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写了十多年小说,一直在想,什么是小说,小说究竟要表达什么?小说究竟应该有怎样一种品质?
曾经有朋友说,你的小说都是写底层的,你小说里的人都是小人物,就不会弄个大题材,写个大人物?我不知道什么是大题材,什么又是大人物,只知道小说这东西,无论它的源头,还是开阔处,都离不开小人物。芸芸众生,多还是小人物,我想,人民这个庄严的词汇,说到底就是一个一个小人物的集合吧。小人物写,写小人物,写小人物的小事,平常事,吃喝拉撒的事,高兴的事,不高兴的事,最后又落实给小人物看,这就是我理解的小说。小说其实很小,不要把小说想得太大,太大就不是小说了。即便你肚子汹涌着喧哗着很大的声音,也得往细处说,往小里说。小说说到底就是说话,至于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甚至大话空话鬼话,那就是各人的追求了。是真佛只说平常事,我喜欢平平常常说话的小说,这就跟我喜欢平平常常的人一个道理。
想想到现在,出现在我小说里的人物,最高级别的充其量也就是个乡镇书记。再大的人物,在我的小说里只是一晃而过,只是一个背影或一个手势,或一个讲话,我不熟悉他们,看不清他们,所以还是让别人去写吧。说得再直白一些,活跃在我文字里的人不要说级别低,差不多还都是灰头土脸的,种地的,赶车的,在工地搬砖的,说话又特别土,有时我想,他们会不会普通话?他们这辈子去过星级酒店吗?他们搓不搓麻将?他们在博客里发文字上网聊天吗?除了自己的老婆或丈夫,有没有过婚外情?这还真是个问题。
接着再说小人物需要什么。这个问题其实很可笑,差不多是个伪问题,吃饭,睡觉,生孩子,人该有的欲望他们都有。而且,小人物往往又是最简单的人,欲望在他们身上也最简单地呈现出来。那么小说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呢?小说这东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那为什么我们还要生产小说,还有人喜欢读小说?为什么我们还是要写小人物,而小人物也还是看小说?或者就因为他们是小人物,而小说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也灰头灰脸的像个小媳妇?想想好像不是,至少,他们在小说里能够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他们的喜怒哀乐,看到他们怎么在这个世上活着。当然,如果你的小说恰好让他们看了,看了又让他们觉得这个世界其实还是很有意思的。那你的小说就也有点意思了。
我们总以为小人物很累,很苦难,日子也总是过得紧巴巴灰扑扑的。其实这是一种误读,不是这样,这只是我们的想象。比如我认识的一个锅炉工,他每天要在锅炉房工作十几个小时,还供着两个孩子上学,这确实不容易,加上老婆偶尔还要娇气一下,生点小病。这样的生活我们一定觉得很苦了吧。可是他却跳出了我们的“觉得”以外,活得很乐观。烧完锅炉,他还要在自家的院子里种点菜,还要写点东西。他说他写的东西不一定好,但是他想写。就这么个人,有时我觉得他比我们过得好,他活得很充实。
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叫多丽丝·莱辛的英国女作家,这是一个去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小人物,她比较看重托尔斯泰、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屠格涅夫、契诃夫这些作家,认为文学的最高峰是十九世纪的小说。而且她这样说:“我不是在(他们的作品里)寻求对传统道德价值观念的再度肯定,因为其中有很多我也不能接受;我不是在寻找重温旧书的快乐。我要找的,是那种温暖、同情、人道和对人民的热爱。正是这些品质,照亮了十九世纪文学,使那些小说表现了对人类自身的信心。我觉得,这些品质也正是当代文学所缺少的。”
这后一句话非常重要。如果莱辛这奖拿得还有些道理,如果人民可以拆解为一个个小人物,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小说这东西,就要给人以信心,温暖,同情,关怀和热爱。如果小说只是一堆没有温度和光热的文字,如果写小说成了个技术活,如果一个文本完成后,在它辉煌的表皮下,裸露出的仅仅是绝望的情感的迷乱,那我们只能说,这样的小说不要也罢。
如此,小说究竟要表达什么,就好理解了。好的小说究竟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品质也就好理解了。顺便说一句,即便你写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你的小说可能已经具备了一种高贵的品质。
责任编辑:陈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