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见颜色后见花

2008-08-29 05:52
晚晴 2008年11期
关键词:画集小石

陈 争

方小石先生名山,字小石、晓时。1911年出生,贵州贵阳人。早年毕业于国立艺专,曾受教于吕凤子、潘天寿等绘画大师。上世纪50年代在贵州担任美术编辑工作,60年代调贵州大学艺术系从事教学工作。1955年曾赴京、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出版有《方小石画集》。现为贵州国画院名誉院长、贵州省美协名誉主席、贵州师范大学艺术系名誉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享受国务院专家特殊贡献津贴。

方先生的花鸟画不囿古人,精研新路,独具一格。笔情墨韵,形忘神足,品位高奇。书法精于章草、行、篆,治印更臻高妙,作品多次入选全国美展。他一生谦和,淡泊名利,生活简朴,热爱贵阳,潜心从画几十年,培养了一大批贵州中青年画家,为美术界所崇敬。

“我问他山水画何以为高,先生答:可居,可游,可赏。我又问花鸟画怎样好,先生答: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我问书艺之道,先生答:学写字是在学文化。”

常常听人谈起对方小石先生的种种印象。

问到我时,一个画面至今仍很清晰的停留在脑海里。记得那是方先生刚搬到画院不久,某天晚归,我经过先生的屋子,见他正取下两只咔叽蓝布袖套上下左右掸灰,见了我,还客气地赶紧让路。在我小时候,居住在老院子里,左邻右舍的老人们也都有这种习惯,听见谁家门口有人掸灰,就知道这家人要关门睡觉了。

正是这个极普通的举动,使得我初遇先生,就有一种恰逢老贵阳街坊的熟悉感和亲切感。曾于书中见过这样一段话:当人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不理会哄闹以及洗刷了偏激,那么这种不示声张的厚实,其实就叫做“并不陡峭的高度”。

谈艺

我曾经绞尽脑汁,收罗出这样几个字来表述自己对方小石先生作品的感受:生机盎然内含道逸深古、臻妙美和。当时是很以为得意的,而今天看来,就不免有些脸红了。原因正如先生说的:陈言套话一用,生活气息消失。所以,试图用文字来阐述先生的书画艺术是怎样的大朴无华必定是徒劳的,何况先生鲜明的艺术语言早为大家所熟悉。关于这方面能落实在文字上的,只能是和先生谈艺的记录了。

跟先生谈艺也是极轻松愉快的。因为先生的用语直白浅显,态度坦诚谦和,这就使听的人感觉不到高深,所以常不知道自己的浅陋,故尔说话耿直且放言无忌。结果总是在很久以后才悟出先生所讲的深义,才又回想当时轻薄的议论而至耳热汗颜。

我自己就周而复始地有这种感受。聊以自慰的是,正是有了这份无知者无畏的大胆,倒还很听得些先生在自己艺术方面的纵意之谈。辑录下来,弥足珍贵。

比如我问及先生的师承。

关于这个问题,先生对某些以谁在今天听来名盛,便指谁为先生之师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他说,师承某,某不一定认同。先生认为:师未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老师。先生主张:转益多师是汝师,能者为师,学无常师。师道尊严。要再问得具体,先生说:滕固是第一任校长时,我入学。吕凤子任校长,我毕业。论师承,出其门下,老话叫门人,门下士。

比如谈到成长经历。

先生回忆,在他青少年时期,在新文学运动中读到许多书刊杂志,增长知识。新中国成立,到边少地区生活,认识世界。不仅同龄人,所有人都重新定位。各得其所,适逢时会。

比如论其书画艺术。

我说,先生是以先器识而后才艺为序进入书画艺术,以学者的怀抱涉笔山花野果,所以有宗白华先生说的那种“以小观大”的气象,有态度悠然意远而又怡然自足,超脱但不出世的境界,于是使小道通大道。

先生说:“我以为器识是生活态度,主宰人的取向。花鸟画非小道,也非大道,是一道。”中国花鸟画的发展、起源、变化,搞画的人都知晓,如刻石、簪花仕女、薛公十一鹤、宋人的花鸟,元、明、清及近代,名家名画,洋洋大观。现在的花鸟,许多前人未及,前人局限于生活,再翻版前人,有无必要。所以,举前贤之未及,画自己的画,是生活反映。是否代表,不能臆测。“先见颜色后见花”,是先生的一方印文。这正是一语道破了视觉艺术中,形式和内容的辩证关系。方先生解释,先见颜色而后见花,是一时的视觉反映,它是经过艺术实践才发现的。在边少地区,看妇女挑花、编花,会不时在繁复的纹样中,加上一点反差大,对比强的色块,使颜色自然的存在。

看先生的人物素描速写,折服于其严谨的造型能力和敏锐的形象感受。它们的质朴大气和深厚,不禁令我想起王式廓与司徒乔速写来。我曾对先生说:先生若画人物,也是一名高手。先生说,造型能力可以锤炼。形象感觉,却因人而异。

先生谈艺,就是这样明白晓畅。不虚不玄,更不会让人云里雾里,画得是否鲜活就是标准。但是只要细读先生的作品,就会明白他所说的,绝不等同于所谓惟妙惟肖或栩栩如生之类的简单概念,而是宗白华先生再三强调的那种以生意盎然的气韵、活力为主的中国美学精神。

生活

回到文首那个“掸灰”的镜头,细细想来,方先生一直给人以温暖的生活气息。

先生老房子的客厅中央,冬季会放一只老式铁炉子,炉子上有横出户外的铁皮烟筒。坐在炉旁边那些样式和质地同样陈旧的木椅木凳上,常使我生出一种久违的自在来。方先生一直说一口纯正的贵阳腔,像极了围在炉边闲不住手的所有贵阳老人:时而起身提壶冲温瓶,时而弯腰拣煤添火。我在这火钩火钳的磕碰交响曲中,还真有一种回到从前的时空错乱感。

一天早上到先生家,见他正在煮面条。我暗自一惊,这么大一碗,食量恐怕比很多年轻人还要好。先生吃得很专注,旁边还放有一碗汤色嫩绿的素白菜,面条的香味弥漫于老屋的每个角落,我闻到了记忆中消逝已久的老外婆做的那种味道。之后,我向先生坦陈了这段“垂涎”的插曲,先生拍手笑道:“不早讲,这还不容易,改天过来煮一碗给你吃就是。”

方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真实、使人可以并愿意亲近的老人。先生的“人气”一直很旺,身边总是旧友不散,新朋不断。我常在一旁听到先生对初次见面的人说:“我喜欢搞五湖四海,不喜欢孤家寡人。”

面对先生若谷的虚怀和开放的心态,来访者每每在不自觉中既忘记先生的高寿,又突然“忘记”自己的辈分,成了侃侃而谈的主角。先生则合袖侧耳,身微微前倾地专心听讲,不时一两旬提问或诧异感叹,更令讲演者眉飞色舞,谈锋愈健。倘说到什么先生兴味与快活的事,先生总是开怀地一边挠着稀疏短促的白发,一边连声笑着道:“有意思,有意思。”

先生又是个胸中不贮鸡虫之人,所以总是神清气爽,不挟一丝混浊。对我于世俗不平时有的激愤之情,总以

四两拨千斤:“水至清则无鱼,世界有它们才生动。”我于是立即获得平和。

先生是位高人,但也极平常普通。他总在一种不动声色的智慧中,又有几分让人心神澹定的慈祥。

追求

我所认识的方先生,始终与抽象空洞的观念无缘,他的言语行为令人不易察觉其高深。我问他山水画何以为高,先生答:可居,可游,可赏。我又问花鸟画怎样好,先生答: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我问书艺之道,先生答:学写字是在学文化。

信言不美,画如其人。先生其人其艺大朴无华。

先生有令人向往的高寿,有令人羡慕的鲜健,都说先生有养生的秘诀。依我看来,除了健康规律的生活,还有善良宽爱与淡泊名利的心境。先生真正的养生秘诀,就是“学到老”的生存状态。他对新知识对外部世界都保持着敏锐感知力,我仅凭记忆,就能罗列出一部分近年来先生与我共读过的画册,或者向我借阅以及托我代购的书目。这似乎就足以令人对早已年过九旬的先生仍有如此旺盛的求知欲,而刮目相看和肃然起敬了。更何况,我还仅是先生众多的朋友之一。

《巴尔蒂斯》画集,先生看后极喜欢,以为非常美,嘱我留下多看几天。

《莫兰迪》画集,其简略朴实的画风深得先生赞赏,同样留下反复观览。

《怀斯》画集,先生说怀斯创造了一个令人着迷的世界,看后感叹不已。

《莫奈》画集,先生喜欢其用色。

《塞尚》画集,先生以为极好。

《蔡斯》画集,先生观后不以为然,认为格调不高。

《元四家画集》,对其中倪云林的山水和吴仲圭的墨竹非常称道,认为高妙。

此外,先生还读过《石涛全集》、《金农全集》和《八大山人全集》以及《董其昌画集》等等。先生曾借阅有《弘一法师谈艺录》、《陈子庄谈艺录》、《知堂回想录》、《蒋碧薇回忆录》和《历代闲章拾粹》等书。有些书,我先给先生看后以为好,于是嘱我代购一册。我记得的有《郑文焯书法》、《谢无量书法》、《沈尹默书法》以及钱理群著的《和鲁迅相遇》等。帮方先生代购书,无论再便宜,先生定是一手接书一手给钱,绝对不允许任何推辞理由。

先生从其他方面得到的新书也常向我推介,但是时有令我防不胜防的意外。比如某书看来无甚可观,先生却指着扉页的底纹告诉我:这是黄宾虹的几笔山水,一看就知道是富春江,画得松松快快,自自在在,妙极。又如某书,颇厚,略览目录又无关宏旨,先生笑着说:封面有颗好印,卖的就是那颗印。……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先生从艺数十年,到了人皆尊为一代大师而又高寿如此的今天,仍然具有如此的天真和用心,真是欲老而不能,欲不鲜健都不可以了。说到底,一切都是境界使之然:先生的境界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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