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周生
二十多年前我去美国陪读,人生地不熟。一天,我从费城郊区到宾州大学图书馆借书回家,却找不到往火车站的路。一个黑人男子坐在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候车,我向他走去问路,他脸上的皱纹里全是笑意,指指前方,说唱似的讲了一通英语。他注意到我频频点头却一脸茫然,于是站起来说,走,我领你去!我连连摆手说不,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一个老人,更别说下着小雨。这时,公共汽车来了,我示意他上去,他摆摆手,汽车随即开走了。面对这固执的热情,我只得顺从。
万万没想到,一旦迈开步子,发现他竟然是个残疾人!他走路摇摆的幅度很大,缓慢而用力。我决绝地停下脚步。他回过头看着我挥挥手,得了,姑娘,我知道你为什么停下来,你难道不觉得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帮助别人吗?为什么我只能让别人帮助呢?我百感交集,只得跟了上去。我们俩比划着一路说话。他说他今年57岁了,没有工作,由政府救济,不过,他每个星期两次在社区和教堂做志愿者,帮助募捐和义卖。我跟着他转了几个弯,火车站赫然出现在前方不远处。我一再谢他,他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得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帮助你,瞧,我不是一个没用的人,对吗?我连连点头,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转身离去,像是知道我在看他似的,突然回过头来,大声说:我叫贝克·鲍曼!
这件事一直萦绕心间。后来在英文课上,我用《谢谢你让我帮助你》为题,记下这位鲍曼先生助人为乐的一幕。我的英文老师路易丝小姐在课堂上将文章读了出来。读完,教室里掌声一片,我也欣喜不已。可是,路易丝小姐问大家,你们不觉得这篇作文有问题吗?你们注意到吗,文章写鲍曼先生的腿有問题,用了一个什么单词?“cripple(跛子)!”大家回答。
问题就在这里!路易丝小姐严肃地说,我们描绘身体某些缺陷的词语,有的已经过时,有的除了医疗诊断、保险业务等社会领域不得不使用外,平时不该滥用。像是一盆凉水浇下,我吃惊地瞪大眼睛,举手说:“路易丝小姐,这个词我是在汉英字典里查出来的,字典里没有说这个词不好,我可不是故意滥用的呀!”路易丝小姐注视着我说,如果你当面对鲍曼先生用这个词,他一定不会高兴,因为,“跛子”这个词,虽然是事实,但只是他身体的局部,不能代表他这整个“人”,你看他为你所做的,证明他是一个能够帮助别人的有用的人,和你一样他首先是人。所以,应先称呼person或者people,然后,用has或with来说明这个人的残疾情况。我们不能说某人是disabled person,而应当说person with disability。也不要在形容词前加定冠词“the”,这是归类,比如“the disabled”(那种残疾人),让人感到歧视。
这是一堂使我终身受益的英语课。路易丝小姐借我的一篇作文,不仅教英文,更重要是教语言文明,教我们如何尊重人,教我们做一个有人类觉悟的人。
去年,上海举办“特奥会”,当我一看到“特殊奥林匹克”几个字,就想起路易丝小姐那堂课。智力障碍者奥林匹克运动会,名称却叫做“特殊奥运会”。这样的名称,意味深长,充满善意,充满人性。可是,刚结束的残疾人奥运会却让我在译名上有了一点也许过分的求全之想。在英文残奥会“Paralympics”这个单词里,我没有看见“残疾”的意思。这个在古希腊原本是为脊髓病患者举行的运动会,渐渐演变成残疾者运动会,组织者用“平行”和“奥林匹克”两个词拼成的一个新词,规定每四年一次与夏季奥运会同期在一个国家先后举行。我们把这个单词翻译成“残疾人奥运会”,与英文词义并不匹配。翻译确实是件非常艰难的工作,可是既然“智障”用的是“特殊”,“残疾”能不能也找到相应的更好的字眼?若实在找不到,也可以用音译,“奥林匹克”几个字就是音译,她在每个人心里已经成为一个美好的字眼。
叶辉//摘自2008年9月7日《文汇报》,胡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