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生于丹东,长于武汉,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散文集《心灵鸡汤·关于感悟》、《我的百合岁月》、《优雅地低于爱情》、《马不停蹄地错过》等。“散文百家”介绍过的女作家中,洁尘华丽而灵动,残雪深刻而敏感,毕淑敏有睿智的练达,简媜有高贵的感伤……叶倾城和她们比起来,也许更质朴,但质朴而不寒酸;也许更简单,但简单而不简陋;也许更平常,但平常而不平庸。也许不时尚,但因此持久;也许不华丽,但因此可亲;也许不深刻,但因此更容易产生共鸣。就作家而言,有的高山仰止,有的诚为良师,有的堪为益友。叶倾城属于后者。
我曾对他们投去轻蔑的一瞥。
是多年前,在小三峡。大宁河水青青如雨,船只驶过后的水面,浪花涌动,波光激激,似风中不断抖动的大幅丝绸。两岸苍翠欲滴的山,缓缓围拢,仿佛近在咫尺,伸手便可以触及。而在山的最高处,有我从没见过的最干净最高远的天空。
这样的水色山色天色,让大二女生简单的心,在刹那间便蓄满了山的青和水的蓝,心里的震动,一直一直地波光潋滟。
然而回头间我发现,同船的大部分旅客都睡着了。水光阳光的阴影在他们的脸上交织,他们却睡得莫知莫觉,好像他们高额的旅游费用就是用来睡觉的。
不懂得那些熟睡的脸孔,不明白如此的美色当前,怎么竟会有人无动于衷,因而不解里便包含了鄙夷,想:有些人或许天生对美没有感觉,他们的灵魂迟钝。
今年夏天,很偶然的机会,我去了毛乌素沙漠,最后几天,宣布要到一个叫红碱淖的地方。
淖,是蒙古语中湖的意思,碱:表示水质含碱;红,晚霞中湖水的颜色吧。红碱淖,便是一个沙漠中的大湖。
初听时便是无法出声的惊奇:沙漠与水的距离,应该是比天堂离地狱的距离更远的吧;沙漠中的湖泊,也应该比患难中的爱情更为弥足珍贵的吧。我听见自己心里无法抗拒的渴望。
便去了。穿过沙漠,到处都是深坑和巨大的裂缝,仿佛曾经天崩地裂留下的遗迹。面包车躲着这些坑,找最像路的地方走,一路颠簸,卷起漫天的沙尘,窗外,是高原上格外毒辣炽热的阳光,劈头盖脸地射过来。我整整坐了一天的车,满身满脸的灰沙,疲倦到了极点。然而想着那湖,想象着它如深闺女子的寂寞与华美,觉得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那湖,是真的美丽。
我们到达的时候是黄昏。夕阳西下,风起云动,满天彩霞倒映在湖水里,仿佛半个湖都在燃烧变幻,而另外半个湖,却仍是海的安静蔚蓝——红碱淖,竟是出乎意料的大,一眼望不到尽头。当我走向湖边,金色的细砂磨着我的足心,咸而湿润的风掠过我凝结了沙块的发,在我的面前,静静呈现的,是海一样广大的红碱淖,而我的背后,依然是落寞的黄沙。
我明明确知这是大自然的神迹,我明明清楚第二天就要离去,也许这就是一生中的唯一,与红碱淖有一面之缘;我明明被它的美丽深深撼动——但是坐在湖边,我努力睁大眼睛,却仍然不可抗拒地睡着了。
等我惊醒的时候天当然已经黑了。就在我后悔不迭,而且深深自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在小三峡的船上,我曾经对那些睡着了的游客投去怎样的眼光。
并不是红碱淖的美远逊于小三峡,只是当年的我,和今天的我,已经隔了四年的时光。时光,将当年心中充满爱和美的幻想的大学女生,变成了一个最平凡的女人。
年轻时代的心,是水晶做的,只要一点点光的照耀,就可以立即折射出万道瑰丽的七彩光环。可是那样的心,在生活里到处遇到的都是利器和棱角,即使不至于破碎,也渐渐地布满擦伤的痕迹,被磨得起毛,永远失去了它的晶莹。
童年时心爱的游戏,被第一朵玫瑰点缀过的青春,所有单纯快乐的喜悦,不都是这样,被我们遗忘在时光的背后,再也不能捡拾吗?而即使一切可以重来,又要到时间的哪个角落,才能找回那个打了一个学期工攒路费,甘心吃一路方便面,却仍然心中喜悦,被美深深蛊惑的女孩呢?
所以注定了错过,就像盲人注定要错过每一朵花。
入夜的红碱淖有深紫柔软的天空,面对着那大片模糊的湖水,我深深地知道,今生今世,再也不能有当年初遇小三峡的心动,就好像,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最初的恋情。
夜越来越深了,我起身回房,路上,听见遥远的地方有风的声音,那是从沙漠里传来的吧。而我却在刹那间看到,那广漠荒凉的,时光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