊,我还只是指桑骂槐,凭什么啊……

“你怎么才回来?”肖副主任将她堵在门口,他挂着一张行政的脸,“你应当知道自己工作的重要性,你晚来他晚来,咱们医院还能办下去吗?菡子姐我可是为你好……”

凭什么啊凭什么啊……菡子觉得自己的眼在抖动,鼻子在抖动,她想我不能发作我不能发作……

冷战进行时。

锅锅盆盆,噼噼啪啪,还有相互的冷脸。他们相互不看对方,忽视对方的存在,仿佛床的那边是空气,椅子那边是空气,碗的那边是空气——尽管如此,空气也没多出来,反而显得更少了。菡子不得不粗粗地喘气,秋子支着他的两只脚,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于燕的短信少了,她两天没来上班,病假。菡子发过短信去,直到下午才有一条简短的信息:谢谢菡子姐,我没事。看着短信,菡子突然生出许多的空落。

她不止一次地想到死。死去。去死。这样的念头变得越来越强烈,她无法挣脱,在她身体里,有横横竖竖的十几条橡皮筋连着这个念头,它几乎就是如影随形。

对此,菡子没有恐惧,她就像一个完完全全的旁观者,没有痛感,什么也没有。她觉得,死亡和她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就像她在上小学和初中的那些年。

那些年,她会呆呆坐着突然想到死,想象自己吞下比母亲多得多的药片,被人发现时她已经四肢冰凉。她想象自己被平车推进太平间,门在背后重重地关上,将她关在黑暗里。她能听见关门声,这让她觉得奇怪。那时她常对自己说命该如此,命该如此。这是她母亲常说的话,说完这些黯然的话,母亲要么痛哭一场,要么歇斯底里地发作。她不害怕死去,但一直害怕自己的母亲。后来她才理解,母亲有太多的不甘,她属于那种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的人。

那些年,她时常会有灵魂出壳的感觉,灵魂悬在一个并不算高的高处,向下看着她自己,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完全是种旁观。因为“灵魂”不在身体里,那个她便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父亲可没少叹气,而母亲的处理办法则是用鞋子、毛巾或者能随手拿到的东西打她,一边打一边骂,自己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孩子,一点都不像她。

事实上,她和母亲很像很像,就连她厌恶的那些都像。

那些年,她收藏了许许多多奇怪的药片,有些药的药性她熟悉,而一些根本叫不上名字。它们大大小小地排着,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大约每个星期天菡子都会偷偷检阅一下自己的收藏,为它们的增加而兴奋。在“检阅”中,药片们变得不安分起来,它们伸着小手,诱惑着菡子,偶尔,菡子真的会拿起某个药片用舌头舔一下,或者慢慢将它咽下。菡子的心急促地跳起来,她以为慢慢会有怎样的反应,她可能会因此死去,可结果却是什么也没发生。她还是她,还待在医院后面的那个家里,跟踪父亲行踪的母亲也应当快回来了。

停止收藏药片时她开始升入高中,离家住校,父母将她的房子重新改造了一下,两木箱药片也不知去向。菡子对药片的迷恋也终止了,她遏制住自己,不再去想药片,药片的小手,死亡。上高中时菡子悄悄地喜欢上一个人,她和于燕还提起过,那时她要尽力表现得正常些,必须不带半点的病态。她对于燕提及那场无疾而终的爱情,就算是爱情吧,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傻。味道已经全无。

后来是这个秋子,和她进行着冷战的秋子。他堵在眼睛里,让菡子感觉不适,不止一次,菡子用余光瞧着秋子木木的表情,想象用一把刀如何刺穿他的喉管,或者将他丢在一口大锅里煮熟。这样想并没有效果,有股气还在她胸口积压着,并一点点压紧,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决定,去父亲家里住几天。“如果不能永久逃避,那么暂时也好/我就要求

这片刻/把积在鞋子里的沙砾倒掉”——这是谁的诗?管它是谁的呢,已经十几年不再看诗了,诗什么诗啊。

路上,菡子收到于燕的一个短信:“我以为自己找到了天堂,当大门关起,却是在地狱里。”菡子笑了笑,合上手机。她没有回复于燕的短信。她悄悄按了按藏在衣兜里的药瓶。“复方丹参片”,不,不是,这属于假相,里面是什么药她自己知道。

于燕自杀了,刚刚得到消息时菡子认定它是个玩笑,不可能,绝不可能。于燕,怎么会?向她传递消息的人被她的表情吓住了,变得不自信起来。“应当……没错。于燕,不就是和你同在药房的那个……我倒是没见到她死。应当没弄错吧,好多人都这么说……”

菡子给安大夫打过电话,给办公室的刘姐打过电话。于燕,真的自杀了。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她怎么会自杀呢?菡子耳朵里满是于燕的声音,它被渐渐放大,菡子的耳朵盛不下了,于燕的声音涌出来,在墙壁和药瓶之间来回碰撞。

她怎么会自杀呢?

“失恋啊,你不知道?她让一个男人给搞大了肚子,那男人又不要她了,自己想不开了,就自杀了呗。”办公室的刘姐一脸不屑,“你没看出她的反常?我可听说,她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心神不宁。那个男人被抓起来了,据说还骗了小于不少的钱。”刘姐挺了挺她的肚子,“现在的男人,哼,没有一个好东西。”

菡子没有搭话。她走神了,走出了很远。刘姐用手指捅一下菡子的腰,压低声音,“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哼,我对桌的那个傻种还在打这个于燕的主意呢,要不他怎么跑你们这里那么勤。”

“有吗?”菡子说,“我真的想不到于燕会自杀。她们这些孩子,来的快去的也快,可懂得疼自己呢。”顿了顿,菡子又幽幽地说:“她倒是表达过死的念头,可我没在意。我想她只是说说,就是我自杀了她也不会,可是。”

“你可别这么说,”刘姐环顾一下四周,“她父母来了,天天来医院闹,你这样说,让他们知道了肯定说你见死不救,那你的麻烦就大了。唉,最怕遇见这样的人。我天天给他们做工作,嘴皮子都磨薄了。你别说,还真的是薄了!”

一个药盒,毫无缘由地从药架上翻滚下来,摔在地上,发出玻璃那样的脆响。它里面的药瓶也许碎了。

“怎么回事?”刘姐的脸色略显苍白,“不是没人动它吗?怎么回事?”菡子看看刘姐紧张的胖脸,“没事。也许是我碰到了药架。”她朝着药盒的方向走过去,药瓶的确碎了。

刘姐还在不安,“我就觉得你们药房有点不对劲,刚来的时候就觉得脖子后面发冷。”她再次压低声音,“人家说自杀的鬼魂阎王不收。她没处去啊。”

“她要是在这儿,”菡子环顾一下四周,阳光强烈地透入窗子,给人一种发黏的感觉,“她要是在这儿,我待闷了和她说说话倒也不错。”

菡子扫过刘姐的脸,刘姐的面色变得更为苍白,眼睛里透出一些惊惧来。

“所谓鬼魂,都是人用来吓人的。”菡子说。

秋子没在家,房间里依然保留着冷战后的气息,床头的烟灰缸里塞满歪歪斜斜的烟头,卧室里却没有多少烟味儿。菡子瞧着烟缸,端起来,又放回原处。

黄昏的余辉在一点点地散着,它们像松鼠尾巴上的毛,被夕阳抽走,窗棂的颜色缓缓变淡,变暗。秋子还没有回来,房间里却有着残存的冷。那股冷中,带有淡淡的香水气息。

是的,香水的气息!它没有躲过菡子的鼻子。

菡子猛地坐起来,用力,香水的味道似乎没了,它们似乎并不存在。可菡子一定要找到。她俯下身子,一点一点嗅着床上的枕巾、被子、床单……

秋子回来很晚。打开灯,直直躺在床上的菡子让他吓了一跳,看得出,他对菡子的归来有些意外。他为什么意外?

秋子晃来晃去,他有意在等菡子的表示,在等冷战的结束——可菡子偏不。她的眼睛向上,圆圆地睁着,却目中无人,根本不理会秋子的晃来晃去。

“你们单位的,于燕死了。自杀。”秋子脱掉一只拖鞋,他将屁股和一只脚放在床上,床垫陷下一些,菡子感觉得到。“你不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秋子继续这个话题,他卖一个关子,“你们办公室的一个胖女人,领着于燕的父母找过我,说是了解情况,问你在家不。我说大概要过几天才回来。于燕的母亲可能是个厉害角色,她一直在不停地说,说。”

菡子依然木木的,她还是那副表情。

秋子脱掉另一只鞋。整个屁股乃至身体的全部力量都压在床上,床垫陷得更深了。“听说,于燕还怀着个孩子。她不是还没结婚吗?两条人命啊。”

“以后你不许将她带回家来。”菡子终于说话了,她的语气里包含着碎冰、沙子和灰尘。她给秋子一个后背。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见菡子没有回应,秋子只得又追问了一句。

“我说什么你清楚。”还是那样冷,那样充满了沙子、灰尘和碎冰。或者是更冷、更多的冰和沙子。

“你这话什么意思?”秋子的屁股颤了颤,“你还是把话说明白吧,你是说,我外面有女人?你和你母亲一样疑神疑鬼。你说,你说明白了。刚进家,我本来……你一天天就没个好脸色,大家都堵心你就会高兴?有意思吗?”

菡子闭起眼睛。

沉默。秋子用力咽下一口唾液,接着说:“你,你的瞎猜疑没有道理。我承认有时撒点小谎,那都是些小事儿,为的是不让你生气。算是……怎么说呢?善意的谎言吧。”

菡子觉得很好笑,又觉得很想哭。不管秋子说什么,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大街上。三三两两擦肩而过的人,菡子感觉,大脑的某处是一个空空的容器,现在它装下了喧闹和晕眩。她那么外在于这条街道,这些人,这一切,就像一个幽灵。假如真有什么灵魂存在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她能看见这个世界里一切一切的发生,却是被隔开的,任何的事件都不再参与。菡子想象着于燕死去时的样子,两年前,她曾经见过一个服用氯丙嗪自杀的中年女人,脸色白得阴冷,眼眶则是青灰色的,鼻孔里粘着一些硬硬的血迹。于燕的死也许就是这样,当然也可能不是,她不光服用了氯丙嗪还服下大量的舒乐安定。药房工作,给她的自杀带来便利。她竟然真的死了。

河边,菡子向下看了几眼,黑黑的河水流动得缓慢,上面被一层雾气和酸酸的气味笼罩着。向下看时,菡子大脑里那个容器出现倾斜,似乎有液体洒出来。菡子的胃翻江倒海,却在喉咙处被卡住了。在菡子大脑的另一个区域,浮现的是一具被水淹死的男尸,送达医院时已经死亡。这是前几天刚刚发生的,菡子能记得那个男人的脸,包括他妻子的脸。菡子想如果被淹死,也应当算是一种不错的死法。只是要有个鼓胀的肚子。

天黑了,人少了,几个满身灰尘的人说说笑笑地走过去,其中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还回过头来,狠狠打量她几眼,眼神有些异样。他甚至停顿了一下自己的脚步。菡子的速度没有放慢,她朝前走着。那个男人追上他脏兮兮的队伍,压低声音说着什么,那些人发出轰笑,歪歪斜斜地走上另一条路。

“我到哪儿了?”菡子有些惊讶,自己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周围已经异常陌生,需要仔细辨认。

“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呢?”

菡子见到了于燕的父母,他们找到了她。于燕的母亲重重坐在椅子上,而于燕的父亲,则将椅子向角落处挪了挪,他掏出烟来,又颤抖着手放回去。

“你应当知道我来找你的原因,你说吧。”于燕的母亲带着一股凌人盛气,菡子感觉这其中包含太多的伪装,她的盛气是伪装出来的,一捅便会破碎,她大约属于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女人。

菡子倒了一杯水。她缓慢地喝着,然后,她又倒了一杯,将盛满水的纸杯递到于燕父亲的手上。“喝点水。这些天你们也累了。”

那就说吧。菡子从和于燕在同一办公室讲起,讲药房里的接触,讲于燕的男友,(她母亲扭过半边身子,昂着脸,用鼻孔重重地哼哼。)讲于燕和男友分手,(于燕母亲站起来插话。她的样子在菡子看来很像自己母亲歇斯底里时的样子,但母亲没有她那么多的判断,没有那么多的唾沫。相较而言,菡子觉得自己的母亲还是优雅些的,即使在歇斯底里的状态下。)讲于燕手机链的更换,(这时于燕母亲回过身去,问身边的那个男人,你没忘了手机吧?收起来了?卡里还有没有钱?没试试能不能打出去?)讲于燕和自己两次长长的聊天……谈到这些时,菡子有意无意做了一些夸张,她把自己渲染成于燕最要好的朋友,两人无话不谈。

“如果不是我去父亲那里,如果不是我感冒了心情不好,我肯定会和于燕再好好谈谈的,她也许就不会……”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和于燕真的无话不谈,菡子谈起自己小时候对药片的迷恋,对死亡的迷恋,她说自己的这些事只有于燕知道,自己的父母、丈夫、同学,包括同事,她都不曾提起过,“其实每个人都有隐秘的自杀倾向,最终要看个人的自我调节能力。在上高中时我就给自己当医生,为自己调节。要不是调节得好,现在我要么在精神病院里,要么早就自杀了。你们家于燕,就缺少这种调节能力。”

于燕母亲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你跟她说这个干吗?你跟她说死啊活的干吗?”她的脸上垂下一条伸缩着的鼻涕,“我女儿是被你害死的,你引她走上绝路……你赔,你赔我女儿!”

菡子没有挣扎。她只是觉得自己大脑里有个小容器晃动起来,一前一后,一仰一合,发出咣咣当当的声响。“我为什么跟她说这些?”菡子无比懊悔,自己到底是怎么啦?

一直沉默的男人走过来,举起手,手里的什么物体,在菡子的头上重重一击。菡子“啊”了一声,她的眼泪很不争气地涌出来……

三天后,菡予刚进药房不久便接到办公室刘姐的电话,电话那端,刘姐显出了热情和关切,在菡子听来,那热情和关切的里面分明包藏着幸灾乐祸。“我一会儿去药房。跟你说说话。”

菡子将药从窗口递出去,“不行啊,我现在忙死了,拿药的人跟赶庙会一样。下午吧。”菡子挂掉电话。脑维路通、阿司匹林、复方丹参片、皮炎平软膏、诺氟沙星胶囊、莲蒲双清片,当药单上出现“复方丹参片”时,菡子的身体震了一下,她想起被自己藏匿的那瓶药,鬼使神差,她的手没有伸向复方丹参片,而是将一瓶氯丙嗪递了出去。好在,拿药的女孩是一个细心的人,而且她父亲住院的时间不短,她早已经熟悉那些药了。菡子被自己吓出了冷汗。

人没有菡子在电话里形容得那么多,很快便稀疏下来,空旷下来。阳光和时间都那样凝滞着,菡子坐在窗口,看在医院里进进出出形形色色的人。就像看一场电影。对菡子来说,这是一场周而复始、永不散场、有些乏味的泡沫剧,她不想再看。

氨氯地平、西洛地唑、普瑞巴林、河豚毒素。六甲密铵片、注射用盐酸柔红霉素、博莱霉素、注射用盐酸多柔比星、头孢曲松钠、百癣夏塔热胶囊、恩博克……

她在药架之间缓缓走动,她身上药的气息越来越重,她是一瓶能够行走的药。似乎是这样。菡子的手指划过那些药品的包装盒,就如同滑过——突然,她听见于燕的叹息,随后,是于燕很具特色的笑,吃吃吃吃……

菡子的身体凉了一下,一股阴冷的风钻人她的体内,她飞快转身,而身后只有药架、药品、空气、阳光和微尘,并没有于燕。于燕的笑声是错觉,这个错觉潜藏在她身体内部,被她偶然释放出来。

她怎么会死呢?菡子想,这个孩子,她其实可以好好活的。可是,什么算是好好活呢?像自己这样吗……

下午两点,刘姐准时地来到药房,她将自己的肚腩放在椅子上,向菡子的方向欠了欠身,“怎么样,好点了吧?不是我说你,你怎么什么话都和别人说呢?……”她压低声音并四下张望了几眼,“以后千万要说话小心。也就是你刘姐,现在医院正在改组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午还有人反映说你有精神病史如何如何……你说你是真的有吗?平时不是好好的吗?这种事怎么能瞎说呢?……”刘姐嘴角挂着唾液的泡沫,她眼中有一种特别的光。

菡子盯着窗外,楼道里那样寂静,光都死死地不动,没有人来也没有人走。她作出一副认真听着的样子,然而她的心在别处,她走进一片浑浊之中,走得很远很远。

她在想那天的发生。她在想她和于燕的两次推心置腹。两个人似乎是什么都摊开了,说出了,可是于燕却从未跟她提到自己已经怀孕,而菡子,也有许多,没有和于燕真正说出。两个人的推心置腹都是有回避的,她以为了解于燕的全部,其实不是,不是。女人的心,也许永远都不会处在完全敞开的状态,总有太多的不能诉说。

“你怎么啦?”刘姐显出惊讶的神色,“你,你可别吓我,你不会真的,真的是……”

菡子笑了笑,她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没事,你放心,我只是觉得,有点委屈。”

“我说你是受了委屈是不是?对了,你要提防那个肖,他可是一个总想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主儿,要是别人再问你什么精神病史的事,可千万别承认!你就说是有人造谣!就说,有人想将你从药房挤走,好安排他的亲戚!你知道不?那个肖,他有个什么表妹从卫校毕业了,狗屁不会,找不到工作,他正在求院长呢!可别让他得手!这个活太监,什么好处都是他的……”

菡子笑着。她盯着刘姐的脸,泪水还是止不住,又流下来。

氯丙嗪:

[别名]:冬眠灵、氯普马嗪、可乐静

[性状]:为白色或乳白色结晶性粉末;有微臭,味极苦;有引湿性,遇光渐变色;水溶液呈酸性反应。

[作用与用途]:本品为吩噻嗪类之代表药物,为中枢多巴胺受体的阻断剂,具有多种药理活性。

(1)抗精神病作用

(2)镇吐作用

(5)降温作用

(4)增强催眠、麻醉、镇静药的作用

[用法和用量]:

(1)口服

(2)肌肉或静脉注射

盐酸氯丙嗪

[别名]:盐酸冬眠灵、氯硫二苯胺、盐酸氯普马嗪

[性状]:白色或乳白色结晶性粉末;有微臭,味极苦

[作用与用途]:为强安定药,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躁狂症,顽固性呃逆,呕吐,人工冬眠,低温麻醉等

甲氨蝶呤片

[治疗分类]:化学治疗

[主要成分]:本品主要成分为甲氨蝶呤

[适应症]:(1)各型急性白血病

(2)头颈部癌、肺癌、各种软组织肉

瘤、银屑病

(5)乳腺癌、卵巢癌、宫颈癌、恶性葡萄胎、绒毛膜上皮癌……

三个月后的某个晚上,菡子夜班。她当然听到了那份吵闹和混乱,从窗户的拿药孔里,她看见几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抬着两个满身血污的男人走进医院,急匆匆向里走去。也许是车祸,菡子想,这个时间的车祸多数和饮酒有关。

吵闹远了之后,菡子趴在桌子前面,她懒懒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手指的前面什么也没有,没有笔、纸、药瓶或其他,菡子甚至有了些困倦和疲惫,她的思维开始上飘,像一层浮云。

有人在敲玻璃。“快,拿药!”那人的脸上带着泥斑和血迹,但这些并没有掩盖住他的焦急,反而使焦急更加加重,“快,快,大夫!求你快点!”

生理盐水、甘露醇、注射用诺氟沙星,菡子的目光凝固在药单的最后,氯丙嗪。这几个字带着呼啸而来,它们显得陌生,让她晕眩。

“快点,快点!他要不行了!”窗口外面的人敲击着玻璃。

菡子的大脑有些发木。她木偶一般朝氯丙嗪放置的地方跑去。没有。那个位置被阿莫西林填充着,而在阿莫西林的位置,多了几盒维脑路通。维脑路通的位置,是,它们,整整齐齐的维脑路通,它们安分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求求你啊,你快点啊!”窗外的那个人竟然哭出声来,有两个男人匆匆地从楼上下来了,站在他的背后。他们在说着什么。

菡子感到巨大的眩晕笼罩着她,她想到的是,某个相当遥远的下午,母亲带她去游泳,不到十分钟母亲便自己游远了,她在后面跟着,水越来越深而她的力气却一点点丧失。那时的眩晕和此刻的一模一样,她想叫喊但发不出任何声音,水没过了她的鼻孔和嘴巴。那一年,她七岁。

护士下来了,值班医生过来了,副院长也来了。他们看见,菡子像一只丢了头的苍蝇在混乱的药盒间寻找,她已经汗流浃背,她已经泪流满面。

“怎么回事?”副院长的声音淹没在那些人的恼怒和喧闹里,但菡子还是从细微中将它抓住了。她没抬头,仍在那堆混乱的药品之间,“找不到了,氯丙嗪找不到了。”

“是没有了吗?”副院长用力探着他的头,“药房没药?”

“不是,”菡子的泪水流得更厉害了,“不是没有了!是我!将它们藏起来了,我忘了藏在什么地方了。是我,是我将它们藏起来了……”菡子有些自暴自弃地坐在地上,她停住动作,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责任编辑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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