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龙
生活在几个安置点的村民们总会听到装卸工们的描述:又一批好东西进了仓库,耐克鞋、锐步衣服、蛋白粉、氨基酸……但那些在地震中失去家的灾民,鲜有人能够分到这些生活必需品。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四川安县仓库和茶坪乡仓库暗访多日,救灾物质分配中的疑点逐渐浮出水面。
我们宁愿相信这是极为特殊的个案。但杜绝个案,才能让救灾物资真正物尽其用,给更多的灾民以切实的帮助。
四川安县,桑枣镇灾民安置点。
李安川(化名)拿出他们刚发放的裤子一提起来,高过头顶,可以装下两个人。
由于发放的救灾物资不足,大地震已过去100多天,灾民们依然得冒着塌方的危险,爬8个小时的山路回家,从废墟堆里扒出衣服、电扇、棉被背到山下,以敷日常生活之需。
仓库蹲点目击记
绵阳市安县茶坪乡是重灾区,大地震中那里的房子几乎全部倒塌,通往茶坪乡的路至今未通。全乡3000多人被转移到安县的3个安置点:县城的花荄镇京安小区板房安置点、桑枣镇安置点、晓坝镇安置点。
茶坪乡的男人们为谋生路,平时都在周边的镇上打零工,女人们则在板房内照顾孩子,等候不定期发放的各种物资。为数不多的幸运者得到了活计——在安县救灾仓库当装卸工,每天收入80元。
生活在几个安置点的村民,总会听到装卸工们令人羡慕的描述:今天又看到一批好东西进来仓库,打勾勾的(耐克)鞋、打叉叉的(锐步)衣服、蛋白粉、氨基酸……
传说中的好东西一批批运进来,却鲜有人分到。
安县的救灾仓库设在该县花荄镇永安金属厂的厂房内。李安川联合茶坪乡其他安置点的几个村民,不动声色地蹲守在了县救灾仓库旁。蹲守仓库之前,装卸工小余已经给大家打了“预防针”:这里经常有小车出入运货,他们大都在晚上七点过后活动。
6月29日,蹲守第一天
8:00左右,一名骑电动车的中年男人将车开进仓库,从仓库门内拿出一只黑色塑料袋包装的物品放到车上开走。此时值班者已经换岗完毕,村民们问其中一名看守,他拿的是什么,看守无奈地说:“是雨布,搭帐篷用的。”
仓库的装卸工们曾无聊地在门口记着开进仓库的车牌号,结果被他们介绍工作的劳务公司有关人的呵斥:“你们这些人还敢记车牌号?不想在这里做事情了!”
6月30日,蹲守第二天
晚上7:24,坐在仓库内的穿橙色T恤的40多岁的男人,从仓库里面提出一个约40厘米见方塑料袋,迅速扔进仓库门口一辆车号为“川B696××”的轿车后座,并站在车门口拆开包装看了看,是一包衣服。随后,男人再次进入仓库,嘴里大声说道:“我拿点蚊香回去。”很快就见到男人又抱出一个纸箱,装进车内。装好东西,男人开车离开了仓库,并于15分钟后重新驾车返回,继续在仓库内值夜班。
小余认识这个人,县联社的朱明春,这个仓库的管理者。
接受《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安县县府办副主任、永安金属厂物资站负责人向光社称:干部搬东西,均有出库单据,绝不可能出现私拿救灾物资的情况。仓库救灾物资的管理人员朱明春——也是县联社的副主任,他搬运的是“县联社慰问受灾干部职工、或者对口支援建设村组的物品。”
计量单位模糊的物资统计表
但这些物品的发放始终处于一种混沌状态——县仓库门外的墙面上,贴着每天的接受、发放物资的情况表。村民们看到,表格上衣物、鞋袜等物资不分质量好坏、包装大小,统统以“件”“箱”为单位来计算,也没有标出价值。装卸工们闲时曾经研究了墙面上的表格,面对一长串不知所云的数字,没人能弄懂。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拿到了两份表格,一份是永安金属厂(县救灾仓库)《收支明细表》,另一份是《接受捐赠物资明细表》。
《收支明细表》记录了从6月14日~7月1 1日该厂的物资收支状况。从该表中可以看出,仅衣物的收支一项,均以“箱”为单位,没有注明质量和数量,单价统一定为每箱500元。
事实上,6月26日,浙江省乐清市四川商会捐赠的一批数量为31箱的衣服,上面写明价值为80万元,每箱单价约2.58万元,与该表上的记录价值相差近500倍。
在另一份《接受捐赠物资明细表》上,也有关于这批衣服的记录,价值同样没有标明。这份《接受捐赠物资明细表》,记录了地震之初5月14日到地震之后近两个月每笔物资的接受情况。773笔物资中,只有30余笔物资注明了价值。有的物资甚至以“车”为单位。
发到手的物资,不需村民签字
类似的混沌延续到物资的发放流程中。
仓库的墙上贴着货物入库、出库流程和审批制度。流程显示:货物出库必须持安县抗震救灾指挥部开具的出库单,然后持出库单到仓库领取,并由领货人签字确认。
虽然制度如此规定,但实际上指挥部和仓库合二为一。向光社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介绍:仓库管理人员认识各个乡镇领导,一般都是各乡镇物资调剂组的干部直接到仓库填报需要的物资种类数目,填好出库单,就可以开车拉走货物。茶坪乡的物资,就是由乡物资调剂组组长谭丽到安县的救灾仓库里领取。
在基层,同样是干部们主导着物资的分配权。以京安小区安置点为例,该安置点按照板房的排列顺序,分成13个组,组长由村干部担任。发到村民手中的物资,不需要村民自己签字——小组长已经替他们签好了。整个物资发放的流程,村民们作为最终的接收者,无法参与和监督。
小区门口的公示栏里,只公示了部分大米和食用油。谁也不清楚乡里究竟领了多少东西,发给乡亲们的又是多少。
神秘的小楼
一名年轻的装卸工向村民们透露了另一个情况:
6月上旬,茶坪乡原财政所长、现乡物资调剂组组长谭丽用卡车从县救灾仓库内运出了不少的货物。但这批货物并没有送到小区,却直接存到了县城内的一栋私人小楼里。
让人费解的是当天他们运送货物的线路:县救灾仓库在中间,灾民安置点和这家私人仓库分别位于仓库的左右两侧。卡车从仓库拉出货物后,先向安置点的方向开去,绕了一大圈后,又转向这家私宅。茶坪乡的村民们,除了当时负责上下货的装卸工,几乎没人知道这处仓库所在。货物里,有棉被、浪莎牌衣物、金龙鱼油。
几天后,李安川和另外几个村民找到了这栋五层小楼,它位于安县花荄镇中心街的临街。这栋楼第一层约200平米的门面房始终紧闭着,门前贴着出租门面的告示。绕到楼房后面,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房内的棉被已经堆放到了屋顶,大量印有浪莎标识的纸盒堆放在墙角处。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曾就此事采访谭丽,谭丽告诉记者:京安小区只有两个仓库,都在板房区内。“那里面基本是空的,所有拉来的物资,大部分都及时发放到灾民手上”。当记者问到那栋神秘的小楼,谭丽承认,那栋小楼是茶坪乡乡长宋军的哥哥的私人楼房,因为“其他仓库”放不下,所以用来暂时存放这些“过冬物资”。
虽然有了乡干部的解释,李安川和乡亲们依然耿耿于怀,为什么小区的仓库和县里的仓库都不能存放这些物资,而要存放在乡干部亲属的楼房里?
超市销售捐赠物品
传言开始在板房区流散——乡领导将领来的物资私自出售了。京安小区内新开的便利超市,则成了炮火的集中点。
证据比较确凿的是一种盒装饮料“雷氏菊花露”。
永安金属厂的仓库内,“雷氏菊花露”批号为20070823。在京安小区的便利超市,靠门边的第一排货架上,也摆放着10瓶“雷氏菊花露”,批号同样为20070823。
“雷氏菊花露”的生产厂家是上海雷允上药业有限公司,该公司市场部孙先生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称,这批“雷氏菊花露”中的绝大部分已于5月20日通过上海市民政局捐赠给灾区,仅有很小部分在上海市的几家超市销售。
最重要的是,公司并没有向四川地区销售过“雷氏菊花露”。“灾区的超市出售我们的产品?”孙先生感到难以置信。
冲突于深夜爆发
疑团在茶坪乡的灾民中不断积聚,矛盾终于在桑枣镇的安置点爆发——7月1日晚11点,6名小区执勤人员半夜从仓库搬物资,被早已心存警惕的村民们发现。
6名执勤人员中,有5名越窗逃走。随后,村民们在执勤人员的警务室里发现了17床棉被、4把台扇、4件蚊香、4箱饮料。
愤怒的村民们叫来小区的负责人高银兵,将他堵在警务室门口讨要说法。高银兵称并没有签字批准6人领被子,并走开。大约半小时后这位副乡长回来了,手中多了一张批准的条子,并声称几名执勤人员的行为是经过批准的,他们抬进警务室的物资是奖品,“要分给小区内16名几天前帮助安县救火的英雄”。
村民们中有人质问:“为什么给英雄发奖品要三更半夜偷偷地进行?而且是拿救灾物资来做奖品?”包括高银兵在内的几人被围在警务室内整整一晚,村民们提出,要看小区详细的物资入库单和出库单,但没有得到结果。而茶坪乡其他几个安置点的村民们,同样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详细的进、出库清单。
第二天11:00,几百名村民们涌上公路抗议。半小时后,安县人大一位副主任来到桑枣镇,将人群劝退,他告诉村民
“在深夜发放奖品是错误的,但英雄们确实很辛苦,是应该发放奖品的。”
7月3日上午,小区的管理者们将物资的入库与发放总数公布在小区的张贴栏内,这张清单引起了村民的争议。村民们称,发放清单内所公布的很多物资他们并没有看到,清单中有一栏为入库面粉9500斤,分发7400斤,库存2100斤。村民们指出,他们只吃过三四天馒头,每天每人平均两个,按照小区的1400~1500人计算,4天时间每人共吃8个馒头最多3斤面粉,那么所消耗的面粉决不会超过4500斤,还有近3000斤面粉到哪里去了?
桑枣镇安置点的几个村民则策划着,如果不对物资的事情给个交待,就要集体步行到绵阳、乃至到成都去“讨要说法”。
“救灾物资就是一瓶酒,每个拿到酒瓶的人都倒出来一点,最后能流到咱们手上的,就只有瓶底这么一点了,还要每个人均分,你说咱们每个人能分到几滴呢?”李安川将酒瓶狠狠地往桌上一跺,“地震过后,我啥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