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毛
有时候,你以为温暖了别人,却是别人最终温暖了自己。
昨天收到一个包裹。
是读者寄来的,来自内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拆开一看,大吃一惊,居然全是巧克力:块状的,袋装的,满满一小箱。
拆开一块,掰了一点含在嘴里。没有上好巧克力的厚度和沙沙的苦涩,味道甜腻浅薄,在舌尖上很快散去,只留下檐下雨滴般的芳香。
年少时,是自己买给自己巧克力,贫寒而又挑剔,在货架前徘徊良久,才会将某一块从陈列的一排中抽出来。钱包是瘪的,那份喜悦却是饱满的。
再大一点,是男生送我巧克力。不喜欢的人,就把他的巧克力分发给女友,喜欢的人,就留着独享。在某个微雨的午后,或者某个湛蓝的夜晚,临着窗户,一点点细品爱的纯粹。
如今年华清淡,巧克力过分紧密的甜和热量,都被我视为大敌。倒是那些与巧克力有关的记忆,仍然不无香甜。
譬如J的巧克力。
J在北京舞蹈学院读书的时候,在央视拿过舞蹈大赛金奖,表面万千风光,内心风声鹤唳。从小父母离异,他靠母亲打零工养活,母亲又患有癫痫,偶尔发作时,他紧紧抱着她,泪水掉到母亲抽搐、扭曲的脸上。
生活灰暗,唯有白炽灯、音乐烘托的舞蹈是光亮的。他被世俗束缚,益发寻求肢体的解脱,于是疯狂爱上舞蹈。17岁,他考上了学费昂贵的北京舞蹈学院。那年生日,他买一根5毛钱的大白蜡烛,再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一袋廉价的几乎坏掉大半的苹果,晚上躲在大楼后面,把蜡烛立在半个苹果上,给自己唱生日歌。
他很快把母亲接来,替她谋了份学校清洁工的活。课余,他会四处巡逻,等待衣饰漂亮的同学喝光一罐可乐的时刻,一个鱼跃,将废弃品塞进超大的黑袋,不顾耻笑。他的母亲在工作时,曾被一个纨绔学生打了耳光,一惯冷静自制的孩子这时发了疯,找到纨绔子揪住就厮打。
他老是觉得自己吃不饱,胃里空空如也,一阵阵锐疼。他常常跑到宿舍楼的顶层,按压腹部,仰望阴暗的星空。起身时,冰冷水泥地湿了一块,全是17岁委屈的眼泪。下楼来,他又是没心没肺的大男孩,拉着母亲,给她唠叨未来的富贵。后来,母亲坚持回了老家,寒冬腊月给人擦车,擦一辆,能得5元钱。她把钱揣在心口,一张一张积到100元,就寄到北京……J说起母亲那双红肿皲裂的手,抹了泪,说:“我都骂她,恨她不爱惜自己!”
采访完我请他吃了一顿饭,就在校园小餐馆。我只希望,他每天都能吃饱,走完这段多刺的青春。
毕业后,J因成绩优异,得到法国某著名歌舞团青睐,雾散日出。偶尔回国来,他请我们几个朋友去保利剧院看歌舞,带几盒巧克力分发。现在,我们偶尔还在邮件里联系,有一张照片,是他在埃菲尔铁塔前,做了一个超级漂亮的舞蹈姿势,笑得一口白牙闪闪发光。
这次的巧克力,来自一个军人。
那位读者在气温可以低到零下40度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当兵,茫茫大地除了牛羊,还是牛羊,能看到一本杂志也觉是天大的幸福。他喜欢我编辑的一些文章,并在第一封信中一一点评,字迹工整,行文漂亮。随信还附了一篇作品,回念大山里含辛茹苦、青灯坐晚的母亲,有些散文的清愁,铺就军人孤寂又强硬的青涩美。我在匆忙之中回了封短信,告知稿件不太适合本刊风格,请继续支持云云。
谁知道,回馈,居然会是这样一盒从严寒之地飞来的巧克力。那封写于凌晨的信中,他对我的回函表示了诚挚的感谢。握读这份感激,心中的感动散发开来,碎成一湖发粼光。
是怎样的孤寂苍黑之夜,会让人在隔绝喧嚣的万里之外,为一个陌生人细细装填巧克力的箱子?是怎样一颗纯净心,才会对屑末温暖念念不忘,省吃俭用地予以涌泉相报?
我回了封信,又挑了套自己喜欢的文学丛书,穿越柳絮飞扬的拥挤二环路,步入一间绿色邮局。在包裹单上,我认真写下呼伦贝尔大草原,写下那位身着草原绿军装的年轻男孩的名字。
无比辽阔的北京城忽然小了,小得可以缩在一颗温情的心脏里——临近的人,呼吸都有了春的味道。
有时候,你以为温暖了别人,却是别人温暖了自己。
哪怕只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没有理由不回望停驻,安静感念,只为那一刻巧克力在唇齿中的回旋,如此芳香馥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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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赵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