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宣利
那个和我最像的人,用她10年的青春,终于换来我如花绽放的娇颜,而她,却没落成一株乡间的野草,以另一种方式迅速凋零。
我和她越来越不像了。我穿职业套装,化精致妆容;她穿我前几年剩下的旧衣,面容憔悴,目光呆滞。我带她一起出去,没有人相信,我和她是双胞胎姐妹,曾经相像得连父母都无法辨认。
她比我从母体早出来45分钟,这45分钟,成了我们命运的分水岭。常常,在我把她敲碎的茶杯碗碟扫进垃圾桶的时候,在我不得不把她锁进小屋的时候,在我不止一次把跑丢的她从外面找回来的时候,我想,如果早出来的是我,我和她的人生是不是要重新写过?
她的病其实之前早有迹象:彻夜不眠,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又沉默不语。直到有一天半夜,母亲在睡梦中被刺耳的笑声惊醒,开门出来便看到她正站在房顶上,披着一条床单手舞足蹈,她唱:“小呀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
医院的诊断结果,是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医生问,她是不是受过什么大的刺激?我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旁边的她却忽然很清醒地说:“那年小玉没考上大学我都没事儿,还能有什么刺激?”
我抱住她瘦弱的肩,说不出话,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肩上。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不安地抖动着,终于推开我,木木地问:“你是谁啊?你怎么哭了?”我掩面而逃。
母亲生我们的时候难产,就做了绝育手术。村里人背后都说,老苗家是绝户头,将来连个传宗接代的都没有。在那个偏僻的农村,没有儿子会让全村的人瞧不起,父亲的腰再没有挺直过,见谁都是一脸谦卑的笑。
我和她除了长得像之外,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她温顺,懂事,细腻,敏感;我顽皮,泼辣,任性,虚荣。她不过比我大45分钟,却像个真正的姐姐那样,处处让着我。每天上学前,她会仔细梳好自己的小辫,再来帮我梳乱蓬蓬的头发。上课时,我总是心不在焉,牵挂着树上那只鸣叫的蝉,或者抽屉里尚未读完的小说。她主动请求老师把位置调到我的旁边,帮我记笔记画重点。因为有她,我虽然学得三心二意,成绩居然一直都不错。
那一次,我为了买一包棉花糖,借了同学大树5毛钱,过了嘴瘾之后才着了慌,因为根本没有钱可还。两天后,一直准时回家的她,直到吃晚饭才磨磨蹭蹭地回来,我发现她的鼻子流着血,额头上青一块紫一块。后来才知道,是大树把她当成我给揍了。
她没有怨我,只说:小玉,以后不要再借人家钱了,咱们要争气,不能让人看不起。
她跟我描述她的梦想:考上大学,衣着光鲜地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买一套大房子,把爸妈都接出去,让村里人都看看,养女儿也能光宗耀祖。
说这些话时,我们正蹲在茂密的玉米地里薅草。她的眼神飘过密密匝匝的玉米丛,看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大山。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那些日子,她和我一样惴惴不安又忧心忡忡,之前父亲已经讲明,两个人只能供一个。我们睡在一张床上,那些晚上,她总是翻来覆去。有一次她忽然坐起来,试探着问我:“小玉,你有把握考上大学吗?你的英语成绩……”我不理她,闭着眼睛装睡。是的,我的英语成绩不如她,事实上我所有的成绩都不如她,可是,我不能放弃走出去的机会。
通知书还没下来,表姑从省城回来,说一个同事刚生了小孩儿,想找个保姆,一个月400块钱,看我们俩谁愿意去。每月400块钱,对我们一贫如洗的家无疑是笔巨款,爸妈都动了心,看看她,再看看我。我靠着墙,倔强地闭着嘴,目光冷冷地盯着她。她正在灶前烧火,背对着我们,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瘦弱的肩微微有些颤抖。很久,她终于开口说:“我去吧,小玉比我聪明,准能考上大学,我赚了钱供她……”说完她就急步出了灶房,门“嗵”地一声关上。
16岁,那个沉闷燥热的夏天,成了我和她命运的分水岭。我到县城读重点高中,她去省城做了保姆。
她很少回来,每月的400块钱,她只留下20元,剩下的都寄回家。那些钱变成了我的学费生活费,种子化肥农药。她不断地给我写信,叮嘱我好好读书,需要钱就和她说,末了,还是那句话:小玉,你一定要考上大学,为咱家争气!
我从来不给她回信,我觉得她烦。学校里到处是张扬的青春灿烂的笑脸,我很快便融入缤纷多彩的校园生活,春花灿烂时的郊游,暗恋的男老师,课桌抽屉里突然冒出来的纸条……我几乎忘了,她也是和我一样有着如花青春的女孩儿。
高三那年,我喜欢上隔壁班的男生。我描眉画眼,频繁地变换发型,可我仍然觉得自己是灰暗的,因为我没有李娜飘逸的丝巾,没有安眉的纯棉长裙。我梦想一夜之间变成白天鹅,让我的王子惊艳。
我只好给她写信,说学校让买学习资料。其实我是想买那条背带裙,我试过了,白色的镶蕾丝花边的衬衣,纤细的腰身,修长的裙摆,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美丽。
她很快就把钱寄来了,照例还是要我好好学习给爸妈争气之类的老话。我穿着那条裙子,守在那个男孩儿必经的路旁。而他,一直到毕业,都没有正经看过我一眼。
这场黯然憔悴的暗恋,导致我高考失利,名落孙山。
她坚持让我再复读一年,其时我已心意阑珊,重回学校,却和一帮问题女生混在一起,抽烟,喝酒,逃课……
一次,我和一个男生跑到省城去玩。我们去游乐场坐过山车,看电影,去中心广场喂鸽子……
就是在这时候我看到了她。她跟在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后面,面色憔悴,干涩的头发束在脑后,弯着腰,低着头,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女人一边走一边催她:“快走啊,这么磨磨蹭蹭的,要迟到了……”她紧走几步,怀里的孩子却突然哭了起来,她赶紧去哄,女人皱着眉头转回来,一把夺过孩子,厉声吆喝:“猪也没你这么笨的……”
我的火“忽”地一下就起来了,拉住那女人说:“你跟她道歉!”她看着突然出现的我,又惊又喜。
女人看着我:“哪里来的小太妹,敢在这里撒野?”她在我旁边急急地说:“小玉,别闹了啊,姐求你了……”
女人冷冷地对她说:“苗小珠,你回去收拾行李,回家去吧。”
她半天才反应过来,连珠炮似地冲我嚷:“好好的你闹什么闹?你马上就考大学了,学费从哪儿弄?”
我的心一阵一阵地疼。那一刻让我明白:我的生命不只属于我,我在为两个人活着。
我读大三那年,她出嫁了。嫁的是我们本村的一个男人,那男人老实得近乎木讷。她说父母年龄大了,得有个人在跟前照顾。结婚那天她一遍遍地跟我说:等你工作了,买了大房子,一定要把爸妈接去享享福。
我还没有买得起大房子,她就疯了。
泪顺着面颊滑落。那个和我最像的人,用她10年的青春,终于换来我如花绽放的娇颜,而她,却没落成一株乡间的野草,以另一种方式迅速凋零。
我把她接到我身边,送她去最好的医院治疗。不管她清楚还是昏迷,我都想让她知道:我爱她,很爱很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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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牛淑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