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2008-08-06 10:50
山西文学 2008年7期
关键词:都江堰废墟成都

夏 榆

平通镇中学空旷的操场两边是高耸的废墟,正面是陷进地下的四层破裂的教学楼。

午后的气温燥热,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气息。有旋起的风把满街废墟的尘土卷起,尘土弥漫眼睛。在高耸的废墟间,在堆积的瓦砾、砖石以及水泥房梁之间有丢弃的学生作业本,各种教科书,折断的钢笔,女孩子用的发卡。微风翻动着那些书页和纸张,我想那些曾经翻动它们的孩子的手指,阅读它们的孩子的眼睛。

平通镇中学是一个很少被人提及的地方,但在这里有110名学生和6名老师被坍塌的废墟掩埋。我到这里的时候,有几个男孩子在操场打篮球,篮球架还在,男孩子们手里拍着篮球,跃身而起,投向篮板,然而能听见运动的声音,听不见他们欢乐的声音。

就在这个操场几天前摆满了从废墟中挖掘出来的孩子。现在那个位置坐满成排年轻的救援的解放军战士,他们在休息,满身尘土,神情疲倦,任由微风把尘土扬到他们身上。

离开平通镇中学的时候,从下斜的坡上走上来一个12岁的少年。我看见他在漫游,就拦住他问:你家里人都好吗?

他说:爸爸走了。

问他妈妈好吗?他说妈也走了。

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他说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问他地震的时候在哪里?他说在外地的姑姑家。

少年去走亲戚,回到镇上的时候他的家已面目全非。他所看见的村镇和学校也面目全非。

截至5月30日12时,四川汶川地震已造成68858人遇难,366586人受伤,失踪18618人。

作者前记·恐慌的成都

5月16日下午15时36分,我到达成都。成都的气温是29摄氏度。

成都始终笼罩在余震的恐慌中。大地的震动在静夜来临比白天更加令人不安。

“5·12”汶川地震之后,余震不断。虽然当地电台电视台不断在告诉市民余震在衰竭,成都人的夜晚还是不能高枕无忧。18日午夜1时,6.1级的余震把熟睡的人们又一次摇醒。我感觉宾馆的房间簌簌直响,我躺在床上仰靠着的墙壁在轻微抖动。老实说,我感觉这是平常的震动——早年我生活在矿区的时候,经常感觉到矿井开采时引爆炸药后地面震动的状态,那是更加撼动心魄的震动。

然而我听到街上有人叫喊,知道余震再度带给成都人恐慌。我住的杜甫草堂宾馆三楼的楼道响起纷乱的人声,窗外炸雷在当空响起,骤雨突然而至,伴随着风声。我知道成都又将迎来一个不安的夜晚。

早晨醒来,拉开窗帘,看见院落外边停着各种车辆,人们蜷缩在车上光裸着双腿酣睡。坐车出门的时候,司机说余震使渐渐安定下来的成都人又掀起新一轮抢购帐篷风潮。马路两边的树丛中随处是搭起来的简易防震棚,在各种住宅小区看到撑起来的野营帐篷。

杜甫草堂宾馆的楼顶,不断有直升飞机的轰响。几分钟一次的直升机不断从城市上空飞过,飞机巨大的螺旋桨轰鸣震动着人的耳膜。直升机上是从灾区解救出来的伤员,或急需的救援物资。成列的来自各地的急救车呼啸着穿过街道驶向成都的各大医院,街上到处是为赈灾募捐的人,到处是献血的车辆。那时我感觉成都是一座被地震重创的城市,它的创伤来自城市精神内部。

到达成都的时候,我看见机场通往市区的道路上集结着车辆,等待开往灾区的救援车和救助人员一望无际。街上,道路两边到处是自建的防震棚,人们晚上睡在那里。包括公园、广场、草地,到处挤满避震的人。走出机场,打车去杜甫草堂,高速路上车辆渐稀。司机李忠伟握着方向盘讲述“5·12”的情景。他说那时候正握着方向盘在通警桥等红灯,车身突然剧烈地摆动、跳荡。眼看着前边就有车辆相撞,红灯垂直而立的电杆在哗哗地跳动,电线杆和高压线在狂舞。人群潮水般从道路两边的高楼涌出来,全部站在道路之间。交通迅速瘫痪,车走不动,一直堵到晚上才松动。

到晚上的时候,全城的出租车司机都听到成都广播电台交通台女主播的呼吁:

都江堰有大量在地震中受伤的灾民,希望出租司机前去援助运送。

消息播出不到十分钟,上百辆出租车打着双闪灯涌向通往都江堰的高速公路。

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在通往都江堰的高速路上已经集结了上千辆运载受伤灾民的出租车。

司机贺会利拉到三个从北川灾区逃生出来的年轻人,他们的衣服是湿的,满面尘土。

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在KTV抢话筒唱歌,突然就地震了。眼睁睁看见两座山垮落坠到河里,河床又隆起新的山丘。三个年轻人死里逃生,他们说整个县城的人都在跑,什么都看不见,能看见的全是尘土,整个县城一片废墟。三个年轻人来自绵阳的汉旺乡,两男一女,衣服全是灰尘,布鞋全是泥浊。那是贺会利第一次看到受灾的人,他把他们拉到医院,坚持不要三个年轻人的打车钱。

司机魏德生的车上当时拉了一位客人,正行驶之间,看见道路两边饭店的服务员往出跑,左右都有人在跑,抬头看远处的楼房,有个一米高的烟囱瞬间就垮掉。周围的楼体在晃动,感觉自己的车身也在摇摆,不停地摇摆,上下左右地摇摆。赶紧停车,从车里出来,魏德生看见地面在不断地拱动,好像要塌陷,不断有热气冒出来,像水蒸气的烟雾,一阵一阵地冒,持续三分钟。车已开不动,全城拥堵,电话打不通,通讯瘫痪。道路两边全是十多层的高楼,害怕楼垮下来,司机们都在鸣笛,希望离开林立的高楼。回想那个瞬间,魏德生心有余悸。

住到杜甫草堂之后,迅速赶往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

医院里开设着灾后寻亲志愿服务站,聚满了人,站前的墙上贴满寻亲的信息。

门诊大楼拉起数百米的警戒线,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医生等候在门诊大楼的开阔地。

在门诊大楼有通告注明:查找地震受伤病员请到第一住院楼一楼家属区。不断有直升机在天空轰鸣着飞过,不断有抢救出来的灾民被运送过来,有时候是急救车,有时候是私家车,有时候是出租车。医院接收的病人已经1300多名,医生们随时处于待命状态。响着警笛的120急救车成列开进医院,等候的医生护士迅速接应急救车里的伤员,把他们推进布置好的抢救区。在一楼临时布设的重症室里,两百多伤员接受医生的救治。从早晨9点到下午4点,已经有五拨人来了。

在三楼的儿童病区,有29名被直升机空运过来的孩子。我见到18号病床的陈浩,他的右腿以及手和脚全都打着石膏,脸上是石头的擦痕,他是新建小学的学生。地震时教室晃得很厉害,陈浩趴在后门旁边,教室塌落,他被压在一个倾斜的三角空间里。获救是在下午5点多,陈浩看见班里其他两个同学,有一个已经死了。

林晓珍是都江堰小学的学生,11岁。他的右腿骨折,还要进行第二次手术。老师打电话,说他班上的同学全部死去。

映秀镇小学李鑫宜,被军人救出来前已经埋在废墟两天。班里32个同学,不知道有多少活下来。当时上美术课,慌乱中跑出教室,他和6个孩子困在三楼的楼梯间被压住。地震后下了很大的暴雨,感觉特别饿,特别冷。他的脚和手能动,上半身不能动。

在拉起警戒线的华西医院门诊大楼,我看见老年摩托车手杨选福站在伤员中,他的手臂上贴

着个人急诊信息条。12日早晨他从成都骑摩托出发,跟随老年摩托车队到达映秀镇旅游。映秀正在震中的位置,杨选福说那一刻峡谷的山石乱飞,真正是地动山摇、山崩地裂,除了尘土乱石什么都看不见。地来回摆,上下颤。很多房屋倒塌了,瓦片到处飞。他的摩托车被山石砸得稀烂,幸好他停下车就跑,躲到一个空地。杨选福是自己逃出来的,早晨不到6点开始走,走了十几个小时,总算爬出来。那时候余震不断,只要地一动,山上的石头就往下滚。映秀的很多山垮了,两面山塌下来把水升高,形成海子。映秀到卧龙的方向没有了路,只能爬岩石、过山涧。渴了接雨水喝,一天只吃两餐稀饭。

在华西医院我听到的最强健的劫后余生的故事,是什邡市红白镇中学厨师李克成。他靠接喝自己的尿液,挺过了106个小时。地震之前在寝室里睡觉,震后被压在废墟的空间里,到处摸,摸到一个矿泉水瓶子,接上自己的尿,摸到学生的作业本,把纸和尿嚼烂咽下去。厨师以此喂养自己,维持了极限生存的体能。李克成被空降兵从垮塌的五层楼中救出来的时候,头和上身都没有受伤,只是腿部有擦伤。

5月21日,我结束在成都的采访,与前往灾区的中国作家抗震救灾采访团会合。

次日,随团乘车前往都江堰、德阳、什邡、绵竹、江油、平武、安县、北川采访。

寻访废墟之下的生灵,寻找困顿之中的灾民,以及为解救灾民不惜流血牺牲的救援者。

悲伤的都江堰

地震发生的时候,成都电视台专题片编导杨茗舒正在办公室剪辑节目《真实人生》。

1979年出生的杨茗舒在2006年的时候做过一期电视片《纪念唐山大地震30周年》。那时她是北京电视台《世纪之约》栏目的编导,50分钟的片子是关于灾后重建。两年后,杨茗舒从北京回到成都继续电视职业,5月12日汶川地震,让她感到持续不断的哀伤。

房子剧烈晃动,感觉是在都江堰过二王庙的索桥。

办公室的女孩子们四处躲藏,有的往桌下钻,有人喊护住头赶快往出跑,人们又从办公室跑出来。跑到楼下,人没办法站住,看见对面老房子不停地在摇晃,左摇右摆。当时最直截的反应是地震,没想到地震会强到令人恐怖的程度。

听说震中在汶川,我想我家肯定完了。打电话,整个下午都打不通。电视台开始进入紧急状态,组织编辑记者到灾区前线采访。那天我是在惊恐当中度过的。晚上有记者去都江堰拍片回来,片子里有一幢垮塌的房子就在邻近我家50米左右的地方。直到晚上三点的时候收到父亲的电话,听到父亲的声音我哭了,父亲说我跟你妈在一起,现在泡在水里边。就说了两三句话,电话就断了。父母在哪儿不知道,泡在什么水里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他们身体有没有受伤全都不知道,那天晚上真是很绝望。

13日一早,电视台派我去都江堰拍摄震灾现场。到了都江堰,我看见家里的房子整个倾斜下来,楼下堆满碎裂的物品。那天下着瓢泼大雨,一边拍片子,一边找父母,电话不通,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回到成都已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我没有想到父母会到成都来了,他们的样子跟难民一样,父亲的手和脚都受伤了,整个人显得惊恐不安。我妈更恐惧,她几乎是捡回来一条命。地震发生的时候,我妈正在楼下一个铺子里边打麻将,她以往去的都是旁边那几家铺面,刚好那天她去了另外一家。那地方是一个两层楼,地震以后我去看过,周围已是一片废墟,只有那幢楼没有垮塌。地震时,跑在我妈前面那个人,叫她快跑,我妈当时来不及跑就躲在桌子下。她眼睁睁看着上面一块预制板砸下来,那个想跑出去的女人被劈头砸下去。

也是特别巧,我爸当时是不打算出门的,两点钟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叫他下楼去。我爸下楼,刚刚跟那个叔叔碰头,坐在河边说话,不到一分钟就地震了。我爸就去找我妈,疯狂找。这当中,飞石就砸到他的身上,他摔了很多跤。我爸知道我妈平常在哪里,等他看见那幢楼之后,就崩溃了。最可怕的是,有人跟我爸说,有个穿花衣服的埋在楼里头了。我妈当时是穿的花衣服,我爸怕是我妈。我爸后来跟我说,如果在里边刨到你妈,我就不活了,我也钻进去,钻到废墟里绝对不出来。他正在刨的时候,碰到一个邻居,跟我爸讲,你女人没事,你女人躲到哪儿去了。然后他们俩才在那个地方碰头,被安置到一个学校的操场上,躲在雨水里边。

我是在都江堰长大的,在那里生活二十多年,突然之间,都江堰就毁了。

这些天我不停地听到,认识的、以前的同事,谁谁被埋了,挖不出来。开始听到会觉得很崩溃,慢慢也习惯了,麻木了。但是只要一去都江堰就不行了,看见都江堰我的泪就止不住。你的记忆没了,那是最可怕的。比如说我上学的地方,我家楼下的地方,我曾经干什么的地方,完全都垮了。这些天我每天晚上睡不着觉,躺在床上就是那些画面,我觉得很恐怖。

回去拍了一些东西,把能看到的都拍回来了。那天做都江堰的一个选题,一个孕妇,怀孕八个月的孕妇,那栋楼特别保守,底下、一层是框架结构,一层以上是砖混结构。一层没有垮,但是从二层就垮下来,等于从三层就坐下来了二层,整个二层只剩不到50公分的距离。但就在这个缝隙里边,居然还有一个八个月的孕妇。50个小时全力营救她,救出来了。当时检查,胎儿和母亲都很平安。

面对灾难,可能第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我那个时候还没怎么反应,真正到都江堰现场,我才觉得完了。你看到一座学校倒塌,看到一所医院倒塌,有非常恐怖的场景。我有一个小侄女在新建小学上学,是学前班,她们的教室是平房,如果她上一年级就埋里头了。

现在我的爸妈噩梦不断,总觉得会出什么事。我晚上也做噩梦,梦到我爸妈又不见了,早上起来听到我妈在厨房里煎鸡蛋,我一下就冲出去把她抱住。我现在经常有这种惊恐,每天打电话,我就怕他们忽然间又不见了。我现在一回家看我妈坐那儿,我爸坐那儿,我就OK,我活着什么意思都有了。

电视台里所有人都要上前线。记者其实挺辛苦的,大家都在熬更守夜,基本上没有休息,睡两三个小时马上起来工作。但是我现在特别不想拍东西,我想去做志愿者,我觉得那么多人都在拍电视,可不可以有一部分人专门去做志愿者,去救人,你让我做点实事我心里踏实。

我在都江堰遇到一个士兵,他家在什邡灾区,也是惨不忍睹的地方。他在那儿救那个孕妇,我当时问了一句,你跟家里有没有联系?他连家里生死都不知道,我一问他就哽咽了,说不出话来。还有一个士兵,他在废墟里把他的爸爸刨出来了,自己的亲爹,然后在那儿上了三炷香,说对不起,老人家,我送不了你,然后又去挖别人了。面对这些画面的时候需要很坚强的毅力,但是也很撕裂。

我要写日记,把这些感受和体验全部记下来,我怕以后回忆不起来。我拍了一些照片,随时带在身上,就是当时我妈死里逃生的那个地方。我说这个得留下来,他们能活下来太不容易了。我妈当时如果跟上跑的话就真没了。在成都好多人

不住家里,住外面,住帐篷,害怕再地震。我们一家人住在楼房里,我妈说你能有个家住已经很幸运了,这个余震算什么,摇一下算什么?很轻的。我妈形容“5·12”当时就像筛子筛黄豆那样,大地在筛人,前后左右都在摇。

我还有很多朋友在灾区,经常听到人说,谁谁没了,听到就会很崩溃。

我这几天眼泪就没干过,一想起来就哭,特别脆弱。

人一下脆弱得不行了,我去灾难现场拍摄那些镜头的时候也是忍不住。

摄像师在前面拍,我在后面哭。

停止的时间

前往德阳是5月22日清晨,天色阴沉,微雨淅沥,城市之间浓雾弥漫。

车到德阳城界,开始出现紧张的气氛,道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帐篷方阵。

迷彩的是救援的军人,白色的是医生,蓝色的是志愿者。

城市的空气中充满浓烈的福尔马林气息。随处可见防疫人员不断地为城市道路喷洒消毒液体。

路边随处可见倾斜而摇摇欲坠的楼体,曾经安适的居所,现在一幢幢破碎如同挂满须髯,敞开着丑陋的洞黑的窗口。停在路边的车辆被砸扁扭曲为废铁。

绵竹市的汉旺镇是灾情严重的地区之一,隆起的高地之上,数百名救援军人在清理塌落的废墟,巨大的高臂挖掘机把瓦砾和水泥钢梁铲起来,运到大卡车里。

汉旺镇看上去满目疮痍,只有中心广场的钟楼还矗立着。钟楼的时针永久地停留在2;28分的时刻。

在此次地震中,绵竹市遇难者11098人,伤36025人。

张嘉慧是绵竹市作协主席,地震发生的时候,她在房间里看电视。她亲历了那个恐怖的时刻。

房子在晃,这边晃那边晃,有轰隆轰隆的响声,声音非常大。房间里的家具满屋飞,电冰箱翻倒,一会滑到这边,一会滑到那边,床也跟着转动。三分钟里做不了任何事情,只能站着。我靠近窗台的位置站着,抓住暖气管道。我住在六楼,听见外面在喊,地震了,快跑!哪跑的了啊。我后来反应过来,应该到卫生间,或者到坚实的东西下躲着,但是没有啊,没有可躲之处。靠墙的柜子砸到一张空床上,没砸到我,如果砸到我的床上,至少要砸伤。还好,我们家里的人,保姆,九十多岁的老妈算是没事。

地震停下来以后,保姆把我老妈背下楼去。我下楼的时候,整幢楼已经没什么人了,人们四处奔逃。我开着车赶紧往市中心的广场去,不断看见有人群满脸是灰,满身是血,从垮塌的楼房里跑出来。

大家都在慌乱中朝广场跑,有的人说赶快走赶快走,有的人就不走,等着政府来救援,更多的人是茫然。有些人找不到孩子就哭,我家里的人还好,小孙子在上学的路上,自己回来了。他们学校的大门是两点半开,要是按五一以前的作息时间,那个时候孩子都已经坐到教室里了,五一以后,夏季作息时间有点晚,两点半开校门,三点正式上课。地震的时候,孩子们有的互相抱着,有的抱着树什么的,等不震了就都往家跑。我回家接上小孙子再开车返到市中心广场,这时陆续有从山上逃下来的人,他们说不得了,山上的房子都塌了,楼都垮了。从一家超市出来一个人,看着就是软软的,满脸是灰。他说汉旺埋了好多人,他说汉旺不得了,什么垮了什么垮了。

绵竹的地理位置是这样的,从成都到绵竹一马平川,进了绵竹就三面是山,距县城最远也不过12公里。晚上,我们就到保姆家里去。保姆是农民,离绵竹不到十公里,她家有新搭的塑料布帐篷。她丈夫是搞施工的,房子是自己建的,很结实,但是屋顶上面的瓦都飞了。他们也不敢住屋里。

在帐篷里,天又下雨,肯定是睡不着,狗不停地叫,远处的、近处的狗不停地叫,还有蛙声。那个时候我就想明天怎么办?去那个广场上继续坐着还是走?一直在想这个事,电话打不通。地震之后,我坐在广场上打电话,一个一个打,全部打不通。我们震完就不怎么怕了,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因为还没有回过神来。在外面的亲人担心死了。我女儿在北京,急得不行。第二天早上,我在保姆家用座机给女儿打电话,打通了,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哭开了。

解放军艾前平

什邡市的蓥华镇遭受到的是摧毁性的震荡。在它的街市上看不到没有受损的房屋,从店铺到商场,从民居到学校,都夷为废墟;碎成瓦砾。踩着遍地的瓦砾穿行在曲折的街巷,我看见那些留在镇上的人,他们眼神木然;枯坐瓦砾之中,背后是毁灭的家园。面对灭顶的灾难,已经无从下手重建。

解放军艾前平是蓥华镇的救援者,他是成都军区兵种训练基地二大队队长,也叫营长。

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带领89人的队伍清理蓥华镇中学一幢大楼的废墟。那所建筑在大山之间的中学,有两百名学生被困在废墟里。

地震的时候我们营房垮了,我下来看见我们的战士没有受什么伤,就我自己受了一点伤。来不及抢救自己的营房,带点衣服就出发了。我们来的时候装备很不整齐,很多照相机都不照我们,因为看到我们衣服不统一,不好看——我穿个裤衩就出来了,没有背心,我们都没有衣服,我的一个兵说,队长你把衣服穿起来。地震的时候我们正在睡午觉,三点钟才上班,睡得正熟。

我们赶到蓥华中学的时候,看见教学楼有好多学生被压着,有的小朋友还挂在墙上,头卡在梁上。你看,我手指的那个方向,当时至少有五个小朋友在喊叔叔救命,虽然他们的声音很微弱,但是我们的官兵心如刀绞。在这个方向有个通道,我们救人主要是在两个点救的,这边救了十六个人,因为这边房子没有倒,是人员存活最多的地方。

我们抢救的时候,还有余震,不断地在塌,但是官兵都没逃避。我们心里是非常痛苦的,哪怕一只被预制板压到的手,我们都会用钢钎或千斤顶把它扒出来,尽量让留出一个完整的尸体,这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垮得太厉害了,你们看那个大梁,当时都是连到一起的,形成一个夹角,夹角里面还是有人员存活的可能性。但往往这种是最难救的,因为没有那么多先进的工具,切割不开。当时我们有两个吊车,十二吨的吊车,吊了一下,吊不起来。包括消防,包括武警,也有很多工具,勉强吊开了几个,还是没有办法。我们所有的官兵都尽了全力,有工具了就用钢钎橇,没有工具了就用手刨,没有人休息片刻。

有一次看到一个父亲,抬着一个小孩子,突然他喊一声,队长,我的娃娃还是活的。当时我累得三天三夜没睡觉了,可我跑得非常快。过去一摸,那个小孩已经死了,鉴定过的,他们不认可,因为这个尸体很完整。我在孩子脉搏上面摸,因为平时喜欢医学,我知道他死了。我说这个结果真的不想告诉你,真的已经死了。他说没有死,刚才还在动。那我就没有把握,就得喊专业的医生。医生再鉴定,真的死了。那父亲马上把自己的头发抓掉一把,当时我真是心痛难忍。

你知道我们的乡亲最不想听到的是什么吗?某某某的家长进来一下。一喊进来就是面对尸体,因为我们要把尸体抬出去。只要没有喊他们,就存在一份希望——我的娃娃可能没有死。实际上,第三天的存活率已经非常低了。

我们是13日凌晨1点20分到的,我们先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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