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 萧
大哥:
最近父王常感头昏,医生也未说明原因,目前正在吃药,略有好转迹象,父王要你们不必挂念。
你需要的玄天上帝护身符,父王已在昨天深夜求得,缝好香囊,再让美暖为你带去。父王交代:一定要挂在车内显眼的地方,不可带进厕所等不洁之处,请注意。
二弟
谨上
弟弟的来信,十几年来大约,都是这样,“挟天予以令诸侯”。他的信中一直称父亲为“父王”。在我们“宫”中,父亲真的就是父王,从小我们都怕父亲,像老鼠看见猫那样。小时候,我因为上面有祖母顶着,总算还有个避风的港湾;弟弟们长成时,祖母已经“驾崩”,我们完全失去可以依傍的荫佑。不过,也从这一年起,我们发现父亲好像也失去了他精神上的某一个依据,也有落寞、无言的时候。
我们难得看见父亲笑,虽然父亲的脸上有个很深的酒窝,笑起来好像一朵花在水池子里漾起涟漪。
我们难得看见父亲笑,虽然父亲口中有着两排洁白无比的牙齿,笑起来好像黑人牙膏的广告。
不过,我们常听到他跟邻居阿伯阿婶聊天时,那几声洪亮的笑声,真的像山寺里的钟响。
其实,不止我们怕他,邻居的小孩也怕他。哭个不停的小孩,看到父亲走过来,吓得连哭声都吞回去;如果父亲再冲着他露齿一笑,这个孩子往往不知所措,要等父亲走得很远很远了,才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哇的一声,惊天动地,哭了起来。
除了我们兄弟,父亲不曾对谁凶过,父亲凶起来,讲话都非常简短,训词也很扼要,一声“站好”,就足够我们反悔好久了。有一次,我们一大群小孩在玩,我打了一下弟弟,刚好被他看见,他气极了,喊了一声“过来”,除了我和弟弟以外,竟然还有三个小朋友也脸色苍白地跟着跑过去,挺挺地站在他面前。
叱咤则风云变色!
不过,狮子不一定常发威。父亲说:“常常大声的一定不是狮。狮,是深山林内的狮;知,是心肝内的知。”狮子不会常发威,真正的“知”也不是时时挂在口头上,刻刻向别人炫耀的,那不是真知,不是大智。所以,小时候,父亲就是我的天,我不知道天有多高,天有多大,因为父亲的“知”藏在他的心肝内。偶尔透露一点,对我来说,那就是一片森林。直到今天,我还常常在课堂上引述他说过的话,不能不珍惜那话语中的“一草一木”。
我是长子,每次祭拜祖先时,都指定我跟在身边学他烧香、烧金,学他口中念念有词,只是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跟祖先嘀咕些什么。每次我都祈祷:“神啊,祖先啊!保庇阿嬷、爸爸、妈妈身体健康,保庇我会读书。”把这两句轻声念完,斜过眼睛看看父亲,他还念念有词,我只好再请神啊祖先啊保庇阿嬷、爸爸、妈妈身体健康。重复了好几遍,祖先都快要不耐烦了,父亲的祈祷词还没说完。我不能不承认,父亲比我有学问多了!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
“阿爸,你都跟神说什么?”
“求神保庇咱们大家啊!求神给咱们国泰民安啊!”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样的成语不是从书本上认得的,而是父亲传授给我的。人、神、家、国,好像从一炷香的袅绕里,那样和谐地融糅在一起。我学不来父亲那么长的祈祷词,但我学会他的虔诚,学会他的国泰民安。
每次自我介绍,往往我这样开始:“我姓萧,我爸爸也姓萧,所以我叫萧萧。”这是开玩笑的话。接下来,我总郑重其事地,慢慢地说:
“我是,农夫的儿子。”
土农工商,谁是四民之首,我没有特别的意见,但我以父亲是农夫为荣;虽然,父亲很可能是四千年来我们萧家最后的一代农夫;虽然,我一点都不像拿锄头长大的人。但我的時警惕自己,要能挺得直,挺得住,要能弯下腰工作,要能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
我最羡慕父亲身上那一层韧皮,古铜色的肌肤真是农夫的保护色,那是太阳炙烤的、雨淋的、风刮的。
光滑的韧皮,苍蝇昆虫不能停留,蚊蚋不知如何叮咬,睡觉时,从来不曾挂过蚊帐、点过蚊香。光裸的背脊、臂膀,平滑得像飞机场,只是蚊蝇却永远无法下降。
那真是发亮的背脊,一堵不畏风寒的墙。
手脚上的厚茧又是一番天地,不论怎么撕,依然胼胝满掌,特别是脚掌上的厚茧几乎已成了鞋一样的皮,甚至于龟裂出很深的沟痕。我曾看见父亲以剪刀修剪那层厚皮,仿佛在裁剪合身的衣物。
“阿爸,这样不会痛吗?”
“怎么会痛?这是死皮。”
一层血肉皮肤,如何踩踏出另一层死皮?砾石、炙阳、冻霜、不尽的田间路,来回地踩踏,我不曾看见父亲皱眉、叹气。父亲不怕冷、不怕冻、不怕霜,再寒,也是赤着一双大脚在田埂间来来去去。他常说:“没衫会冷,我有一领‘真皮的衫啊!”
所以,就父亲而言,皮已如此,牙齿就更不必说了。他永远不能想象牙齿会痛,他说:“骗人不识,不曾听过石头会痛的!”
牙齿像石头那样坚硬,怎么会痛?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牙齿痛——这一点,好像我的学问比他大些。
只是,面对父王,我又嗫嚅了。
我不敢跟他形容牙齿疼痛的样子,我渐渐学他忍耐人生苦痛的那一份毅力。
(选自《守望》2007年第10期)
赏析
萧萧的《父王》以生动流畅的语言,浑然一体的结构,通过几个生活中的小事例,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一个农夫父亲的形象。在对父亲的深沉怀念中杂糅着父亲对我一生的影响,于平淡中渗透着隽永淳朴的深情。
“父王”这一略带戏谑的特殊称呼写出了父亲不怒而威的尊严和孩子们对父亲由衷的尊敬。孩子们面前的父亲是严厉的、不苟言笑的,但每一句话都是掷地有声的;邻人面前的父亲是热情的、豪爽的、耿直的,流露着一个农夫最本真的品德;而祖母的去世让高大的父亲在无言和落寞中遮掩不住一个铮铮铁汉子的孺子之情。父亲又是一个认真扎实、虚怀若谷的人,同时,父亲不是那种只想着自己过好日子的人,小农思想的影子在文中的父,亲身上我们一点儿也没有看到。相反,父亲懂得家国合一,总虔诚地为人民为国家祈福,祈祷国泰民安。父亲的这些人生美德与智慧成为孩子们一生的骄傲,是子女一生受益不尽的财富,是子女这些树木能茁壮伸向蓝天的深深的根基。作者无意去直接写父爱,父爱却无处不在,渗透在字里行间。
作者最后把对父亲的眷眷之情升华到对广大农民的真挚爱戴与无限敬佩上。每次自我介绍都要强调自己是“农夫的儿子”,对农夫父亲的无限骄傲与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并不因自己读了书,学了更多的知识就看轻农夫,看轻父亲。相反。更加深切地钦佩父亲以及广大农民身上所具有的种种可贵的品质。四李轮回,悠悠岁月,黄土地上的他们承担着数不尽的苦与痛,可他们仍然坚毅乐观地在风霜中站成一堵顶天立地的墙,默默地忍耐着人生的各种苦痛,他们,是我们一生的楷模。
(张相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