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军
我相信,题材是有生命的。她如同一位妙龄少女,怯生生地等待那个选择自己的舞伴。如果作者舞步娴熟,技巧得法,她会很快就被带动,渐入佳境,成为舞池中的明星;如果碰上了一位僵硬和胆怯的先生,她会手忙脚乱、惊慌失措,不踩到别人的鞋子已是万幸!人和人讲机缘,作者和题材也一样,对上了缘份的“密码”,才有别样的光彩。
可是在现实创作中,不会总让你碰上妙龄少女,让你追求你所企盼的“自由恋爱”;而更多的是“包办婚姻”——给你一个命题,好,拿去做吧!也许,这也是一种缘分,可开头总让人猝不及防,而且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悬念,是否真能琴瑟和谐、修成正果,也未可知。不少作者在之后的磨合之旅犯起了头疼:这是一条怎样的不归路啊!
上海知名的业余老作家范奕中是此道高手。他和他所接到的命题很快会形成一种恋人才有的默契,怎么看都妥帖合适、气韵生动。尽管大多是“包办”的,但双方最后都心心相通、不离不弃。尤其是他的说唱、戏剧小品,简直是手到擒来,创作速度之快,质量之高,令人叫绝。
范奕中能臻此境界,非一日之功。他的祖父范颂兰是个评弹迷,几乎夜夜都要去听评弹,范奕中小小年纪就做了不折不扣的“伴客”。爷孙俩去时一辆黄包车,回来一碗小馄饨,享受着耳朵和肠胃的双重滋养,其乐无穷。祖父藏书颇丰,范奕中得以博览群书,《水浒》、《三国》、《西游记》、《红楼梦》、《列国志》、《岳传》、《七侠五义》……日夜相伴,手不离卷。这些都为他日后文艺创作“不挑食”练就了扎实的童子功。
1958年,范奕中在机关学校当文史老师,班上学生多是县委县政府的夫人们。她们在背后评价这位文质彬彬的教员“满腹诗文,出口成章”。恰好,当时的松江县委宣传部长戴根渠正在为物色文化馆创作干事而头疼,可能是听到了这个评价,于是几个来回,范奕中进了文化馆,成了一名创作干事。当下,他的肩膀就扛上了三副担子——一是主编《松江文艺》,二是整理民歌和民间故事,三是组织成立群文创作组。这三副担子,哪个都不轻,换了别人,光一项就够受的!可范奕中欣然接受,慨然“上任”。这又炼成了他创作生涯超强的“耐受度”。
范奕中进入文化馆之后,醉白池的竹林深处就成为一批群文创作者的活动阵地。一帮人日间奔走在乡间采风取材,月夜埋头于小屋构思创作……石榴花开之时,范奕中和徐林祥、周志青、倪振雄、张道余、宛世照、戚永芳、柏才兴、许云琴、张堃、唐舜华、周天华、夏留吉、沈勤贤、沈新民、彭雪花、计岳良、沈留忠、李德复、沈孝慈、钱永富、朱雪仁、张忠华等三十位作者济济一堂,群文创作组正式诞生了。上海群艺馆创作组长张真与会并当场赋诗一首,县委宣传部、文化科领导也特来参加。松江县群文创作组一直延续至今,坚持出人出戏,在全市乃至全国都有些声望。这个集体,为范奕中的创作天地扩充了“人脉”,激发了“人气”。有了这两“功”一“气”,范奕中的文字耕作就显得格外活泛有生机起来。
说说他的诗歌作品。那是1959年冬,市文化局在华侨饭店召开第一届工农兵赛诗大会,松江派出一支“土秀才”队伍前来赛诗,大家从乡野郊区到了繁华都市,心里没底,真好比刘姥姥走进大观园。比赛结果谁也不曾料到,他们的新民歌琅琅上口,清新超拔,硬是把丝弦声声的小青班比了下去。那天,在大厅,电影演员上官云珠轻启珠唇,朗诵了范奕中的《芭蕉叶、芭蕉心》:
芭蕉叶,芭蕉心,
叶叶心心贴得紧。
我是芭蕉叶,
党是芭蕉心,
永生永世不离分。
上官运气有法,流丽婉转,余音袅袅不绝,全场千余人掌声雷动。事隔将近半个世纪,那场景仍叫人眼热心烫。从此,松江民歌在上海占了一席之地;从此,范奕中的诗名广泛传扬开来。
几乎同时,范奕中也迎来了自己诗歌创作上的鼎盛期。其中,不能不提的是《福来》。诗歌的主人公是一个经历新旧社会欢乐和坎坷的老农民,形象鲜明,六十句唱词节奏明快,轻松俏皮。《福来》刚完稿就被电台戏曲组看中,播出后反响颇佳。中央台编辑听到后,又转录向全国播出,这样,这个节目真的“福气来了”。1956年秋上海文化工作组来松江考察,副组长屈楚是一位剧作家,看罢演出后特赠诗一首:“百花园中争新艳,醉白池畔遇范郎。一曲《福来》惊四座,新人新事入文章。”后来,县委书记陶奎章还特地安排了两个小时专门与范奕中商量如何更好地修改《福来》——能以作品引起“父母官”的格外关注,不是一般作者可以做到的。范奕中笔下那个老福来的魅力,引发了书记诸多感触,让他舍得从满满的日程表里奢侈地砍出了一大块,走进福来的世界。
好作品的力量就有这么强。
说唱作品《种子迷》是范奕中的顶峰之作,其主人公是市郊亭新公社育种能手顾顺其。动笔前,由文书提供的科技资料叠满了一整张桌子,范奕中腾出半日功夫“乱翻书”,终于发现一段文字:
顾顺其千辛万苦培育良种,仅得48颗谷种,晒在一个竹盘上。一个疏忽,被一只‘九斤黄的大公鸡啄掉45颗,只剩下三颗谷种。顾顺其手托竹盘,流下了眼泪……
范奕中一看之下,大喜过望——短短数行字,一个好题材!他采访了顾顺其,见到了他的“养鸡迷”老伴,立即理出头绪——科学实验是主线,夫妻矛盾是穿线,《种子迷》曙光已现!万千朦胧丝,都在一瞬间理得清清爽爽、妥妥帖帖。《种子迷》后来改成故事,收入了《故事会》,文化出版社也出了单行本。《萌芽》发表了,《人民文学》转载了——这可是这本国家级纯文学刊物首次刊登故事作品。90年代初,《文汇报》发出一则信息:“《种子迷》作为故事范文,入选《中国现代文学史》。”我们不仅为一则小故事能够进入文学圣殿而激动,为“下里巴人”进入历史的审美厅堂而惊喜,更为范奕中的笔底之力而钦服。
说到这里,似乎可以提及那个最让人痴迷和好奇的问题了:这位“圣手”如何能飞快地和题材心心相通,对上灵魂“暗号”呢?
答案,或许就在他的日常生活里。
乡间采风,少不了辛苦奔劳,却见识到不少人文风景;田间地头,免不了栉风沐雨,却尝到了泥土气息;心头所感,都是活泼的当下体验;眼光所触,都是鲜活的生活母题。创作之于他,不必从故纸堆里找材料,不用从报刊杂志寻灵感。信手一拈,细节就像火红的冰糖葫芦般成串而出;纸笺一展,妙笔就像默契旧友一样如影相随。再加上他独特的视角、犀利的眼光、老辣的直觉、灵动的运笔,让一般作者又爱又怕的“主旋律”轻松活泼、气韵生动,让一个简单的故事能深入人心几十年。有这样一件事——
1964年,他写了一篇宣传农村饮水卫生的沪剧对唱《赵阿牛》,由丁是娥、解洪元演唱并灌制了唱片。四十多年后,范奕中要出书,要寻找这张载有唱词的老唱片,却怎么也找不到;不想此时偶遇一位沪剧戏迷,对方竟一字一句地背了出来!这一细节,足以证明范奕中作品的魅力。
搞群文工作,使作者有了亲近生活的便利,但亲近生活本身对于创作者来说,却也是一面锋利的“双刃剑”——相似题材搞久了,容易染上“油气”、“俗气”,作者熟悉了基本技巧后,可能会不自觉地陷入一些创作模式的套路,限制了作品的深度,限制了自己对一些严肃问题的思考。不过,范奕中在这方面似乎有着强大的免疫力,他一直保持着向生活发问的激情,且因这种发问来得真切而深刻、突然而精彩,使其作品很难以惯常的创作技巧来量度,超越了我们对于群文创作的常规判断。何出此言?来看看他的戏剧作品《百岁》——
一位守了一辈子寡的老太太,在百岁生日那天“邂逅”了孙女带回的一尊蜡像,倔强地认定蜡像就是民国时期她年轻时被拆散的爱人。她不顾女儿阻挠,对蜡像表达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激情……戏在老人和“爱人”的紧紧拥抱中结束了,可蜡像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有讲明;老人最终明白过来了吗?没有下文;甚至连她唯一在场的女儿都没有什么积极的行动。
但是,我们没法不说这样“有头无尾”的作品不是好作品——老人的意外之举全出于人之常情,而且以反常的方式拨动了观众心底一根非常敏感的神经。戏份集中浓烈,高峰陡起,具有惊人的剧场张力。有了这个“核”,寿星的人生期待完成了,此剧的艺术生命完整了,除此之外的补充和解释反而是画蛇添足了。这样的作品,若是没有对生活的顽强挖掘,没有对生命的深刻把握,而只靠公允稳妥的“创作技巧”是绝对写不出来的。艺术是不能用太严整的规范来创造的,《百岁》,就是一个鲜活的例证。
范奕中的创作生涯还一直贯穿着他的另一个角色——“伯乐”。在基层发现、培养和扶持创作人才,既是本分,又有乐趣。那年在松江新民歌亮相上海之后,他就应朱行公社党委宣传委员倪振雄之邀办班一周,并将学员习作连夜编印了两本《朱行诗歌》,推荐给《解放日报》副刊,不久即刊载了其中的25首。朱行诗人当然兴高采烈,而范奕中也为自己“踏遍九峰觅诗踪”有了成果而欣慰不已。1965年,他应平湖文化馆的邀请为平湖的“秀才”们做了两天题为《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的讲座,临别时,好几个创作迷硬是不让他走,强烈要求收他们为“客家弟子”。范奕中的热心、苦心、诚心,结下文缘无数,推出新人多多。搞群众文艺固然辛苦如斯,但也充实甜蜜如斯!这样地生活着,感慨着,抒写着,是做人难得的幸福吧。
当然,最幸运的还是那些题材,她们遇到了最好的“舞伴”,此生无悔。
由此想到,我们这个行当中的许多人,当你白发苍苍时,都能拥有范老先生那种幸福在握的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