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像枯叶一样飘落

2008-09-28 05:18傅春桂
安徽文学 2008年10期
关键词:哥哥生命母亲

傅春桂

和野草闲花一样,村庄里的生命有时也是卑贱的。有些生命来了,有些生命走了,来了的来不及弄懂一些事情,人就急匆匆地走了;走了的想弄明白一些事情,来不及弄明白,也急匆匆地走了。

我很想弄懂村庄的一些事情,包括生命方面的一些事情,但我又怕弄懂。有时候,要做一个明白人是有些困难的,既然困难,就让它糊涂点。人活着,有时是难得糊涂的。

在村庄,有个人的事我是不会糊涂的,就是我想糊涂,只怕是做不到的。这个人叫曾双信,村庄里的人从来都喊他曾相信。

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有次我回老家,家人无意中说曾相信死了,我没在意。又说一遍,我才突然醒悟:曾相信死了?怎么会呢?我印象中,曾相信是一个循规蹈矩又很拘谨的小伙子,我每次回家,他都会过来坐坐。对曾相信,我一直是喜欢的,身上有好烟,总是丢几根给他,有时一整盒也就给了,曾相信接烟时,手都在颤抖,我给他点火,那手抖动得更厉害。他落座时,总是把凳子搬得离我很远,我说坐近一点,他就会说远点好,身上脏,熏着你了。其实,我也注意到了,他如果是专程来看我的,身上穿得利利索索,也带了烟,只是烟不好,他给我敬烟时(在这里我用敬烟,而不用丢烟,并不是想把自己与曾相信区分开来,是想展示一种真实情景),总会说一句:烟差了。有时,也会在做事的过程中碰上了,他会很主动地喊一声,停下手中的活计,等待我走近他。如果我丢烟给他或者给他些别的东西,他双手会在衣服上使劲地抹,直到他认为干净了。

有一次,我有意问他的年龄。我说曾相信,你是哪一年的?曾相信明白我的意思,他不正面回答,而是说和我的一个弟弟是同年的。我故意问他是哪个弟弟,他就是不正面回答,只是一脸尴尬地笑:反正和你弟弟是一年的,你弟比我有福,儿子都好几岁了。然后不再做声。

其实,我知道他说的是指我小弟,我小弟也是三十好几了,儿子都上学了,曾相信和我小弟是同班同学,因为这层关系,和我小弟走得很近,因此也和我其他兄弟走得近。我知道,在村里,曾相信只和我的弟弟们来往。他没有亲戚,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早早分家了。曾相信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是个瘫子,干活时摔断了脊背,没钱医治,落下了残疾,一年四季有脓从伤口流出。哥哥对他和母亲不好,哥哥经常打母亲,原来也打曾相信的,现在他长大了,打不赢了,哥哥就常骂他。曾相信也还手的,有时他恼了,对哥哥也是大打出手。他有时也打娘,打了娘后他会跑出去几天,一般情况下是躲在寺庙里,几天后又回家了,对娘会好上一段时间,也会弄些好吃的给母亲,但时间久了,又会犯同样的错误。有时候,我也会劝说曾相信,要他不要打骂娘,曾相信会讷讷地对我说,她讨打。又补充:烦躁就想打人。我说那也打不得的,总归是娘呀。他说也是,就是控制不了。曾相信和哥哥之间没有感情,没有亲情,更没有一点人情,两家如仇人一般,常常打个你死我活,有很多年不通往来了。

我家和曾相信的哥哥是干过一大仗的。小时候,曾相信的哥哥打我的弟弟,还含沙射影地讥笑我娘,我带弟弟们找曾相信的哥哥打了一架,虽然没有占便宜,却起到了警告作用,他哥哥以后见了我们,再也不敢放肆了。按说,曾相信对我家是心存芥蒂的,然而,曾相信偏爱和我家来往。每天晚上,他会轮流在我的弟弟们家里坐坐,说会儿话,或看我弟弟等人打会儿牌,他自己是从不打牌的,我弟弟有时也邀请他,他总是说不会。也有些想在他身上赢点钱的村民,就故意设局,让他入套子了,总是我弟弟替他解了围。农闲或是雨天,他也会到我合得来的弟弟家坐上一天半载,到吃饭时他准时就走,尽管我弟弟一再挽留,他从不在别人家吃饭的。

人虽然是长得高高大大,有模有样,可惜家境不好,空有一身蛮力,也没有手艺,结婚成家的事自然是困难的。他也想过,也拜托过我的母亲,我母亲也确实替他介绍过,但这样的家庭,这么本分的人,自然没成。这事成了曾相信的一块心病,我问他年龄,他自然是不想实说了,他怕我问他为什么还不结婚。我曾多次问过他,有时我也戏弄他,说是替他介绍一个外地的,他就问要多少钱,他说我顶多出八千元,超过这个数就没有了。我就逗他说,是认识的,一个朋友的亲戚,不会太贵的,他就说那好,成了少不了我的好处。我原本是因为喜欢曾相信,逗逗他也就罢了,不曾想他当真了,三天两头问我的弟弟,要我弟弟给我打电话。我觉得事态有点严重,要向曾相信解释一下,也是巧了,正好我的一个四川战友,他请了一个保姆,地域不好,家里又十分困难,还是孤儿,不想回老家,要我给小保姆介绍对象,我想到了曾相信。见了面,女方对他本人印象还不错,对他的家庭不满意,说了一句比她家好不了多少,没有再联系。

曾相信刚开始还不死心,常从我弟弟处了解一点我的信息,还是想着那小保姆,时间久了,也就淡忘了。有时他也到那些家里有女孩的人家坐坐,往往是一句话也不说,闷坐一会就走。农村不像城市,心里讨厌了也不便说也口,来的都是客,曾相信不明白这一层,他是当局者迷,再说他也理解不到这一层,他以为人家没有赶他走,就是欢迎他,何况他只是小坐一会,也没有多嘴。

有些关于曾相信的情况是通过我弟弟们了解到的。有一段时间,曾相信疯了,也不是全疯,就是有点神经兮兮,人变得特别暴躁,打他娘的次数也多了,同样还是跑到庙里躲几天,回来又打,打得他娘半夜做鬼叫,就有村民听到了,到处说,上头屋里的信伢子疯了,撞了鬼了,鬼缠身了,都招呼自己的小孩不要和曾相信一起玩。一时间,村里像是防麻疯病人一样的防着曾相信。只有我的弟弟们还是那样待他,曾相信去了,还是给他丢烟,吃饭时一样招呼吃饭,只是曾相信有点不那么自然了。我弟弟就趁机劝他,要他不要再打娘了,曾相信还是说她讨打。他说他娘瞒着他把钱花了,他娘为了给他说房媳妇,听信了一些巧嘴利舌之人,这些人说得天花乱坠,说如何能给她儿子介绍对象,说哪里有一个好女孩,长相条件如何好,说得曾相信的娘相信了,送了不少礼,也花了些小钱,最后女孩的影子也没有见到。曾相信就恼了,受了刺激,就打他娘。他娘自知理亏,也就认了,只顾自责,一口一声作孽呀天理呀。

我印象中,曾相信并不是那种聪明的角色,有点憨,也有点迟钝,用乡下人的说法就是蠢,是那种并不机灵的人,分不清好坏,一根筋通到底。他自己也常被人骗,只是他不认为罢了。他有力气,也从不吝惜,农忙时节,或者哪家做大事,要人手时,想到的都是曾相信。他们以为他介绍对象为幌子,要曾相信去帮忙做事,曾相信总是有求必应,而且十分卖力,村里人都喊他做过事,每次总是当他面说:你们看信伢子,要长相有长相,要人才有人才,哪个姑娘要是嫁了曾相信,那是福气。说得曾相信晕晕乎乎,也就把自己真的当个人物。也有的人家,要他做事时,对他很好的样子,过后就说,这蠢猪,这样子还想讨媳妇,下辈子吧。有人把话传到他耳里,他听了先是愤愤地发几句牢骚,过后人家喊他帮忙,他照样,好像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我不能肯定曾相信这个人是真蠢呢,还是他就是一个没长心眼的人。说他智商不高,他家的坛坛罐罐可以上锁,谁也不能把自家的坛坛罐罐上锁的,他能。他还能每天记点账,写几句日记。家里房屋不怎么好,他能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得很整洁。说他智商高,做起事来缺心少眼没心没脑子。村里人曾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年,一个外地流浪来的女乞丐,有点痴呆,蓬头垢面,一身脏兮兮地出现在村头。有好作恶作剧的人怂恿曾相信捡回去做媳妇,曾相信嘴上说不行,心里却动了心思,跟了女乞丐一整天,到了晚上果然就把她领回了家,让他母亲替她洗了头洗了澡,换上了他母亲的衣服,灯光下一照,竟然发现女乞丐还有几分姿色,只是看年纪比他大十岁八岁。大点就大点,女大三,抱金砖,白捡了一个媳妇,激动得喝了二两酒,当晚就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曾相信像是变了一个人,安顿好女人,招呼他娘煮饭,自己去买肉,他要煮顿好饭给女乞丐吃。幸福荡漾在脸上,满足堆积在眼里,责任在他心上萌芽,一个晚上就让他感到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他想,幸福原来就这么简单。

他有女人了,这就是他的女人,尽管他的女人不会和他说话,而且有点傻,但他毕竟有女人了。有了女人,他才感到自己真正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曾相信没有城府,他的那点事情村里人都知道了,有人反映到派出所,民警上门了,给他扣了一顶帽子,说他是犯了强奸,要坐牢的,曾相信听了,当即就吓得尿了一裤子。派出所把他的女人带走了,说他的问题容后再处理,要他在这段时间不要外出。看热闹的村民就吓他,说强奸罪最少判三年,曾相信就哭了,说他没有强奸,是她自愿的。有人给他出主意,要他出去躲一段时间,曾相信说公安说了不让他外出的,他躲了,公安也会找他娘的。

公安只是吓吓他以示警告,曾相信认真了,他先是在庙里躲了几天,心里压力太大,他在一个晚上偷偷跑到我弟弟家,要我弟弟找我帮忙。我听了事情原委,虽然觉得他的确是犯了法,但知道他的心智只有那样,就给在市公安局的战友说了此事,让他出面解决。事情虽然圆满解决,但从此曾相信变得有点神经兮兮了。

从那以后,曾相信的行为有点让人难以琢磨了,有时和我弟弟说,说某人借了他500元钱,讨了一年了也不还,要我弟弟给我打电话,说我讲一句话,肯定管用;又说他的一个朋友,说帮他在贵州买个媳妇,只要3000元,他给了也有一年了,影子也没看到,讨钱又不还,他想喊人去做了那人。

这些事曾相信不只和我弟他们说,他也对村里其他人说,就有人又说曾相信这回是真的疯了,想媳妇想疯的。家家又是避瘟疫一样避他,都告诫自家的人,要躲开他,如果他要是耍疯,就拿棍棒打。

我是在一次回家时听到这些的,那时,曾相信已有好长日子不住在村里了,有人说他去讨别人欠他的债务了,有人说他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问弟弟曾相信说的是否是真的,弟弟问指什么,我说那些钱。弟弟说是真的,他有别人借据在,假不了,我弟弟说那人他也认识,邻村的。我说这些遭天煞的,不得好报。和弟弟一番叹惜后,居然有点想念曾相信来了。

大概是2001年还是2002年的春节,我带妻子孩子回老家过节,弟弟告诉我,说曾相信死了,就在过年的前几天。他是在某某山上上吊自杀的,发现他时人都变紫了。也没有人报警,他娘也不在了,他哥哥又不管,是我弟弟他们喊了一些人把他收拾了。也有好心的老人对他的尸体进行清洗,发现他身上到处有紫色斑痕,且有淤血,头上也有肿块,老人看过后说这些遭雷劈的,竟流出泪来。

我问弟弟曾相信真的是自杀?弟弟沉默许久,慢腾腾说这种事难说呀!

过去一年后,我再次回到村里,有人对我说,曾相信是被人打死的。至于到底是被谁打死的,有几种说法。一种说法他是去讨那3000元钱,和人发生冲突,被意外打死。一种说法是他的确疯了,威胁到他人安全,被人当成疯子打死。还有一种说法,是被他哥打死的。这后一种说法,我是不太相信的。

但不管是怎么死的,反正,曾相信是死了。

曾相信死了,没有一个人还能记住他,包括曾相信替那些干过活的人,包括那些借过曾相信钱的人,也包括那些剥夺了他生命的人。也许,一开始他们还记得,久了,他们就忘了。也许,他们认为那条生命本身就是一片树叶,抑或就是一些花草,树叶和花草总该是要凋零的。

也许。

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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