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哭

2008-09-28 05:18周远清
安徽文学 2008年10期
关键词:小敏莉莉小路

1

那夜,外边西北风刮得呜呜直叫,钱力人的单身职工宿舍门被人推开了。裹着一股风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叶莉莉。她说:“钱哥,我父亲要逼我嫁一个部队转业的老头,我不干就跑出来了。钱哥你愿不愿意让我躲几天?”

钱力人看着瑟瑟发抖的叶莉莉穿着单薄的衣服和冻红的脸,一把就把她拉到怀里说:“说哪里话,我的小乖乖,你愿躲多久就躲多久,你钱哥我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着!”

叶莉莉“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真有你的,想不到你一个初中生还不乏幽默,挺会说话的。”

钱力人也笑了:“你也太小瞧人了,我大小也是个车间主任,中层干部呢。”

叶莉莉说:“我当初还真把你看扁了,原来你像个男子汉呀!”

他哈哈大笑:“小妖精,我想你都快想疯了!”

他边说边使劲箍紧了叶莉莉,他的嘴唇就贴了上去,伸出舌头把她的嘴分开,进去后就开始搅拌起来,搅得她的心差点碎了,手随着也有了行动,从她的背部到腰间再滑到臀部。

她娇喘吁吁地喊了一声:“钱哥——”就投到他的怀里。

叶莉莉是百货公司的会计,人长得漂亮,工作又舒服,又是中专财会专业的毕业生,由于漂亮女人所具有的先天优势,她的眼光就特别高,许多小伙子都在她面前败下阵来。钱力人当然不能和那些一般的小伙子相提并论,他相貌堂堂,一米七八的个子,是厂里的技术骨干,金工车间的主任,光荣榜上经常有他的大名,在机械厂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名人了。常大姐是个热心人,既然钱力人喜欢漂亮的,那她就认识一个美女。那天钱力人一踏进常大姐的家,眼睛就直了。但叶莉莉还是看不上钱力人,主要是嫌他只是个初中生,一个出苦力的人,就算是车间主任素质也高不到哪里去!叶莉莉够狂的了。当然,这话钱力人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以他的性格不气个半死才怪呢?他只晓得人家不喜欢他,至于不喜欢的原因是什么,他当然一直蒙在鼓里。

现在,叶莉莉竟然私奔他钱力人来了。这种艳遇多少有点传奇色彩,而且有些突然,甚至不可思议,就像小学生的数学“1+1=2”那么简单。

2

转眼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十几年前红红火火的机械厂也冷清得揪人。

叶莉莉在的百货公司开始改为股份制,工人们哪里有钱去入股?入股的多是公司里的头头,那些头头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员工竞争上岗,工资也落下一大截来,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谁也不敢发牢骚,你嫌钱少你就走人,社会上下岗的成百上千,一抓一大把,很多人还在那里等米下锅呢。叶莉莉仍做她的财务工作,她头脑灵活,业务驾轻就熟。可是,知识更新提速了优胜劣汰的频率,不少大学生纷纷抢滩登陆各大公司,有限资源被无数觊觎者瓜分,百货公司里就进了好几个财贸学院毕业的大学生,都在虎视眈眈地瞅着她那一份工作呢。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稍有懈怠,最近常常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鱼尾纹早爬上了眼角。儿子小路高中毕业没考起大学在家待业,女儿初中快毕业,能不能考进重点中学很难说,如果考不上,要交一万多元的赞助费,那个家当砸锅卖铁也不够,哪里去找?去年父亲生病做手续,又花了一大笔钱。这些破事一古脑儿都赶来了,把家里挤得满满当当,让她烦躁不已,直想找人发火,恨不得见人就想扇上一巴掌。

钱力人的厂里也指望不上,小路还奚落他俩没本事,话里夹枪带棒十分难听,说他们不会去找门路想办法,难道对他见死不救?还说他的那些同学投生得好,都有爹妈作靠山,有的进了政府机关当公务员,有的进公司做文员,只有自己天天窝在家里像个乞丐。

天空滚过几声闷雷,天要下雨了。想啥啥不来,怕啥啥就来了,小路真的出事了。那天叶莉莉刚下班回来,就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她儿子参与抢劫,要她去问话。走到半路,雨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虽说点不大,等到派出所时,衣服已被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她感到阵阵发冷,觉得头昏目眩站立不稳,天都要塌下来,儿子这不完了?她声泪俱下,她向人家历数小路的种种优点,求派出所给她儿子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派出所的人说,你别难过,等把案情搞清楚再说,只要他如实交代,司法机关会给他机会的。

钱力人知道小路的事后,一反常态,没有暴跳如雷、张口骂人,而是抱着头坐在沙发里长吁短叹,如霜打的茄子。叶莉莉六神无主心里没底,要男人拿个主意,想办法救救孩子,他装聋作哑没事人一般,半天不吭一声,闷葫芦一个。

最后的结果还好,出乎两口子的意料。小路那三个同伙持刀抢劫学生罪名成立,均被判了刑。发生抢劫时,因小路拉肚子上厕所,等他蹲了好一阵出来,事已经完了,小路无罪释放。

叶莉莉经过那一件事后,更是夜夜担心,日日焦虑,害怕小路再出乱子。那天,她对丈夫说,你是个男人,家里的顶梁柱,你必须拿出一个主意,再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钱力人何尝不想有个办法让小路有点事情做,可他也是两手攥空拳,他跑过好多家公司,人家都不要。有两家要柜员,就是那种搬货工,工资低得可怜,小路哪里吃过那种苦,根本不愿去,他是无计可施了。

叶莉莉说:“主意倒是有一个,怕你不同意!”

钱力人说:“别废话,说出来听听。”

叶莉莉看了男人一眼说:“那我就说了?”

钱力人有点急了,说:“痛快点,别婆婆妈妈的!”

叶莉莉说:“有一个人,他是一个集团公司的董事长,找他就有办法。”

钱力人说:“行啊,他是谁呀?”

叶莉莉:“康总啊。”

钱力人一听,眼睛鼓圆了:“什么?康总。那不行,绝对不行。”

叶莉莉问:“为什么?”

钱力人站起身来,手指着妻子的鼻子说:“你心里清楚。”说着,扬手就给叶莉莉一个大嘴巴子,转身摔门出去。

原来,叶莉莉与姓康的已有绯闻,前一个月,两个人曾一起外出,游南京秦淮河,晚上开了房。这事被原来厂里的小朱两口儿去旅游时发撞上,事情传到了钱力人耳朵里,他们大吵了场。

僵持时间一长,钱力人慌了,他不能失去老婆,更不能让儿子看不起自己,只要是为了儿子小路,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谁叫自己脓包呢?

终于一天,叶莉莉下班回家后,他凑过去陪着笑脸说:“莉,我想通了,找人就找人吧,管你找哪个,只要能让小路有事做,别放他在外边野就行。”

“横找竖找你去找,别来问我!”

“我去?还是你去吧!”

“我去,你放心?”

“放心!”

“算了吧你!”

“我是老虎?”

“你比老虎还让人可怕!”

“我不会打你了!”

“我不!”

“我错了还不行?我向你道歉,你别总揪着那事不放,好不好?”

“你不反悔?”

“不反悔!”

“真的?”

“真的!”

“那我去了?”

“去吧!”

半年后的一天,小路还在门外就喊:“爸,我当上了办公室副主任了!”

钱力人也挺高兴地说:“好啊,值得庆贺,我们小路是块当官的料,今后肯定比你爹强。”

小路说:“爸,康叔叔对我真好。”

钱力人当然知道,儿子说的那个康叔叔就是那个叫康林生的家伙,那个在南京宾馆把他老婆拥入怀抱里的臭三八。他妈的,风水轮流转,据说当初姓康的就是一个一文不名的小职员,如今威风八面腰缠万贯,摇身一变成了老总。东升集团公司前身仅是一个牛奶厂,后来,国家扶持民营企业,政策有很大的倾斜,康林生向银行贷了巨款,“吃”掉了被他挤兑得快倒闭的印刷厂、沙石材料厂,最近扩大了规模,成为永平最大的民营企业。

钱力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自从他同意老婆去找那个流氓后,老婆和那个人关系就很密切了,公司里有人开始议论,风言风语也多少传一些到他的耳朵里,他曾问过老婆可有此事,反而被老婆一番抢白,问他想干什么,那些不安好心的话你也信?想叫儿子下岗想要女儿离开重点高中吗?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男人活到这个份上,还不如撒泡尿把自己淹死算了。

钱力人其实很明白,对于爱他是懂的,但没有经济基础作后盾,没有实力,这种爱他就有点自惭形秽直不起腰来。

3

机械厂是彻底玩完了,开始多少有点事做,从外边揽点活做做,给工人发点工资,后来基本无事了,金工车间的弟兄们只好自谋生路,找碗饭吃。

那天,钱力人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把厂里最后发的一次工资拿出来,请大家到“老知青”酒楼吃“最后的晚餐”。他给大家倒满了酒,端着酒杯说:“弟兄们,我老钱当车间主任,没把大家带好,效益越来越差,工资已开不起来,我是窝囊废,我是扶不起来的猪大肠,对不起各位弟兄,我敬大家!”说完,“咕嘟”一声,把酒喝了。

大成说:“钱哥,大趋势就这个鸟样,我们的胡厂长都去给人家水泥厂当个后勤科副科长,被人家呼来叫去的,像个三孙子似的当下人使唤,这能怪你吗?”

大家都说:“不怪你,别那样说,你再说,我们心里也不好受!”

外边寒天冻地,里面热汗横流。气氛有一半热烈,还有一半凝重。弟兄们都喝醉了,他也喝醉了。

几个工人都来敬他酒,他不能抹了弟兄们的情谊,喝了就是。常大姐也端酒来敬钱力人。钱力人说:“大姐,我不行了,快醉了。”

常大姐大笑起来:“兄弟,你忘了,男人别说不行,女人别说随便。俗话说,酒能伤胃也能坏事,但俗话还说,酒能提神也能提气。俗话也说,酒是穿肠毒药,可俗话还说,酒是忘忧物,还能舒筋活血。怕什么,浪急打不倒老艄公,天干饿不着手艺人,兄弟你一身好技术,社会上还缺少你一碗饭?酒嘛,水嘛,又不是敌敌畏,来,我先干为敬!”

大家一起喊:“大姐说得好,干,钱哥!干,钱哥!”

他当然没说的,喝酒有一万条理由,只要有一条就足够,不喝还不行。不就是酒嘛,还会死人不成,一仰脖子就倒进了喉咙。

大家边喝边说些散话。后来,有人提议,说点笑话,别尽说丧气话,哥几个聚在一起不容易,还是开心点,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要往前看嘛。于是,有人就说笑话,很快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沉闷气氛一扫而空。

二冲对大家说:“我出个节目,每个人要老实坦白,自己的老婆是否红杏出墙。”

二冲说了后,大家都不开腔,谁愿意把那些馊事拿出来说呢,那不是抓屎搽脸?何况也不是人人都有那些事,就算有,那是能在饭桌子上说的吗?可二冲不饶,就说:“一个都不说,就从老大开始,个个都要说!”

老大是谁?钱力人是车间主任,这不就把矛头对准他了。有人一起哄说:“对,钱哥说,你老婆跟了哪个小白脸?”

钱力人仰面看房顶上明晃晃的吊灯,瞬间便黑了下来,眼前无数只黑蝙蝠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在眼前上下乱飞,加上喝酒过量,一股酸水直往上涌来,歪下身子就“现场直播”,吐了一地秽物,直熏得大家掩住鼻子。

那晚,钱力人回到家里上吐下泻,脸色蜡黄,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又是吃药又是输液,住了好几天医院。

康林生毅然把半死不活的通用机械厂买过来,注入一千多万资金改造内部设施;同时在全国招聘优秀高中教师,给予住房、安排配偶工作等优惠条件,在永平办起了第一所民办高中,取名“常青中学”,醉翁之意不在酒。

都说当今社会上两种人最吃得开:十足的草包和真正的智者,草包胆子大,敢闯敢做,天王老子也不怕,活生生闯出一条路来成为暴发户。智者,用头脑做事,看准上边的风向,拿准了就放开干,就会掘得第一桶金走向成功。康林生无疑是真正的智者,他作为东升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兼“常青中学”校长,成了永平开办民办学校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受到了各级政府的嘉奖,被树为永平“有突出贡献的杰出民营企业家”,名声大震,一时成为焦点人物。

本来,康林生对钱力人家施了恩后,他心里的仇恨之火已渐熄灭,但机械厂被姓康的“吃”掉后,钱力人的愤恨的火焰又开始潜滋暗长,逐渐又从心里冒出来了。

钱力人那口恶气是最后去常青中学那天堵下的。

那天,钱力人走进学校后,被看门那个老头盯上了,老头问他:“你来了好几次了,到处东张西望的,有什么事?”

他想不到自己会被人家看作贼。他对老头说:“老者,你说话好听点,这是我们原来的机械厂,我来看看自己的厂,难道说看厂子也犯法?”

老头说:“你们机械厂?笑话!那是历史了,现在叫常青中学!进出学校要有出入证,没有证件,就请一边呆着去!”

钱力人火冒三丈:这学校一姓康,连走进去看看也受气,一个糟老头子都狗仗人势。就很不客气地说:“我告诉你,你别狗眼看人低,我偏要进来东张西望!”

他口里一带“渣”,老头子当然受不了,就问他:“你骂谁是狗?”

钱力人说:“哪个不顺眼,我骂哪个!”

老头气粗起来:“驴日的,你给老子滚出去!”

于是,两人开始吵,很快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师生。两个保安过来了,老头连忙告状,那两个家伙不问青红皂白就把钱力人连推带搡弄进保卫科,他哪里受过这股鸟气,一口浓痰吐到一个保安的脸上。这下惹祸了,那些保安红眉毛绿眼睛惯了,平时只有他们打人骂人唬人的,他们怕过谁?别人不惹他们,他们还想无事生非呢,现在竟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还了得。那个被他吐口痰在脸上的保安说:“你活得不耐烦了!”一电棍朝钱力人身上戳过去,他顿时一哆嗦,一跤倒在地下,另一个保安拿出铐子就把钱力人铐起来,两个家伙锁起门就出去了。任钱力人骂,等他骂累了,整整关了三个小时,才被放走。

他这一生人除了老婆被人抱上床外,恐怕就是这一次受到奇耻大辱了。

待病情稍好出院后,钱力人抖擞精神,复仇的勇气倍增,到街上买了一包“三步倒”毒鼠药揣在兜里。那天晚上夜色浓,南风渐劲,窗户被吹得噼噼啪啪地乱响,门外树叶飘然落地,有划过大路的声音,这样的夜是应该发生点什么事的夜。到了九点半,趁叶莉莉还没有回来,钱力人喝了一杯酒,一丝莫名的伤痛在心里突然升起,他拿好那包“三步倒”就出门。他选择九点半是有道理的,他作过深入的调查,学生九点半下晚自习,那时人乱成一团,出出进进,骑车的,推车的,走路的,好下手。

风好大,永平这个地方风大,特别是春季的火南风一吹就是两三个月,特别是晚上,那风就像是铆足了劲似的跟人作对,整个永平飞沙走石日月无光。钱力人高兴风大,巴不得风再大一点。他来到校门口,那个老不死的看门人果然不见踪影,大概被大风吹到爪哇国去了,他趁风大人乱,不费力就进了学校,从暗处靠近保卫科。怎么这样静呀?他的心口“咚咚咚”地跳了起来,他仿佛看见两个年轻的保安眼睛一翻,口吐白沫蹬腿了,他被很多学生指着骂,唾沫吐到脸上。他打了一寒颤,自己在做什么呀,还当过车间主任,大小也是干部啊,怎的成杀人犯了。不能,坚决不能啊,他想转身回去,突然他发现保卫科里有人,椅子上捆着一个少年,他急了,慌忙推门进去,那少年估计十五六岁年龄,头耷在胸前无声无息,他身手探探鼻息,微弱得很,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这少年要出事。他急了,忙解开绳子,绳子一松,那少年一个扑爬摔到地下仍未醒过来,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背起少年趁乱就出大门直奔医院。

4

钱力人用力睁开眼睛,一股阳光直射进来,刺得眼睛生疼,泪也出来了,他赶紧合上眼皮。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说话。是小敏的声音。小敏说:“爸好像醒了!”

他真的醒了,屋里好多人,坐着的,站着的,斜倚着墙的,他看到小敏、小路、叶莉莉,还有一些人,那些人是谁?那不是原来厂里的小黄、二冲他们吗?

小敏说:“爸,你终于醒过来了?我们还以为……”小敏说着眼圈就红了,眼泪直往下落。

小黄嘿嘿地笑着说:“钱哥,你好自私,差点就丢下我们哥几个去天堂过好日子去了呢!”这木讷的小黄怎么也会说笑话了。

二冲也说:“我说钱哥,以后走之前要告诉我们,无论是到天堂还是地狱,连我们哥几个也带上,别一个人悄悄地去享清福!”说得大家又笑了起来。

小黄和二冲的话使房里沉闷的气氛顿时好了起来。

二冲还说:“说正经的,小黄我们几个办了一个小厂,效益还过得去,现在正缺人手,等你好了还当我们的头,领着我们干,怎么样?”

钱力人不想说话,头还在撕裂似的疼,背脊上像有一块石板压着,他不想说话,他仍不知道自己是咋回事。为什么躺在这里?躺在这里干啥?

到了下午,他清醒了许多,他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前天晚上他一夜未归,到处找不着他。那晚风好大,刮得人心焦,已经是十一点过了,叶莉莉接到康总的电话,康总告诉他快到医院,钱哥和一个少年被街上的广告牌砸伤了,正在医院抢救!

他们一家人心急火燎地赶到地区医院,钱力人已经被推进手术室了。康总和公司里的秘书小孙在医生办公室坐着。康总对叶莉莉说:“我从公司出来有点晚了,走到街上看到很多人围着看热闹,我叫小孙去看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小孙回来说,有两人被一个广告牌落下来压着,大概伤得很重。我忙下车,看到好多人在围观,却没人动手救人。看那人身下有血迹,一个少年躺在他身边,连忙叫大家帮忙搬开广告牌,才发现是钱哥,人已经昏迷,我们就忙把他俩送到医院抢救。”

小敏接着说:“爸,我们去时你还在动手术,你昏迷了整整两天,是康叔叔救了你,那个少年是饿昏了,又被捆了大半天,肋骨断了一根,在外科住院,估计没什么问题,我们得好好感谢人家。那晚风很大,也不晓得你咋个会到那里去,被‘林场天然材料装饰的广告牌打伤。好在那个广告牌落下来时被电线挡了一下,减缓了冲力,否则就严重了。如果不是康叔叔及时把你们送医院,我们都不敢想会出现什么结果。”

叶莉莉说:“你需要好好休息,左腿骨折,头也被伤着,流了很多血,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再出事咋办!”

钱力人心里乱成一团,他做了什么事心里恍恍惚惚?活着煎熬,死了心安,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牛劲,“咚”的一声头就撞到墙上。瞬时,床头的白墙上就是一片血迹。小敏和叶莉莉大惊失色,急忙去抱他。他双手乱抓乱打,双眼牛样地瞪着,跟疯子没什么两样,口里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病房里乱成一锅粥,又来了几个男医生按住他,才把他头上的伤口包扎好。

叶莉莉大哭,小敏拉住他的手不停地摇晃,眼泪婆娑,楚楚可怜。

求死不能,求生不愿,钱力人幽幽地说:“不让我死也行,那你们把我送公安局,我要去投案自首!”他出现了幻觉。

大家又是一惊,他是不是脑子真的进水了,不是寻死就是要进公安局。

大家又说了很多安慰钱力人的话。这时,康总进来了。康总对钱力人说:“对了,钱哥,我昨天到学校开会,听说那两个保安对你不礼貌,还关了你,一个少年进学校去玩,被说成是打架闹事,把人家捆了毒打,如果不是你救了他,就可能酿成大祸,现在那个被打伤少年的家长还不饶学校呢。那少年如果被打死了,学校也就办到头了,那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我已经把那两个家伙辞退了!”

“什么,那两个保安,没,没……死!”钱力人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0”型。

“死?谁死了?就算他俩去跳太平洋与我有什么关系。”康总觉得钱力人说话真好笑。

钱力人絮絮叨叨地说:“没死……好,没死就……好。”

叶莉莉和小敏都觉得钱力人神经有点问题,不是寻死觅活去碰墙,就是要进公安局投案,一连串的动作和说话都让人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因为医生鉴定他脑震荡,需要静养休息一段时间。一个患有脑震荡的人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也不奇怪,所以,大家也就不去计较。

5

市长告诉康林生,国家在今年劳动节要表彰一批优秀民营企业家,市政府已决定推选他作为候选人。当康林生把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告诉叶莉莉时,叶莉莉也为他高兴。但叶莉莉笑得很勉强,康林生反复问她有什么困难,她才说出来。还在去年初,叶莉莉就不愿意到那个倒霉的百货公司上班,康林生就通过关系把她调到了工商局财务科。现在财务科长要退休了,为争那把交椅,财务科里的人表面上嘻嘻哈哈互相说着笑话,见面点着头,暗地下找关系走门路各显神通,一个个像斗鸡似的恨不得你啄我我啄你。

叶莉莉当然想那个诱人的位子,凭她的实力肯定没戏。特别是前年进的那两个大学生,要能力有能力,要人才有人才,要关系有关系。其中一个的叔叔是市委宣传部长,后台够硬的了;另一个的姑妈是市妇联主席,来头都不可小看。

康林生说:“我知道怎么办了。”说完就走了。回到办公室,康林生说着就打电话给办公室主任小孙,叫他准备一份礼物,今天晚上他要亲自送到工商局长老涂家,明天是他老娘的生日。

说起来,老涂还是康林生的一个远房表叔呢,康林生发迹后,与自己往来也不算多,现在,突然送来厚礼,他老涂怎么还坐得住。决定请康林生吃饭,康林生当然应约前往。在推杯换盏之间,康林生说:“表叔,你儿子上大学要不少钱吧?”

老涂面露难色说:“唉,那小子不争气,考大学差几分,我请人到省招办活动,费了天大的力气,总算搞成了,可以进医学院了,专业也好,学的是临床。可学费吓人啊,要一万六,我哪里去弄?”

康林生从包里拿出一个大号信封说:“表叔,这里有五万,你看够不够?”

老涂仿佛被火烫似的跳了起来:“别这样,别这样。”

康林生拍拍老涂的肩说:“表叔,谁没有难处,哪家门上挂着无事牌。”

老涂摇摇头说:“不能收,不能收!”

康林生说:“表叔,我们说起来是一家人,弟弟读书,需要钱,做哥的帮助一下他,应该的吧?”

老涂还是摇头:“心意我领,钱还是不能收。”

康林生说:“这样吧,等我那兄弟大学毕业有工作了,挣着钱了再还,你看,行不行?”

话说到这一步,再不收就有悖人情了。老涂难道真的连儿子上学的钱都拿不出来?这明显是哄人的,他其实是很有钱的。但在腰缠万贯的康林生面前,自己只能哭穷了。大老板给自己老娘做寿送厚礼,给自己的儿子上学交学费,这使他很有优越感,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老涂当然是个人精,在官场上风风雨雨混了几十年,什么样的场面没经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天上不会掉馅饼,社会主义等不来,他难道不懂?和康林生搞好关系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于是,就笑着说:“林生,你叫我一声表叔,我很高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直说吧。”

康林生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也是有人相托,请表叔关照一下叶莉莉。”

老涂一听肚里就明白是啥回事了,但还得装模作样地说:“啊,我知道,那个财务科长的位子竞争很激烈,打招呼的领导不少,几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了。”

“分管工商局的赵副市长我已说好了。”康林生说着就站起来准备走了。抬脚时又说了一句话:“还请表叔多担待了,事成了我还有重谢。”

老涂看着康林生的背影连忙说:“一定,一定!”

那顿饭后没过久,事情果然很顺利,叶莉莉稳稳地坐上了工商局财务科长的位子。

6

永平的房地产也热火起来,住宅小区如雨后春笋在永平一幢幢出现。这给二冲和小黄他们的厂注入新的活力,厂扩大了规模,新招了工人。钱力人养病半年后,身体差不多了,再睡下去说不定又会生出病来,加上二冲他们多次招呼他,他就上班去了。

其实,二冲他们厂主要是收购废钢筋、废角铁,通过筛选、除锈,加工成钢窗、防盗网、大铁门、广告牌等,然后上漆,就变成了成品。由于生产成本低,很有些效益。当然,他们也进一些原材料,给单位做肯定要用好的钢筋和角铁,给私人做一般材料就可以了。规模扩大后,还做起了铝合金门窗。他们这些昔日的机械厂的工人老大哥,做这点事算不了什么,没有多大的技术难度,说起来不过是小菜一碟。

人这东西就是怪,被称之为贱皮子,不能放了闲着,闲着本来是好事,但有句话说得好,无事就要生非。钱力人当初如果他有事做,哪里会出现那么多烦事,闹出那么些笑话。现在,他有了事做,二冲他们又推他为头,他又恢复了以前的干劲,为人就变得精神了许多,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小敏这姑娘为他爹妈争气,考取了北京大学,在永平可是了不起的大事,报纸上有报道,电视上有专访,全家人皆大欢喜,乐坏了钱力人,他在“喜来春”大酒店摆了好几桌,邀请了他那帮哥儿们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又醉了一回。

小路换了工作,当了销售科的科长,也算是提拔了。小路回家来,找出一瓶五粮液和老爹对饮,两爷崽喝得欢畅,吃得开心。人逢喜事精神爽,钱力人心头高兴,说:“莉莉,你也来喝一杯,我今天高兴!”

小路也说:“妈,来吧,你不庆贺我任了科长?”

叶莉莉肯定是推辞不了,她心里也是喜不自禁,与他两爷崽碰了杯,喝了一大口,直呛得眼泪流了下来。

最近,钱力人他们的厂子办得十分红火,定单数大大增加,他们还将半死不活的国营水泥厂买过来,投资新上了一条先进生产线,聘请了专家,生产的水泥除供应永平外,还销往本市十县,效益相当不错。同时,准备把一家鬃业公司吃下来,目前已基本谈妥,这样就可以成立一个集团公司。周末,钱力人又是加班,她电话告诉叶莉莉吃饭不要等他,他要等着进一批原材料,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他在办公室里和二冲吃了点方便面,吹了一会牛,才发现调拨单丢在家里了。他忙回去拿,进得家门,听见叶莉莉房里有人的声音。他以为是小敏和她妈妈在说话。但听听,不对呀,好像是有男人的声音。他一下警觉起来,他靠近房门,只听见叶莉莉说:“小路不是干得好好的,怎么又要调工作?”

一个男人说:“我们公司新修了一个宾馆,我想让他去当经理,让他去独当一面,对他也是锻炼。”

叶莉莉说:“我怕他干不下来,出了事不好,他太嫩。”

男人说:“正因为嫩,我才想让他早点成熟,以后好挑大梁嘛。”

叶莉莉又说:“也好,就让他去独当一面。”

原来是姓康的。只听康林生说:“我一看到小路人这样聪明,我就想认他做个干儿子。”

叶莉莉说:“你有病呀你,老钱知道了怎么办?”

康林生说:“我不过是过过嘴瘾而已。”

叶莉莉说:“你饶我了,行不行。”

康林生说:“好,好,不说了。”

叶莉莉:“你还是先走吧,等下老钱来了遇着不好。想我给我电话啊。”

康林生说:“我现在就想你!”

叶莉莉说:“不行,在这里绝对不行!”

也不知道钱力人当时是怎么想的,他竟然没有发作,没有提着菜刀进去下手,他很快就走了。他沿着房背后那条小河边往厂的方向默默地走着,望着潺潺的流水向东流去,他颇有很多感慨。水是阴柔,石头是阳刚,可河床里的石头没有一个是有棱角的,他钱力人的锐气就像河里的石头,棱角到哪里去了?

7

假期,女儿小敏从高中回来了,拉着爸一阵猛亲,说爸当上厂长了,比原来的车间主任还大,听说生意越做越大。一提起厂子,钱力人就很高兴,滔滔不绝地说他们的厂下一步的发展思路,他说有市科技局的大力支持,已得到了一笔资金,上了一个项目,马上就要搞一个集团公司,占领整个永平市场。他一高兴,大家当然也高兴,从前那个充满活力豪气冲天的钱力人又站在大家面前了。

他现在办事是火着枪响。他的集团公司很快就要成立,作为永平比较有实力的一家公司的成立,市领导也很关心,专门听取了钱力人的汇报,准备在元旦搞一个相当规模的庆典仪式。所以那段时间,钱力人忙得脚底板翻天。

在筹备公司成立工作接近尾声时,有一天,二冲问:“钱哥,康总和你们是什么关系呀,我看他对你们挺关心的?”

钱力人说:“他是我家小敏他舅,你说小敏的舅舅关心自己的侄女儿,该不该?”

二冲说:“这样说来,当然应该。不过,恨他的人不少,我表哥在检察院,说康林生不是只好鸟,可能有事!”

钱力人眼睛一亮,泪水溢满了眼眶,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作者简介周远清,作家,云南昭通人。曾发表小说、散文作品若干。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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