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若蒙
来香静静地等着。
刚才领班喊了一声:“11号约钟!”来香就是11号。这是男区有人约了她的钟,人还没上来,来香就静静地等,同时闭目想着心事。
是谁呢?来香在脑子里一个个过着她给按过脚的客人。来香来的时间还不长,每天就是排队轮班,回头客还不多。也没觉出哪个客人对她有特殊的感觉。她甚至想不起有哪个客人问过她的工号。印象深些的,是有个中年男人,斯文人,好像给他按过两回,但也不是点的钟,是排队排上的。来香就不想,爱谁谁吧,反正都是一样的男人。除了那个中年男人,来香对那些能到这个洗浴中心来花钱的男人都没什么好感。这家中心号称全市最大,按脚的消费是60元到90元。城里男人都疯了,来香想,钱来得太容易了吧。不过有人点钟毕竟是好事,做得多提成就多,干活挣钱,别的事就不想了。
不想也得想。靠这么个挣钱法,一个月一千多,加上扁担挣的,也就是三千多,欠那么多的债,什么时候还得清?鞭子这王八蛋,仗着有钱,把话喊得那么响,恨不得让全村子人都知道,只要跟来香睡一晚,几万元的债一笔勾销。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转过年就三十了,我有那么值钱吗?来香恨恨地想。我要是真有那么值钱,我当时就豁出去了,几次不就把孩子治病的钱挣回来了?为了孩子,有什么不能的,不就那么回事嘛。虽然是这样想,可来香还是脸红了,骂自己不要脸。一边骂自己不要脸,一边想如今这日子,也说不清到底是脸要紧还是钱要紧。扁担第一次听到鞭子说这话那天,轮起他那根扁担,要不是村长拦得快,鞭子脑袋就开花了。来香不敢想这些懊恼事,想起就头疼。
鞭子原来是村里的车老板子,就是赶车的,因为车赶得好,得了这么个名字。后来干起了运输,就发了。来香孩子治病,走投无路的时候,鞭子一下子就拿出五万。来香过后经常想,鞭子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好了这个主意?来香想其实我应该想到的啊,我真笨啊,上了他的套儿。
到洗浴中心打工的第二天,鞭子来了。鞭子不知道她的工号,鞭子只说把那个叫来香的给我叫来。来香跟着服务小姐来到休息大厅里,顺着服务小姐手指的方向,走到一个黑黑的角落,借着大厅里昏黄的灯光,仔细认了一下,才看清沙发上躺的是鞭子,她愣了一下,扭头就走。鞭子说站住吧,拒绝服务,你还想不想干了?来香冷冷地说,不干就不干。鞭子说不干你拿什么还我的钱?鞭子一提这个来香就硬不起来了。来香满心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眼里也噙了泪,说鞭子当初你借我钱我感激你,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不用逼我,这辈子只要不死,一分一分地挣了还你。鞭子说等我老了你也老了,还我有什么用?他说来香你坐下吧,我不按脚,我怎么能让我喜欢的女人按脚?你坐下咱们说说话,让领班看到该扣你钱了。
来香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时间是下午两点钟的样子,大厅里还没几个人。鞭子说来香,借你们的钱也有一年多了吧?我现在生意上也有麻烦,不顺手。我也知道拿钱压你不地道,可没办法,这是个机会,你知道我打上小学就追你,对你的好一箩筐也装不下。我离不了你。能跟你亲热一回,别说几万块钱,让我明天死我都干。我就这么个人。来香别着头,不说话,心想这可恶的鞭子,还真是个痴情的男人。鞭子见来香不语,以为她心动,又说来香我就不明白了,现在开放了,这不算个什么事,你又不搭什么,又还了我的账。我也是五尺高的男人,虽不是城里人,可咱们那十里八乡的,我也是个人物,就一回,委屈你吗?来香还不说话。鞭子凑近了她,说这里人多眼杂,我在城里有住处,你跟我去,除了老天爷,全世界没人知道。来香一把把他推开,冷冷地说,你就不怕老天爷报应你?鞭子响亮地笑了一下,又赶紧看看四周,说老天爷早被我对你的真心感动了。鞭子又认真地说,来香,不跟你好一回,我这辈子不安生。来香恨恨地说你们男人怎么都这德行?什么是好?好就得睡我?鞭子也有点急了,鞭子说可我给你免了几万块的账啊,那不是好是什么?来香觉得这理越说越不清,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说你就不怕扁担一扁担开了你?鞭子说来香,我说过了,跟你好一回,怎么死我都认了。
来香想这王八蛋真是疯了,疯得不轻。她冷冷地说鞭子,这事儿,你就别想了。鞭子把身子一仰,倒在沙发上,说那你就告诉扁担快点准备钱吧,我等着用。还钱的期限早过了,咱们老乡一回,给你们指道你又不走,我也够意思了。来香真想把手里装工具的小筐举起来砸到鞭子头上。
老辈人说,没啥也别没钱。来香想,还得加上一句,借啥也别借钱。
扁担又被领班给训了一通。领班说扁担你还能不能干了?领班说我看在老乡面上容你在这儿干,你也得给我长脸啊。领班盯着扁担茫然无神的眼睛,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可是孩子也死了那么长时间了,你们又欠下那么多债,你不得好好干活挣钱还债?你成天冷个脸子给谁看?是客人欠你的呀,还是店里欠你的呀?咱们开门纳客,做的是服务行业,你不笑脸伺候着,谁上你这来啊?要不是你干活卖力,搓澡搓得不错,早被开了。你知道不?
扁担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打从孩子没了,他就没笑过。但他干活从不含糊,所以客人也将就他,也点他的号。有时候扁担也想到这样不好,客人花钱消费,不是看你阴脸子的。扁担只是觉得这世界太不公了,为什么就是我的孩子得了病,花了那么多钱,人还没了?房子也卖了,地也包给别人。弄得现在他和来香连个家也没有。鞭子虽然混蛋,却给他们找了这么个活路,说是为了他自己。要不你们什么时候能还上我的钱啊?鞭子说。鞭子认识这家洗浴中心的一个经理,来香人家一看就相中了,可却不想要扁担,说是搓澡敲背修脚的都是扬州人,北方人不行。鞭子极力保荐,加上扁担干活认真,才留下了。
鞭子说我跟经理说好了,你们俩分别住男女宿舍,省下租房子钱了。城里租房子贵着呢。鞭子见扁担阴着脸,鞭子就说扁担你心态不行。鞭子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鞭子说扁担你得调整心态。扁担想你他妈才认几个字啊,还知道说心态?我要是有你那么好的运气,挣了那么多钱,我也好心态。鞭子又说你就是太较劲,人活着太较劲了不行。一不能跟自己较劲,二不能跟运气较劲。就说咱们这事吧,那来香是个资源,哎你可别动拳头啊,我为你好。鞭子说这话的时候是趴在搓澡的架子床上,由扁担给他搓澡。鞭子说都现代社会了,谁还把女人那什么看那么重?我也是太喜欢来香了,你知道,我从小就想跟她好,从我挣钱那天起,我就给她买衣服,可她阴差阳错嫁了你,命真苦啊。你把她给我一天,欠我的五万多就抹平了,这账你不会算?听说你们这里的小姐,最贵的也才一千块吧?反正我没试过,我觉得没人比得上来香一哎,哎,你干什么啊你!
那天扁担真想就这么着得了。他两只手慢慢地掐住了鞭子的脖子,又慢慢地用力收紧,他手指上感到了鞭子喉骨的硬度。他想把鞭子结果了,再把自己也结果了,这样五万多块钱的账就没了,来香也就一身轻了。直到鞭子的身子拱了起来,又扭了两下,扁担才一惊,他觉得这不行,这么做人不地道,欠账还钱,天经地义。
再说他更舍不得来香。扁担松开手。鞭子一翻身,从架子床上掉下去,坐到地上,咔咔地咳着,呼呼地喘粗气。扁担垂着两个拳头看着他,一副生死不怕的样子。领班噼里啪啦跑过来,鞭子冲着跑过来的领班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吃东西呛着了。
领班疑惑地看着两个人,冲扁担说,快把客人扶起来啊,你傻啊?
从那以后,领班就时常训扁担。可扁担还是不笑,他笑不起来。
洗浴中心休息大厅的灯光,永远是昏暗着、朦胧着,有点神秘,也有点暖昧。洗过澡,穿了睡衣的人们,舒舒服服地躺着,享受着自己用钱买来的惬意的时光。来香拎着小筐和小凳,在休息大厅里找了一圈儿。服务员小米告诉她,点她钟的客人嫌大厅里人多,开了房间,是508。来香边走边想,一般按脚的客人,都是在大厅,不开房间的,看来这是个爱静的人。
果然是那个斯文的中年人。来香舒了口气,心说今天运气不错。因为她觉得按脚的男人里面,还是粗俗的人比较多,说话不三不四的,个别的还动手动脚。来香虽没遇上过,但也听说过。按脚的那帮小姐妹里,有说话直的,就骂那样的男人,说憋不住了,就花钱找小姐得了,干吗跟我们按脚的来劲啊?又不想花钱,又想占便宜,让人看不上。来香听了,也憋不住笑。说你们这帮丫头,比我这结了婚的还猛呢。姑娘们说现在男人们都疯了,你不猛,等着他们摆布你啊。中年男人说把灯关了吧,留一个小灯,我怕亮。来香关了灯,轻声问先生想做哪一种呢?男人说就做你提成最多的那种吧。来香没来由地脸红了一下,心说这是个疼人的男人啊。她脱口说了声谢谢。心里却骂自己贱,人家钱多得花不完,要享受,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两人叙了几句家常,来香想起来,原来她是给这男人按过三次脚的,今天已是第四次了。她问男人,那第二次和第三次,我没记得是您点了钟啊?男人笑笑说是啊。其实我不常在这儿按脚的,我家离这儿远,那天是路过这儿,有点儿累,就进来了。我就想试试运气,试试缘分,我这人有点挑剔,我是想,随便点一个,要是喜欢,以后就常来,毕竟这儿环境好。要是不喜欢,就算了。
男人说到这儿停了,闭目养神。来香心里有疑惑,憋了一会儿,男人却不说话。她忍不住小声问,您还没说上两次怎么回事哪。男人睁开眼笑了,说信不信由你,我就跟自己打赌,不点钟,看能不能碰上你。结果,你看,是不是有缘分?来香也睁大了眼,她不太相信,这样的事真的是不太容易,不点钟,两次都碰上了。可她回想一下,那两次又确是排队排到她的。男人看着她,说你瞪那么大眼睛干什么?又说我知道你想什么,没错,我喜欢你。你是个有韵味的女人。就是有味道。有味道的女人身上有一种场,就像你的名字,身上会发出香气。很多男人不会欣赏你这样的女人。你出来打工是对的,待在乡下,就埋没了。来香想这男人说话怎么这么直啊。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多夸她的话。来香不敢看男人,低下了头。男人的脚生得好看,白白的,略瘦,保养得很好。
来香慢慢地就勾起了上几次的回忆。她知道其实自己是有记忆的。她本来说话就好听,她知道给这个男人按脚的时候,她的声音更轻柔,动作更体贴。说不清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她现在想,要是按脚的都是这样的男人,那该多好啊。来香想看来没猜错,他果然是喜欢我的。可他说的那些话有点半懂不懂。来香在心里呸了自己一下,说想什么哪?有钱的男人见个女人就喜欢,可那都是钱闹的。真心喜欢你的人是扁担。我有扁担,你们就都靠边儿吧。
男人倒是不缠她,又闭上眼睛睡了。来香偷着打量他,年龄说不准,总在四十以上吧。也不英俊,也不酷,但是不讨厌,受看。来香第一次觉得男人也有受看不受看的。她手随心动,手上就有点乱。心说这是怎么了?想起在休息室里,那帮小姐妹们说起按过脚的男人,形形色色的,什么样的好,什么样的坏,什么样的深藏不露,什么样的打肿脸充胖子,把男人说了个透。来香还笑她们不学好。可看今天这样子,她自己不是也在胡思乱想吗?她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孩子死了,家也没了,丈夫在水区大汗淋漓地干活,欠鞭子的账像山一样背在身上,还有心思想这些?她就轻轻叹了口气。
中年男人并没睡着,听到来香的叹气声,睁开眼看了她一下。来香感觉到了,却不敢抬头,只是更加用心地按脚。
扁担根本没听清领班在说什么。他看着领班一动一动的嘴,心里却在算着账。他和来香除了交每月的伙食和住宿费,往好了想,就算每月存两千块,那一年是两万四千块。给双方家里老人各两千块,还剩两万块,欠鞭子的是五万七千块,欠村里的是两万三千块,欠其他人的是一万多块,要五年多才能还完。想想都让人觉着没亮。
这个时候,那个叫黑哥的就出现了。黑哥剃着“炮子头”,脖子上戴的金链子足有一根筷子粗,闪着黄灿灿的光。鞭子也学着城里男人戴着一条,可比这条细多了。黑哥仍然带着那两个随从,从浴区的那一边拐过来,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在热气中看上去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黑哥喊哎,那小伙子,还是你搓,你搓得好。扁担的脑子就轰地一下,浑身的血一热。
扁担血热是有道理的。扁担清楚地记得,这个叫黑哥的人,上一次就是自己给他搓的澡。搓澡很正常,扁担干的就是这个。让扁担血热的是那天黑哥说的话,黑哥大声地说我今天还叫11号,今后我就锁定11号了,那小女人真是好啊。黑哥对他的随从说,你小子发现这么一个好人儿,你立功了。别看那些按脚的小姑娘年轻,可跟11号没法比,没法比啊。黑哥趴在架子床上,脸埋在下面,瓮声瓮气地说,那眼睛,那脸蛋,那身条,哎哟,哪哪儿都对,哪哪儿都好啊。又白。黑哥的随从说大哥,人家可是按脚的,正规按摩。黑哥说我说不正规了吗?我说不正规了吗?随从就吃吃地笑。
扁担还记得,那天黑哥说这话的时候,扁担就觉得手有点发抖。黑哥喊哎哎,怎么了小伙子?使劲啊!这里就你手劲儿大,搓得好,你再不使劲,我就没法来啦。扁担听了,手上下意识地用了力,把黑哥搓得直叫。
扁担当时恨恨地想,11号是我的。谁也不许动她!扁担还觉得挺委屈,他没觉出来香长得太好看啊,怎么那么多男人想打她主意呢?这城里男人都什么眼光啊?那些按脚的小姑娘漂亮的有的是啊,怎么就单盯上我们家来香呢?又黑又胖的黑哥呼通一下躺在架子床上,说来吧小伙子,快点搓完了我好去按脚。真想那ll号啊。黑哥转头对旁边床上的随从说,都说女人不到三十岁不叫女人,这话对啊。11号看上去有二十八九吧?也许三十出头?正是熟透的时候啊。养眼啊,我真是等不及啦。
扁担一边用花洒向黑哥身上冲着水,一边绝望地想,这真是老天爷不让我活啊,手里这花洒要是一把刀,那一定是对着眼前这堆肉扎下去了,跟宰猪一样,没商量。扁担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黑哥搓完了澡,下了架子床,在扁担的肩膀上啪地拍了一下,说你这小伙子搓澡不错,可就是总耷拉个脸子,是不是不愿意给我搓啊?嫌我面积太大是不是?这样吧,每次给你加十块钱怎么样?真的,不开玩
笑。随从们哈哈地笑着。黑哥说这家洗浴真好,一个好搓澡的,一个好按脚的,齐啦。一个随从笑着说大哥还忘了一样吧?黑哥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闭嘴,你哥我可是正规人儿,正规人儿啊。扁担看着黑哥宽大的背影,满心里一片的悲凉和绝望。他想完啦,这黑胖子去找来香了,来香要落入虎口了。狗日的鞭子,开始给找这工作的时候,扁担还有些感激他,现在扁担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啊?城里人借着洗澡洗出多少名堂啊?
中年男人加了一个钟。男人说你也辛苦了,休息一下吧,咱们聊聊天。来香心里有点莫名的紧张。她说聊、聊什么呀?我不太会聊天。男人说看出来了,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你。也许有的不太该问,你不想说就不说。来香说没关系,你问吧。男人就从名字问起,老家在哪,钱怎么个提成法,每个月能挣多少,结没结婚,累不累,今后有什么打算。来香小心地一一答了。心说这人怎么查户口似的,问得这么细啊。
这么聊着的时候,一个钟的时间也就快到了。来香想人家花了钱了,这么说话有点过意不去,就说先生我再给你按按腿吧。男人把身子坐起来说腿不按了,你给我敲敲背吧。来香就上了床,跪在男人的后面给他敲背。男人说你不光脚按得好,敲背也敲得好。来香就说先生要是愿意敲背的话,男区里面搓澡的17号,那是我老公,他敲背敲得可好了。你下次找他。男人哦了一声,说我还是找你吧,我从不搓澡的。男人又问你们有孩子吗?这是刚才那一堆问题里惟一没有问的。来香就不说话了。男人说我听到你叹气,想必家里有愁事吧?这时候一个钟的时间到了,来香下了床,低头站着,说乡下人本来就活得不好,我的命更不好,哪像你们城里人。男人仰了脸看她,说你以为城里人就没愁事么?说说看。来香就想算了吧,跟人家不亲不故的,说什么呀?可嘴上偏偏就说出来了,说孩子病了,治病背了一大笔债,孩子却没了。房子也没了,我俩出来打工,以后的日子,就是还债,现在债主天天追着呢,也不知哪天是个头。男人愣了一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没想到是这个状况,我不是故意的。来香说没事的,不怪你。我也不该跟你说这些。男人说我从第一次就看你眼里有愁苦,果然是的。来香想是不是真的啊,从人家眼里就能看出事来,那不成算命先生了?来香默默看了男人的手牌号码,让男人签了单。说了声再见。男人说辛苦了。男人在来香要出门的时候,说姑娘,开心点,你还这么年轻,没什么过不去的。过两天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来香出了房门,心里觉着很受用。男人说那声“好不好”,有些像对自己的老婆,又有些像对自己的女儿,让来香脸热。她想这人真的是喜欢我的,看来这回头客是交下了,他要是能经常来按脚,这没有个头儿的烦愁日子,也总能多几分安慰。
走廊里到处是大镜子。来香走过的时候,看看没人,就站住照了照。
来香,中等个。皮肤白、细。五官清清秀秀的,眼睛有话,微笑的时候,左边的嘴角向上翘着。没施一丝粉黛,不那么靓,却耐看。头发不长不短,没染,黑黑的,在脑后随便挽了个髻,用了一把细长把的木梳别上,由于刚干了活,有几撮头发落下来,搭在耳边。脖子不粗不细,曲线柔和、细致地随下来,肩和臂圆润丰腴,腰身的曲线用力地收束进去,又恰到好处地向下勾勒出来,没有一点夸张和生硬。腿直,结实、质感。
来香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自己的好来。瞎说,来香想。在她眼里,女人只有漂亮和不漂亮,胖和瘦。她知道自己不太漂亮,还偏胖了一点。鞭子那样的男人迷她,还说得过去,鞭子是乡下人,没见过什么。可那斯文先生也说她好,她就想不明白了。
想到鞭子,来香的心里又是一个大蛋,堵着。
午夜过后的时候,搓澡的客人就少了下来。这时候该回家的回家了,该上包房打麻将的打麻将了,有些客人在休息大厅里睡觉。这是搓澡工每天能喘口气的时候。扁担到底是有些不放心,穿上衣服跑到女区,给按摩师的女领班赔着笑脸,求她叫一下来香。女领班知道他们是夫妻,准了来香的假。扁担把来香约到地下室那个放备品的小仓房。两人匆匆地亲热了一回,来香喘着气说快点我还在岗上呢,一会儿该排到我了。扁担一边忙着一边说我不是为这事找你的,我问你,今天是不是有一个男人点你的钟?来香听到扁担问这个,心里又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她说哪是一个呀,有好几个呢,我做得好,现在点我钟的不少了。来香说的时候底气有点不足。来香想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好紧张的?来香喘了口气,平静了一下,说问这干什么呀?扁担说一个大胖子,一身黑肉,炮子头,脖上戴个大金链子。来香松了口气,笑说是他啊,喝多了,跟我逗了几句嘴,我没理他,就睡着了,还打呼噜呢。怎么了?扁担也松了口气,说他没怎么着你吧?来香说没有啊,就说我按得好,以后就点我的钟。还要给我小费哪,我不敢要。扁担说这人不是好东西,以后他点钟你就说不在。来香说那怎么行啊,放着钱不挣,再说领班也不让啊。来香收拾着自己乱了的衣服说别担心,我心里有数。按脚的男人,也就是嘴上逗逗闷子,他们都懂规矩。真有心的男人,就上楼找小姐了。我又不是小姐。行了,走啦。
扁担把来香又拉回来,发狠地亲了一回。来香想跟扁担商量鞭子催钱的事,看看扁担正在兴头上,又怕误了上工,也就没来得及说。来香想这事就是说了,也是给扁担添堵,总不能说让他同意我跟鞭子去睡一回吧。
来香还有扁担,他们都有些小看了鞭子了。鞭子又提出个要求,是扁担和来香都没有想到的。鞭子是债主,当然有权提要求。
领班喊来香的时候,来香刚刚连着做了两个钟,正靠在休息室的窗边喝水,望着窗外飘飞的小雪想心事。来香想这个冬天怎么还没过去,日子真是慢啊。这时候领班就喊来香,让来香到杨经理那儿去一下。
杨经理就是鞭子认识的那个经理。是这家洗浴中心一大堆经理中的一个,分管一摊。杨经理有个小办公室,他让来香坐下,然后点了支烟,在烟雾中打量着来香,说鞭子让我给你带个话。来香听到鞭子,心里又是一紧,说什么话呀经理?鞭子说不让你在这儿干了。杨经理把烟放到烟缸上,挥手散散烟雾,说呛着你了吧。鞭子说他运输队业务太多,忙不过来,让你回去给他当助手。
来香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说我不去。她又说经理,我在这儿干挺好的,我现在回头客可多了,经理,我哪也不去。杨经理抬手打断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来香,你不是欠人家钱嘛。鞭子说了,你给他当一年助手,欠账就免了。你欠他五万多是吧?等于年薪五万多,比我还高啊。你按脚按得再好,一年是挣不到这个数的。来香想鞭子真是费尽了心机啊,什么助手,不就是把我放在他身边吗,早晚让他得了手,哪用得着一年啊。来香限里含着泪,说杨经理,我知道你和鞭子是朋友,他这是不给我活路了。我原来想,大不了拼个一死,可我死了,那债也还得背到扁担身上接着还。我死也是白死啊。求你问问他,我死,账免不免?杨经理笑笑说哪有那么严重,人家要的是你的人,要你死干什么?杨经理把桌上的面巾纸盒子扔给来香,说来香,这事儿我不知道该不该劝你。人吧,
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有的事儿呢,换个角度想透了,也不过就一层纸的事儿。我看这交易也算公平。当然啦,不能让你家扁担知道。
来香听了,止住了哭,说经理,我看你比我大,你也是有老婆的人吧?杨经理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他说来香,你说这话我不怪你,可是有一个问题,我不欠人家钱啊。这样吧,话我是带到了,鞭子说一会儿开车来接你,你收拾收拾走人吧,以后还清了债,再想回来千,我欢迎。
来香愣了,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说经理,那就是说,我被辞退了?杨经理说我没办法啊,劝你又不听,我又不能替你还钱。
来香满腔的悲愤就像窗外的雪花,纷纷扰扰堵在心里。她想给男区的扁担打个电话,可再想给扁担打电话有什么用?扁担肯定是不能同意她跟在鞭子身边打工。他除了操起扁担跟鞭子拼命,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来香躲在卫生间里哭了一回,心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她算了个账,与其给鞭子打一年工,不知哪天让他得了手,还不如现在趁早给了他,就当是让个陌生人给强奸了吧。就算被人强奸了,人还不活了吗?何况还能还账。来香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心里抽自己的耳光,一下一下地,狠狠地抽。来香哭着说扁担,来香对不起你了。来香哭过了,心里酸酸楚楚的,回到按摩师的休息室,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个时候,就见领班跑进来,领班说来香你跑哪去了?找死我了。领班走近了来香,说来香,接你的那个人来了,在杨经理屋里呢。你就,自己保重吧,这种事,我们也帮不上忙。屋里没上钟的几个小姐妹就喊,什么事啊?说说。领班说都闭嘴,没你们的事。
这个时候,屋里的叫钟电话就响了。领班接了,转头看着来香,有点为难地说来香,有客人点你的钟,在508房间。来香听说508,心里突然一暖。虽被那酸楚压着,但还是一暖。她想真是缘分啊,临走,还能给那人再按上一回脚。她想这世上除了我家扁担,还是有好男人,而且让我遇上了。她说我去。杨经理那边,你帮我说一声,让他们等着。
黑胖子躺在架子床上,拍着肚皮说来吧小伙子,你怎么又阴着脸,我欠你钱怎么着?旁边的随从说大哥咱换换吧,你上这边来搓。黑哥说不换不换,他搓得好,你们想着搓完了给我约11号的钟啊。两个随从就聊11号,研究大哥为什么喜欢11号。最后得出个结论,说最关键是性感。扁担这时停了手,在接水的大桶里舀了一盆凉水,举到头上,哗的一下倒在身子上。黑哥一直闭目养神,听到这儿就开口骂他的随从,说俩笨蛋,就知道这个,就不能往高处想想?跟我这么多年还没文化。随从小声说大哥,那么喜欢她,花点钱把她办了得了。黑哥说别说那么难听,人家是良家女人,看不出来吗?扁担听到这儿,又舀起一盆凉水哗的一下冲到自己身上。黑哥说这小伙子今儿怎么了?随从说嗅,对,大哥是正规人儿。可这回,看出大哥是真动了心了。要不,当个二嫂子养着得了。黑哥说靠!俗不俗啊,现在新社会了。随从说那怎么办?黑哥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做梦都是她。扁担这时已经快喘不上气来了,他又舀起一盆凉水想要往身上倒,想想这么倒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到了,心一横,把盆子一扔,一盆水啪的一声扣在地上。把人们都吓了一跳。扁担往边上退了几步,说先生你起来。黑哥惊疑着坐起来说咦,这小子,你怎么着啊?扁担说我忍你好几回了,今天就是今天吧。两条道,一是咱俩就这儿单挑,二是咱都穿上衣服,外面去。你上多少人都行,我一个人,容我拿一根扁担,生死不论。黑哥像是吃噎了一样,他伸手止住两个随从,缓过气来说我靠!你小子敢跟我叫板?行!可我得先问问,为什么呀?扁担倒干脆,说11号是我老婆。黑哥愣了个神,大声说靠!我靠!我靠我靠!有这么巧的事!扁担说是,是巧,我昕不到就算了,可我听到了,你说我怎么办?我不跟你叫板我怎么办?黑哥哈地笑了一声,说好!你行!是个汉子!你为了老婆敢跟我叫板,行!我跟你交朋友!黑哥抱了下拳说对不住了兄弟。他又喊随从,说你们两个过来给人家道歉!兄弟你要是有气,就踹他们两脚。我说你怎么一给我搓澡就耷拉脸子呢。我靠!原来这么回事。领班早就吓得说不出话了,这会抖着牙说大大大哥,他阴脸子不不不是因为你。黑哥说那因为谁?领班说因为他们两口子欠人家钱还不上,人家要睡睡睡睡他老婆。黑哥喊起来说我靠!有这事?真的假的?怎么跟编的似的?扁担没想到事情是这么个结果,一身的劲儿忽地就泄了。他想城里有钱男人也不是个个都不讲理的。
来香是带着告别的意思进了508房的。斯文的中年男人一眼就看出来,说来香你哭了?怎么了?来香本来是想坐到自己小凳上的,男人拍了下床说坐这吧,先不急。来香也没多想,就坐在了床边。男人这时是盘腿坐在床上,跟来香就挨着近了。男人说是想孩子了吧?来香摇摇头,本想忍着,可泪还是涌了上来,湿了眼睛。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的原委就说了。男人听了,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只是抽了两张纸巾,去擦来香脸上的泪。来香把纸接过来自己擦,男人就顺势撩了下她的头发。到这时候来香也没多想什么。男人就把她的头轻轻地揽在了肩窝里。来香就愣了,身子也僵硬起来。男人说你想怎么办呢?来香坐矗了,离开了男人的怀里,说我不知道。男人说来香啊,我这里有个办法,你是讨厌他这个人,所以不愿意。可要是你喜欢的人呢?你愿意吗?来香觉着脑子转不过弯来,但她还是拼命地理出一个头绪,说这不是喜不喜欢的事,我是有扁担的,我不能对不起我家扁担。男人说先不说你家扁担,就说要是你喜欢的人,你愿意吗?来香说我喜欢的人,谁呀?男人说,我。来香吓了一跳,站起身退了一步,说先生别开这样的玩笑。男人说不开玩笑,我可以替你还了那笔债。男人说完了,就停了口,看来香的反应。男人脸色是温和的,目光里充满了怜爱。来香惊了一下,说那,那不行,那我不是又欠你的了?我不愿意欠你的。再说咱们无亲无故的。男人也站起身,一点点逼近来香,来香退着,背后靠了墙。男人的胸脯几乎就挨到了来香挺起的乳房。他低头看着来香,说来香,你是个难得的女人,可你遇到了难处,大难处,你没有别的办法。我会对你好,包括你的扁担,我会让你们摆脱困境。来香蒙了,她没想到她在心里暗暗喜欢的这个男人怎么也会是这样子J她伸手挡着男人,带着哭声说那,那你要我怎么样?男人伸出一个手指,顺着来香的乳沟向下滑,说来香,世上的男人都一样,没人过得了这关。但我不会为难你,你自己拿主意。来香这时脑子清醒了许多,她想这人说得真对啊,世上的男人,别管乡下的、城里的、斯文的、粗俗的,全一个样。区别就是有的人直接,有的人绕弯儿。她突然觉得眼前这张保养得很好的,带着柔和微笑的脸,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心里仅存的那一点朦胧的温暖和美好一下子没了。她的心彻底地灰了,她一把推开斯文的中年男人,带着巨大的失望和绝望,跑出了508。
黑哥接了个电话,有急事要走,在更衣室里穿着衣服。他让领班把经理叫来。杨经理一路小跑着来了,黑哥从脖子上摘下那条大金链子,放到经理手里,说
五万七是不是?这东西只多不少。拿去还债。我出差,三天后再来。经理赔着笑脸说黑哥,那你有什么要求?黑哥说要求?我有什么要求?你以为我跟那混蛋债主一样吗?我是正规人儿。我就愿意按个脚,这辈子就这么点爱好。我要求每次来按脚的时候,11号能在。转了这么多家洗浴,就碰着这么一个好按脚的。11号要是走了,我就退卡。黑哥是这里的钻石卡贵宾,一张卡好几万。杨经理忙说别别别,我去商量。
城里的早报抢先报道了一则消息。某大型洗浴中心一个包房内,午夜时分,一个客人被刺身亡。凌晨,一个按脚女工在卫生间内自杀,死于剖腕。据说两人是同乡。案件待查。其实来香一直到最后的时刻也没想好怎么做。她本想把这屈辱忍受下去,可又想怎么才能瞒得住扁担。就算欠账销了,也不能告诉他,他还是会找鞭子拼命。鞭子是因为不守信用的一句话,送了自己的性命。来香跟鞭子要借条的时候,鞭子说借条我忘了带了,鞭子说这种事其实一回和十回是一样的,下回吧,你再跟我好一回,我给你。说这话的时候,鞭子是刚从来香身上下来,光着身子,仰面躺着,一点防备也没有。来香木然地说你不守信用。说好了就一回。鞭子嘿嘿地笑着,说得了,你一点儿都不亏。来香就动手了,没有一点犹豫,用的是小筐里给客人修脚的小剪子,很小,但扎喉咙足够了。来香想这是解决事情最好的办法了。为了扁担。
扁担睡不着,在宿舍里擦他的扁担。扁担是他爷爷传下来的,南方上好的苦竹做的,比一般的扁担短些。磨得很亮了,透着暗红。扁担想好了,他要用这根扁担结果鞭子,然后就自首,自己打110。为了来香。凌晨,卫生问里女服务生的尖叫他也听到了,当他看到来香尸体的时候,他也尖叫了一声,然后就挥起了扁担,满走廊里乱跑,却不知打谁。
黑胖子再来的时候,惊愣了好一会儿,大声地说靠!我靠!有这事儿?我那链子不好使?杨经理哭丧着脸说来香不要,来香说她不认识你,凭什么让你还债?债主也说不要,债主说这是他和来香间的事,凭什么让你还?黑哥盯着自己的金链子,好像还有些想不通。最后叹了声,说我靠,可惜了一个好按脚的。
警察在来香的手里找到了她留给扁担的遗书。来香说扁担我对不起你,我找咱们的孩子去了。你不用还债了,好好活着。记住千万不要再向人借钱。
责任编较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