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寿服

2008-08-26 03:07
湖南文学 2008年8期
关键词:母亲

毛 娟

父亲的寿服,母亲早在1977年腊月底就为他准备好了。

那时,我还小还不大懂事。

半夜里惊醒,见母亲哥哥姐姐手忙脚乱地将父亲往临时由竹睡椅捆绑成的担架上移,我追问了好几个为什么,没有一个理我,就将父亲送医院去了。

父亲每天吃大半斤自家酿的谷酒,三餐必有酒,半夜醒来还要酒宵夜。但这夜,他不知为什么下不了床,走不到酒缸边了。医生说父亲是因长期饮酒过量引起的中风,很难在这里过年了。

我去医院看父亲时,母亲哥哥姐姐都在。父亲嘴巴已经变形,合不拢收不了风,舌子也似短了一截,讲话哆嗦发不出声。他费了很大劲,说了两个字“××”,相信谁都没听懂,都不明白,最后只有母亲点了点头。

四天后,医院正式下了“病危通知”,要我们准备父亲的后事。母亲这才告诉我们,父亲说的那两个字是“寿服”,父亲想要穿母亲亲自为他做的唐式寿服走。

唐式寿服在当时算是最讲究的了,是黑白内外套,要18尺布才能缝得圆。还不说要多少钱,布票都筹不起了。这可为难了全家,更为难了母亲。

“再为难,也应该为你父亲做。”

母亲认了,我们也只能认。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对母亲,对我们都很凶,我们家是母亲撑起蓝天。母亲是一部劳动大机器。小时候,我没看到母亲睡过,只想像有母亲睡时的样子。白天我们上学,母亲出集体工;晚上,我们睡了,母亲必须做完三身别人家的衣服,挣几毛钱工钱,才能保证第二天家里不会缺米下锅;早上,等我们醒来,母亲早已在菜园忙作了。

父亲是过继给无子女的叔爷爷养的宝贝,从小娇惯任性,只有自我,我们和母亲的一点不如意,都能在我家掀起巨澜,都会成为他打骂我们的一种由头。

父亲是旧社会“夫权”、“父权”的极品。在我们的眼里,他回家就两件事:喝酒、打人。

我们畏父亲,我们恨父亲,我们躲父亲。

再躲父亲,我们身上也经常是青红紫绿,锄头、扁担、扫帚,可顺手拿到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是父亲的“家法”。每次父亲发脾气,母亲都极力用文弱的身体阻止着父亲手中飞舞的“家法”,去保护惊恐中的崽女。父亲更怒咬牙切齿的冲着母亲吼“你给老子滚!滚!”母亲不能滚,一屋的崽女要靠她。这个家有她,才有温暖,有她,才能有生存的希望,有她,崽女们才觉得宇宙有夜更有昼。

在知晓父亲中风的那一刻,我们忽然感到很轻松,因为我们可以不再挨打了,母亲的心可以不再受那煎熬而揪痛揪痛了。

大哥挨的皮肉之苦最多,他最懂母亲有多累有多苦。父亲中风后,他终于憋不住了,问母亲:“帮你出一口气?”他想以此帮母亲释放几十年的忧结郁怨。

“你敢!”母亲话很轻,但足以震慑我们。

哥说:“那也没必要答应给他做唐服,怎么做得起,人家还会说闲话。”

母亲无泪,也无声。

雪封山了。茫茫雪地里,分不清哪是山哪是路。傍晚,孤单文弱的母亲在雪地高一脚,低一脚艰难行走,身后是沉甸甸一串脚印,远远看去,似一个背着沉重甲壳的蜗牛一步一步的向前爬,母亲比那蜗牛更辛苦。快过年了,她还要去向别人借钱借布票,太不体面。母亲很坚强,很能干,但,为了父亲的那寿服,今天她无退路。

邻居散住在山峦角下,母亲走得很慢很吃力。很近的路,天黑才走到。好心的邻居将母亲迎进屋,烧起大蔸柴火为母亲御寒,没等母亲开口,就猜着了母亲的来意,并主动借了钱给母亲,只是没布票,因为年底了,指标全用了,第二年的还没发下来。几户都这情况。

母亲只得去向当生产队长的叔父求情,请求生产队长能看在自家人的份上照顾一下我家的困难。母亲敲开叔父的门,已夜半,母亲没进得门。见着母亲,叔父愤愤不平咒着父亲:“那畜生,醉死了活该,将他丢进酒缸泡着,是付好药,家被他弄成什么家了,要死了,还要折磨人,还配学地主崽仔的穿唐式寿服!呸!”

雪更大了,母亲站在雪地寒风里,叔父的眼神和唾沫像雪风一样刺割着她,母亲静静立着,不肯离去,眼睛里堆满着忧伤和哀求。尺把深的雪地里,只看到母亲的半截身子,俨然成了一尊雪塑人。叔母看不下去,起了恻隐之心,眼眶红红的,等叔父进了屋,就捧着两个滚烫滚烫的烤红薯从柴屋小门溜出来,来不及换鞋,解下自己身上的围兜兜着烤红薯,使劲儿塞到母亲的怀里,让母亲快回家。

围兜袋里,夹着母亲要借的18尺布票。为此母亲感恩得免费包了叔母八口之家的衣服做了数年。

接下来两天,母亲便通宵达旦为父亲手缝寿服,用手缝要比机缝慢十倍。但老人说手缝的寿服先人穿了暖身舒服后人会发达。

天气已到零下几度。天更寒,雪更厚,山里的雪风将破旧的窗户吹得啪啪的响。姐姐也懂缝纫,说:“我来吧。”母亲说:“这两天你和你哥替我尽心儿照顾你父亲吧,不许亏待他。”

母亲想赶在父亲走之前,如他的愿,让他穿上这寿服。母亲专注认真地一针一线的赶缝着,母亲的眼睛显得空洞,泪已哭干,她脸很苍老,气色很差,但母亲每一针都很熟练的缝扎在衣边线上。因劳作太多,又买不起护手霜,母亲粗糙的手背手指早已冻开了好几道裂口,母亲一用力,血就从裂口涌出来,那殷红的血染红了针又染红了线,和着针线融进了寿服纱里。

母亲的血会和寿服一起将陪父亲去天堂,她不觉得痛,但我们的心好痛好痛!

雪光泻进屋来,照在母亲苍老的脸上,抹平了她过早太深的皱纹。我半夜醒来,母亲还在缝作。我仰视着:母亲在煤油灯的光晕里,好像观音,比观音还美还善。

也许是母亲的坚贞和忍辱负重,连阎王都感动了,也许是父亲良心发现,舍不得丢下这菩萨般心肠的女人。父亲奇迹般地逃过了鬼门关。

母亲的无声行动,感染着崽女,大哥和小哥开始和母亲一起轮流承担起了日夜照护父亲的任务了,且三年半后使父亲又奇迹般地能说话了,还能拄拐杖下床了。

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不再那么凶了,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晒太阳,一遍一遍地欣赏他的寿服。

有一回,父亲想要先穿上试试,可母亲不依他,“现在不能穿,你不活过80岁,你莫想穿到它。”

“娘的……”父亲坐在轮椅上,想施威风,但豪气已去,奈何不了母亲,只得作罢。他意识到了,要穿上这唐服,自己就要活过80岁。从此,父亲朝着母亲硬指标努力,开始有意识一抬脚一举手地锻炼自己的身体,并戒了酒。

农村改革开放后,家里也迅速富裕了,父亲的身体也慢慢儿好起来。母亲脸上有了少见的笑容。她开心地将父亲的寿服收折好,放置在家中最好的一个木柜里。春日里,山村水多湿气重,逢大太阳,母亲就要拿出来晒晒瞧瞧,看受潮没,起虫没。

一日,趁母亲陪父亲外出健身,家里来了小偷,将全家翻了个遍,我得知消息后,赶紧回家探望,见家中一片狼藉,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刮一空。我们很是着急,母亲更急,她的脸煞白煞白的,不停清点收拾着什物,直到将满屋狼藉清完场,最后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将一包东西找到,紧绷的脸才舒展开来。

“还好,还好,菩萨保佑,你父亲的寿服还在,只弄乱了。”母亲抱着父亲的寿服,很是慰藉地宽我们的心:“还算三只手有良心,没有折杀你父亲!”在场的崽女都被母亲对父亲的这种无限的深情震撼。没有一个人敢接话,只有无声的泪在流。

从此,母亲将父亲的寿服转移到一个不大不小正好能放得下这套寿服的纸盒里,并里外包好。她说:“纸盒不起眼,三只手不会注意的。免得下次翻乱我的。要收到你父亲活过80岁才给他穿”。

母亲的话很灵验。父亲挺过了80岁,且今年已过84岁了。

父亲瘫痪的30年来,母亲尽责尽职,倾心倾力,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地照顾着父亲,并使父亲闯过一道道的阎王关。

84年,父亲因生脑瘤,第二次中风,且连续两次开颅手术不理想。医院第二次下达了“病危通知”,要我们准备父亲的后事。

这次,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我们做崽女的突然间长大了许多,懂了些事,不再乐呵父亲拿不动扫帚、扁担,打不着我们,而是实实在在想着要替母亲减点压,担点什么。

母亲说,“你父亲是要穿寿服的人了,不许你们再记仇他,他是你父亲,这是规矩。”

父亲瘦了很多,也矮缩了很多,且背也驼了。因为寿服不能做第二次,受母亲的影响,出嫁的二姐回家来,洗手洁面,主动将父亲的寿服改小改短了些。她说,寿服合身,父亲穿上会舒适些。

下了第二次“病危通知”后的父亲更得到了母亲日夜守护,母亲对父亲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想穿那套寿服,你一定要闯过这一关,活过80岁,我才同意。”亲情呼唤能创造生命的奇迹,父亲真的听话,母亲又一次从死神那里将父亲抢了回来。

父亲瘫痪26年后,开始双目无光,不但倒了生物钟,白天睡觉,夜里一刻也须母亲陪着,否则就又吵又闹,而且,我们多次尝试着崽女顶替,请专人照顾,都被父亲发犟一个个赶走,或以自残逼退。母亲说:“你父亲是老小老小了,依了他吧,何况,照顾他,是我的责任,本份内的。”

其实,母亲比父亲还大两岁,时年母亲已82岁高龄了。但82岁高龄的母亲,仍每天尽心倾力的为父亲抹澡、翻身、接屎接尿、喂饭洗漱。好几次,因抱父亲不动,竟将自己摔到在地上,鼻青脸肿的。我们好重的愧疚,但犟不过母亲。

2005年春节后,为了让母亲能调整一下,我们崽女一商量,便由城里的三姐从几百里之外租了一辆120救护车鸣着笛带着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从山里不由分说将父亲接到了城里,请专人护理。

母亲没见过这招,摸不着方向,不晓得咋回事,等清醒过来,父亲已到城里的大医院,父亲更奈何不得。我们很欣慰母亲有了暂时的休整日子。

2006年7月8日,瘫痪30年的父亲因食道卡物,突然脑死了,呼吸没有了,心脏停止跳动,脉搏也没有了。熟悉父母情况的人松了一口气,都说,这回你父亲可真要穿他的寿服了。

但几分钟后,医生将父亲救活了。医生说,这是奇迹,他们医院建院来,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莫说80多岁的老人,就是年青人,这样死而复生的可能性都很小。医生说,这事会要上医院的院志了。

第三次下了病危通知又生还的父亲,不能言语,也无知觉,处于昏迷状态,只能在喉管上打个口呼吸。抢救父亲时,母亲正往父亲住的医院里赶。2006年7月10日,母亲蹒跚着,抱着那个盛着父亲寿服的小纸箱,由哥哥陪着来到医院。我们怕母亲急,母亲却用嘶哑的声音来宽我们的心:“你们别急,他不会走,他要等我给他穿寿服呢。我就不给他穿!”说得我们心里都一阵阵的刺心。

父亲肯定听到了,昏迷中的他,居然两泪长流……

医生说这是偶然,父亲脑早已死了。但我相信父亲应该是有感觉的。

父亲,你真的听见了么?你是真的为母亲流泪吗?如果有感觉,你一定在后悔,你会后悔前几十年不该那么对待自己能干、善良的妻子;如果你有感觉,你一定会祈祷,自己要好起来,好起来!哪怕用分钟秒钟来计算,你也会好好回报母亲的。

父亲,为了母亲,你一定要多活几天;为了母亲这一辈子对你的坚贞不渝,对家庭的付出,你一定要醒来,就算为母亲苦苦守候了30年的这寿服,你也应该醒来,醒来呀!

父亲,你会醒来的,你一定会醒来的,你一定会睁开眼睛看一眼已掉了门牙,走路蹒跚,身子颤抖,仍几十年如一日精心照顾呵护你的婆婆子。你一定要给母亲一个、你一辈子也不曾有过的感激的笑……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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