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岁月(外一篇)

2008-09-28 02:45
安徽文学 2008年9期
关键词:宁国姐夫爸爸

胡 进

爸爸他终于没能逃脱大劫。年初爸爸和家人闲聊时曾说:“我九岁那年算命,说我七十三岁死,一生三子有二子送终。”我自信受无神论影响极深,少有宿命观,因此没有将此话当真,岂料一言成谶。爸爸的劫数是:寿年七十三。猪属“本命年”。忌日在冬至十二月二十二日。我不知道这是偶合还是“在劫难逃”?

爸爸是1995年5月初到我这里的。我独立生活以后爸爸很少在我身边过。时间较长的也仅两次,加起来三个月时间不到。每次来,都是我千请万求才能成行。每次离开又都带有遗憾。第一次是我刚调宣城,是1986年下半年,那年我月工资76元,没有任何额外收入,养活四口之家确实捉襟见肘。我每早给爸爸冲一碗鸡蛋花,买一点他爱吃的点心。这样时间稍长,他真的有点生气了:“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经济这么困难,我给你钱你又不要,真让我不安啊!”就这样带着我的遗憾,他很快离开我身边。第二次来,我的经济大好转,他过得虽寂寥却颇舒心,不料想媳妇住院,儿子无暇料理他的日常起居。他又带着我的遗憾而去。他走时穿着我为他添置的银灰色长裤和米黄色衬衫,他蹒跚的步态似有无尽的依恋,待我向他道别时,他掩面竟不能回头应答。他不能长期随我生活成了我的心病,我常自责无能,连奉养父亲的能力都没有。“养儿防老,积库防饥”是我幼年时妈妈教我的古训,作为人子我愧对人伦。成为心病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妈在我毕业分配那年去世,我未能尽半点孝心,因而总想在爸爸身上做些补偿。

爸爸这次一来,就和我开门见山:“我不是投奔你来的,我是投奔你二姐的。”我此时的情形是,带着儿子艰难度日,连住房都没有着落,还有一个侄子随我生活。我成了“丧家犬”。二姐为了帮我,在我这里开了一间小酒店,因而我尚有一个吃饭的去处。现在成了爸爸借居处。不管是投奔谁,爸爸能和我朝夕相伴总是好事。爸爸一生老实厚道,教了一辈子书,没有什么建树,同时也没有什么冤家对头。但是一旦冒犯了脾气,倔劲非同小可。这次就是和大哥闹翻了,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起初我颇怨大哥不省事,和老人家较什么劲?后来冷静一想,爸爸和大哥他们生活在一起多年,难免磕碰,大哥对爸爸是孝顺的。如果不是我们做子女的观念陈旧,那么在妈妈去世多年后,我们支持他找一个“老伴”,他就不会如此孤独寂寞和“无家可归”。

转眼中秋节到了。我知道爸爸一生重年节,因而每年春节我都奔命似的赶往他身边。这一个中秋他远离他的子女,又在他乡,我怕他难受,特别小心地备好月饼和鸭子等吃食。我宽慰他说:“在这里也一样有儿子有孙子在你身边,你不要多想。”他应道:“是啊是啊。”可是他从早到晚脸上始终没有笑容,中午我下班时见他无力地斜躺在椅子上,便问哪里不舒服。回说很好。每次电话铃一响,他都会全神贯注地盯着接话人,后来终于等来了二哥向他贺节的电话。我将电话内容转告他,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句:“都当我是个死了的人。”说时声音已哽咽,泪水在昏花的眼眶里直打转。晚餐他只吃了半碗饭,而且忽然忌油荤。饭后早早地无声无息地睡在椅子搭就的“床上”。日常他老人家最能体谅儿子们的困难,从不向我们提出任何要求,有苦自己受,有难自己挨,这一回他真的是十分想家,十分地想子孙们绕膝欢笑,而眼前却只有一子二孙三代光棍凄清过节。二姐因为小孩脑病发作,早在七月份就离开我们回家了。各自小家庭想必仍然是欢乐如常。我们都未曾料到这是他老人家此生最后一个中秋节。其实他十分想回家,他生于斯长于斯,那里才是他的根。大哥曾来接他回家,只是他余气未消。他自己也满心指望着春节能回家过。虽然他几次跟我说:“我在宣城死就在宣城火葬!”但是我知道这是气话。

他吃住在饭店里。姐姐走后饭店临时交给我侄子掌管。爸爸既担心我的生活前景,又忧虑自己的处境。他常常独自坐在门口发呆,心里郁积太多时,他就对我说:“你不能总是一个人带一个小孩过……饭店倒掉了我到哪里安身呢?”我说:“即使讨饭我也会奉养你的,何况你有自己的收入。”他又说:“你上有老下有小,哪个愿意嫁给你?”是啊,都说人情比纸薄,有谁能如此关怀我呢?爸爸他自己几近无栖身之所,却时时刻刻关注着儿孙们,小外孙的脑病他牵挂着,大外孙给他添了曾孙他喜悦着念叨着,大儿二儿的营生他焦虑着。然而在通讯成为举手之劳的当今,他难得及时获得讯息,难怪他恍若隔世。焦虑和气恼导致高血压病发作,他的左腿忽然抽筋麻木。直到这时我才深切地感受到爸爸老矣!他已经没有能力抵御外加的任何刺激和精神压力。在住院期间我借机会给他全面检查了一遍,结论是无大毛病。出院的那天阳光明媚,气候宜人,我和他的准媳妇邀他去鳄鱼湖,他竟然同意了,他要我侄子也带他的“女朋友”同行。这一幅祖孙三代游园赏景的大团圆画图让他欣悦异常,一路上他的笑声不断,每一声都发自肺腑,掷地有声,因此他留下的每一张照片都满带笑容,了无愁绪。唯一遗憾的是我儿子清清因为上学未能同行。

不曾料想,年末竟成为爸爸人生道路的末端。十二月十日他因心衰又住进医院。第二日他从昏迷中醒来时,认真地盯着我,神智十分清楚,声音清晰一如平常,他对我说:“你不要难过,我死也能死了。你对得起我……”大姐和二姐更能够理解他老人家的心理,告诉他待稍好转就接他回家,他连说:“好!好!”稍后他又告诉她们:“胡进挽留我在宣城过年,我怕他难过,又不能拒绝他。”往后的几天里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的时候他几次对姐姐说:“你把我接回家,你是学医的,偏要让我死在这里干什么?”那一日夜晚,给爸爸盛饭的保温瓶胆突然爆裂,二姐认定这是凶兆,但是我和哥哥都坚持不信。二十二日早晨恰好我不在身边,听姐姐说,爸爸大呼救命,声若洪钟,凄厉切迫,却原来回光返照。即使到这时我仍不相信他老人家会撒手而去,我到病房时他竟然认出了我,他睁开浑浊的眼睛断续地招呼我:“来!我告诉你……”待我将耳朵贴近他,他又似乎记不起要嘱咐我什么。我起身要喂水给他,他又招呼我:“我告诉你呀……好好的啊……心情要开朗一点……”这几句话成了他老人家的遗言。我知道,他有许多放心不下的事,此时的理智已不允许他从容交待,我是他最小的儿子,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我重建家园尚待时日,他已不能亲见了。这是他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

然而,谁又能说终生无憾?

山行笔记

文人骚客或附庸风雅的人常吟哦着“田园风光”,殊不知那里也上演着惨剧和诸多痛苦。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暮春时节,因为要躲“非典”,更因为厌烦了闹攘而又枯燥乏味的城市生活,我们一家三口来到宁国深山里面度假。

山里人面对我们的安逸神态得出结论:原来城里人喜欢山野,山里人却喜欢城市生活。这种悖理的事很常见,犹如穷人羡慕有钱人吃香喝辣,富翁却抱怨说:我穷得只剩下钱了。富人穷的是无所追求,他们缺失的是精神,是渴盼,是穷人不倦劳作后的小有收获之乐趣。所以圣哲说:头脑简单的人是多么幸福!人一生下来,如果真有一个冥冥之中的上帝对你说,你呀,这辈子可以娶到老婆生个儿子,无病无灾见上帝。你说,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说:欲望犹如电动兔子,引诱着我们不断地去追逐(记得大意如此)。由山里老乡的话我体会到,求新求异可能是人的本性使然。山里人和我们小城里的人互相羡慕,是因为彼此不了解各自的生活处境,颠倒过来——让各自反过来生活在对方的生活中,新异感觉没有了,枯燥便随之登场。

听说我们要爬“老岭”,山里老乡更是不理解:去老岭?那有什么好玩?姐夫替我们解释道:“他们跑惯了城市的大马路,深山里当然新鲜了。”中国人造词真是绝顶聪明,闲情逸致——有“闲情”才会生发“逸致”,让我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我哪里有诗情画意?姐夫是个非常好的导游,他告诉我,这条石板道,走过“长毛”,走过红军。在山里不通公路的年代,这条道是宁国东南山坳通往浙江昌化县的必经地。石板路上山十五里,下山十五里,几乎是一步一个陡峭的石阶。行至半山腰,有一座石砌的“凉亭”,姐夫介绍说,这是一位寡妇修建的。我在里面歇了一会儿,不免心存疑惑,那寡妇是行善积德?

终于爬上了老岭山顶,不料山顶是一大片平旷的土地。姐夫说这是稻场坪。坪中有淙淙溪流,有大片的沼泽地和被开垦过的农田。坪的北端有一栋八开间的楼房和状如四合院一样的平房。房前有两棵高耸入云的桧柏。我估摸着原先这里应该是座庙宇。姐夫告诉我,这两棵桧柏是几百年前宁国县令和昌化县令亲手栽的。两个县长各栽一棵表示宁国昌化世代和睦相处。他又告诉我,稻场坪有一个传说,过去昌化的一个老和尚在坪里耕地,宁国的小和尚指责他强占了自己的耕地,耕牛受了惊吓,拖着耙具往昌化跑去,直跑到歇牛桥。牛跑过的地方成了一大片坪,坪以下血红的土地是牛血染成的。后来我在山下看到宁国树立的山林示意图,标注这坪果然叫道场坪。道场坪这块地始终是宁国开发利用的,可是浙江临安县的简易盘山公路一直修到岭顶,他们早几年已经向国家申请批准过,这里现在是国家保护动物梅花鹿的养殖基地。我们正在行进中,一名妇女和一位中学生模样的小女孩向我们走来,姐夫介绍是他堂姐。在这海拔千余米的高处见到熟人,不免要聊上几句。堂姐说她家在岭上九龙戏珠那地方承包了200亩山场,今天刚放晴就到山上来照看照看。

我们在岭上吃了点水果便已是下午一点多钟了,我们便和堂姐母女俩一道下山。真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走到凉亭两腿就直打颤。在凉亭休息时,堂姐说,修凉亭的寡妇,她儿子有一次到昌化回家已经是夜晚,恰好遇上大雨,岭上没有人家,她儿子又冷又饿,死在这下山的道上。寡妇希望她儿子的悲剧不再重演,就拿出自己一生的积蓄修建了这亭子。我这才恍然觉悟:可怜天下父母心!

姐夫是闲不住的人,他见我们在休息,便说:我去抓条蛇来给你们晚餐做菜。我笑道:“有那么容易抓到?”却不料十分钟不到,他果然抓了一条大蛇。说到蛇,姐夫和我们聊起这里的蕲蛇。正好我们上岭来时,山村里一位老妇被蕲蛇咬伤,送往祁门县医治,现在生死不明。据介绍,蕲蛇和蝮蛇区别不大,只是头更呈现出三角形,尾巴更秃,更毒。姐夫一连给我讲了三个被蕲蛇咬死的真人真事。一个老头将蕲蛇打死,装在酒坛子里做药酒,半年后老头想药酒已经做成,谁想蕲蛇没有死,它一直将头伸出酒外,醉意蒙眬中飘忽了半年之久。老头一开坛就被蕲蛇咬上了,死了。再一个是一个小伙子,打死了一条蕲蛇,顺着地拖回家挂在角屋里。第二天走近死蛇时,不料被一条顺着痕迹追来的活蕲蛇咬死。看来蕲蛇是成双成对生活的。另一个也是一个小伙子,他打死蛇后知道死蛇也能带来祸害,就将死蛇用树杈钉在地里。过了一些时候他再去地里,死蛇变成枯骨。他看着枯骨张牙舞爪的样子便想幽默一下,他用手指在死蛇的牙齿上刮了几下:“给你咬呀!你还能凶吗?”却不小心被蕲蛇的牙骨划破了。可能还是不小心吧,他也死了。

晚上我早早地睡了,刚要睡着,被姐夫的堂姐夫叫醒了。堂姐夫向我诉说他在老岭承包山场的遭遇。他承包山场时经过乡林业站批准同意,他投资栽的山核桃苗已经成活,上个月他被昌化公安派出所叫过去询问了五六个小时,被告知:他承包的山场九龙戏珠那一片是临安县的土地,已栽的苗木自行拔掉,

损失自负。并且告诉他已经违法了。堂姐夫很气愤:九龙戏珠那里一直就是我们宁国人开发的,也是宁国人管的。而今他承包也是经过批准的,他问我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一,民不跟官斗,昌化那边代表的是官家。二,民不告官,乡林业站今后还要托他们照顾。三,我的话作参考,总之不能胡来。

小民通常不会有失国之痛切,没有了家园才是切肤之痛。而我更想说的是,我们的经济不如别人哪!否则我们的官家将路早早地修上山顶,家园就天经地义地是我们的了。

姐夫抓的蛇成了我们的晚餐。

那蛇的伴会找它吗?

蛇吃老鼠人吃蛇,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可是蛇反过来也会要了人的命。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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