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朗和欧洲长大

2008-10-13 03:53秦立彦
作家 2008年4期
关键词:玛吉动画片伊朗

秦立彦

《我在伊朗长大》(Persepolis,2007)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动画片居然是可以拍成这样子的,居然可以这样丰富、严肃,有这么多人物,这样适合成年人看。法国出品的这部动画片,获得了戛纳电影节的评审团大奖,而那并不是单为动画片设立的。它又跟《色·戒》一起,获金球奖的最佳外语片提名,那也不是动画片的专项。它与我们预期的动画片截然不同。我们常见的多是美国迪斯尼的动画片,它们设定了我们对动画片的印象,但看多了是会使人厌倦的。花木兰、狮子王、会做饭的小老鼠,固然都很可爱,但久而久之我们发现,不论老鼠、狮子、鱼、人(尤其是各种公主),都长着几乎一样的面孔,有着几乎一样的表情,经历着几乎一样的故事。也难怪如此,他们是大公司流水线上流水般地生产出来的产品,是经过各种市场调查后发现的最适合大众的产品。连2007年深受好评的《料理鼠王》(Ratatouille),也是说一只无名的老鼠成了巴黎最大的厨师,一个无名的小伙计发现自己是大饭店老板兼大厨的儿子,听起来都那么像现代的灰姑娘。迪斯尼的动画片所提供的就是幻想中轻易得到的成功与爱情,它们不可避免地奔向一个大团圆的结局。笼罩在这样可预期的结局下,成年人在观看时容易有心理负担,似乎只有降低自己的年龄才能欣赏它们。

在迪斯尼动画片的背景前,《我在伊朗长大》就非常有个性了。这是部黑白片,在迪斯尼从二维走向三维,越来越追求复杂的潮流中,它显得简单而鲜明。因为是黑白片,它的画面具有清晰的线条和边界、强烈的形式感,提供给我们很多令人难忘的优美段落。女主人公与我们见过的任何动画片中的都不类似。小时候的她像一切孩子一样可爱,长大后,她甚至不能说是漂亮的。视觉方面的这些特点也许还比较容易做到。这部电影最特别的是它丰富的内容。从内容看,它根本就不是娱乐孩子的动画片,只有成年人才能看懂它。

这些特点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一个人:Marjane Satrapi——片中的女主人公。电影改编自她2003年大获成功的同名漫画书,当年的《时代周刊》将其列为最好的漫画书之一。她是电影的两个编导中的一个,故事本身又有很大的自传成分。可以说,这电影基本出于一人之手,也难怪它如此不同于迪斯尼的集体产品,如此个性鲜明了。

中文片名《我在伊朗长大》,其实是不能涵盖此片的全部内容的。它的原名是Persepolis,那是波斯帝国的一个古都,我们在电视上的世界历史节目中,也许曾见过它那些令人敬畏的高耸的柱子。那是伊朗辉煌的从前。电影讲述的是伊朗的现在,是一个生在伊朗的女性玛吉的成长历程。她的父母受过良好教育,具有自由倾向。10岁的时候,她经历了伊朗1979年的伊斯兰革命,革命推翻了君主制,但革命后建立的伊斯兰共和国在专制程度上并不逊色于前任政府。然后开始了两伊战争。1983年,在她14岁的时候,父母把她送到维也纳读书。她在维也纳经历了文化的冲击、融入的努力、恋爱的挫折,最终决定回到伊朗的父母身边。在德黑兰,她消沉了一阵子后,终于奋发起来,进大学学习美术。但伊朗并非乐土,政治气氛依然紧张,道德戒律依然严酷。她与当局顶撞,她结了婚又发现婚姻不幸福。最后,失望之下,她离开丈夫也离开伊朗,来到了法国。

因此,《我在伊朗长大》中就包含一部分在欧洲的内容。在伊朗的部分中,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德黑兰。片中表现的伊朗,是一个完全被政治所控制的国度,每一寸空气里都渗透着政治,渗透着压抑。从1979年起,伊朗经历了很多,而专制和动荡似乎是不变的主题。我们在片中多次看到国家的暴力机器在运作:监狱里关押着政治犯,政治犯被处决,警察向示威人群开枪。人们的生活就以这些事件为背景。玛吉的父母参与示威游行,并与很多革命人士过从甚密。在家里,玛吉听一个刚从狱中出来的叔叔讲述他经历的酷刑。她曾看到一个可爱的革命女性,然后听到她被处决。她参与了一次秘密派对,警察到来,一个朋友在逃跑时坠楼而死。此外还有战争。她听到导弹打来的声音,她看见自家旁边的楼被导弹击中,看见瓦砾堆里露出一只手。除了这些生死攸关的事情之外,还有道德上的压迫。不能喝酒,不能涂口红,不能聚众玩乐,男女朋友不能拉手——否则将被逮捕。

当然,我们知道,伊朗肯定是有政治以外的生活的,如我们在《小鞋子》《何处是我朋友的家》中所看到的那样。除了血与火,人们还是有他们私下的爱恨情仇、琐屑的柴米油盐的日子。如果说这片子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作者锋芒太露了,常常只看到正义与非正义、压迫与自由,也许因此忽略了一些灰色地带。但女主人公的个性是激烈而反抗的。她从小就卷入政治之中,身在一个政治气氛严酷的国家,德黑兰又是政治旋涡的中心,也难怪电影中的伊朗是这样地被政治所结构。片中的伊朗,让我想起现在的巴基斯坦。不久前我还刚刚在新闻中听到贝布托接受采访,过几天就听说她被暗杀了。这就是一个动荡国家的现实。这样的动荡在中国的历史上,离我们也还是不远的事。当政治永远在你眼前晃的时候,也许想看不见都不行吧。

《我在伊朗长大》中的政治参与者明显地分为两个营垒。一边是压迫者:当局、警察、宗教老师。另一方面是反抗者。玛吉小时候,家中来过很多革命人士,其中有一个给我们留下很深印象,也是电影动情地着力描写的。他叫Arouche,是共产主义者。他曾在山林中逃亡多日,那漫长的逃亡过程是片中最有诗意和想象力的段落之一他游过一条河,到了他向往的苏联。他永远乐观,相信无产阶级一定会胜利。而且,他不是硬心肠的共产主义者,他喜欢孩子。他关在狱中,只被允许见一个人,这时他选择了见玛吉。他跟小女孩在狱中的舞蹈优美而哀伤。最后他被处决了。这是一个对玛吉有深刻影响的人物,她后来的大胆反抗,不能不说是有共产主义理想的色彩的。

在这些职业革命家之外,面对暴政,普通人的反抗手段就是鲁迅所说的“瞒和骗”,就是打马虎眼。聪明人都熟谙此道。穿着奇装异服的小姑娘玛吉被两个妇女捉住,要被送官,她当即大哭,说自己是可怜的童养媳,若被送官,婆婆会折磨她。她眼泪横飞,对方只好作罢。等那两人走后,她长出一口气,胜利地走开。这样的手段还很多,因为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小时候玛吉擅长于此,但长大后她不再满足,她要说出自己的声音,于是我们看到她从沉默的人群中站起来,无畏地指出宗教老师在撒谎,指出当局要求女性包裹好黑纱是荒谬的。她已经仿佛成长为一个职业革命家了。

而伊朗和西方的对比,是这部电影尤其深刻的主题之一。玛吉在伊朗的时候,西方标志着自

由。西方在伊朗是不允许存在的。不服从的人,被当局说成是西化分子。终于,父母觉得玛吉不能再在伊朗待下去了,就送她去西方。然而Marjane Satrapi并非一味赞美西方,而是同她批判伊朗一样,批判西方。任何在西方待过较长时间的非西方成年人,都会对玛吉在西方的经历有所认同。在伊朗是没有自由,所以要追求自由,自由都是辛苦地争得的,所以每一次自由之举都会被深刻地体会、享受。到了自由的西方,什么都可以做了,却发现人们并没有做什么,就像我们听到的热爱读书的故事多是发生在“文革”中一样。玛吉在伊朗的家中跟着西方的摇滚乐摇摆,那是一种反抗的举动。到了维也纳,舞厅里重金属歌手们的声嘶力竭只有令她震惊。她在西方结交了一批虚无主义的嬉皮朋友,他们的自由主要表现为怪异的外型。他们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玛吉说,“对无政府主义者的集会,政府大可放心,因为那只是喝啤酒、吃香肠的一个借口罢了”。当她说自己见过革命和战争,见过很多死人的时候,一个朋友说,“太棒了”。

她在维也纳还发现了满架子的商品,那是伊朗没有的。同时,她也发现了孤独。也许,从东方来到西方的每个人,都会发现孤独。在伊朗,政治是压迫的,但她有爱她的父母、祖母,有朋友,有各种叔叔,有同仇敌忾的感觉。在西方,她只有自己。在伊朗,她关心的是国家大事;在西方,她关心的是去商店买东西,找房子,搬家。在伊朗,人们会被处死,但仍会被哀悼。西方没有这样惨烈的死亡,但她不论怎样死掉,也不会有人在意。西方的平静下掩盖着庸俗。在伊朗,没有了一切还可以有理想,而人有了面包和理想,是可以忍受一切的,甚至包括死亡。在西方,一切都有了,偏偏没有了理想。这之外又加上两种文化的鸿沟。欧洲人觉得伊朗人都是没有教养的野蛮人。玛吉在失恋之后,居然沦落街头两个月,翻垃圾箱,捡烟屁股,真可以说是饥寒交迫。这倒是她在伊朗都不曾有的遭遇。然后,她拨通了父母的电话,他们要她回来,他们不会问任何问题。

这样便开始了她在伊朗和欧洲之间的摇摆。她离开伊朗,为的是到欧洲享受自由。在欧洲她心灵受伤,回到伊朗来疗伤。但伊朗仍是那个伊朗。在海关,已经熟悉了欧洲的她遭遇到另一种不同。伊朗官员打开她的包问有没有“电影、磁带、音乐、纸牌”等,并叫她把面纱整理好。这是伊朗的第一道大门。

其实,人也许天然地倾向于只属于一种文化,只能有一个祖国,如果不是深入骨髓,也就不能称为文化和祖国了。试图在两种以上文化中游走的,结果常常是两边都够不着。当然,也有人称“两边都够不着”才是最高境界的。玛吉在异国经历的是文化冲击,回国后是又一种文化冲击。亲戚们过度的关怀和询问,祖母提供的家长里短信息,都令她不适而且厌倦。她继续一蹶不振,甚至到了死亡的边缘。然后她想到了她的“神”。那是一位慈祥伟大、有时还被她骂走的云中老人,说他是上帝或安拉都无不可。他安慰和鼓励了她,使她重新投人生活,投入斗争。

她成年后的斗争,与她作为女性的身份是分不开的。电影中把伊朗妇女几乎盖住全身的黑纱,作为压迫女性的象征。本来,若我们细细想来,服装的样式,裤子长长短短,帽子高高低低,都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中国古代的妇女全身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穿了鞋的脚,仍足以引人联想,而她们也并未想过要穿短裙,因为没见过谁那样。而今日西方的妇女们露到已经无可再露,反而不能令人想人非非。伊朗妇女的服装样式,本来也不过是一种历史、文化的产物,无可厚非。但如果像电影中所描绘的,伊朗的官方要给妇女们开会,强调说她们必须讲究体面,必须裹得严实,否则就是大逆不道,那就难怪人想反抗了。蒙田说得好,人都追求被禁止的、得不到的东西,仅仅是禁止本身,就足以令人追求它。所以在电影中,玛吉跟朋友们打赌说,她敢把黑纱摘下来,她真的摘下来了,朋友们快活地大叫,因为她们越了界,犯了规,而且没有被抓住。

成年的玛吉,还经历了恋爱、结婚、离婚。婚姻失败后,她又要去欧洲。父母第二次在机场送她。母亲说:“现在的伊朗不适合你,我不许你回来。”这次玛吉要去的是法国。她在伊朗和欧洲之间的摇摆,又摆到了另一端。很难断定她在法国就一定不会孤独和失落,不会想到伊朗的好处。但从作者Marjane Satrapi自身的经历来看,到目前为止,她的确仍在法国待着。

这部电影猛烈攻击伊朗,难怪会遭到伊朗政府的攻击。还在它2007年的戛纳首映之前,伊朗就派自己属下的一个组织写信给法国大使馆,抗议说:“今年戛纳电影节做出了一个不寻常也是不合适之举,选取了一部关于伊朗的电影,它的某些部分,对光辉的伊斯兰革命的成就与成果,做出了不真实的表现。”我们不免要感到同情:伊朗政府也是很繁忙的,除了关心政治、跟美国斗争、管理妇女们的黑纱外,还要看电影,而且还看得很及时。MarjaneSatrapi在戛纳领奖时说:“虽然这部电影是具有普遍意义的,我愿把此奖献给所有伊朗人。”也是由伊朗人构成的伊朗政府,肯定是不乐意接受这献礼的。

法国当然与伊朗迥异,也许,法国也真的不同于其他西方国家,才使Marjane Satrapi留下了吧。刚刚看完这部电影,我就从严肃新闻渠道上,听到了法国总统萨科齐也许将第三次结婚的消息。也只有总统的私事能上严肃新闻渠道,当然讲述的角度是此事令他的民调支持率下降。萨科齐刚与第二任妻子离婚,因为该妻子甩了他这位总统丈夫,与不见经传的一个人跑掉了。萨科齐又有了现在的女友carlaBruni,而Carla Bruni曾经的众多情人或丈夫中,包括一位哲学教授。教授的原配妻子叫JustineUevy(她父亲是著名公共知识分子、哲学家Bernard—HenryLevy,她自己也是作家),她因婚姻的破裂写了本小说Rien deGrave(《没什么要紧的》),讲述丈夫被夺走的经历。这本小说大获好评,甚至在法国的排行榜上打败了《达芬奇密码》。如果我们误以为这不过是名人自爆隐私的那类畅销书,那么我们要知道,美国权威的书评杂志Kirkus Re-views评论说,这小说的语言,足可说明其作者是一位“女权主义者一哲学家一诗人”。这是怎样的一个法国啊!

责任编校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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