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棵
去年5月份,我当时所在的工作单位南海舰队派我去西沙水警区,帮他们正在编撰的一本书作最后的汇编。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工作,因为首先,要编的这本书的内容是宣传性质的,与我固守的文学思维极可能背道而驰,其次我是个文学创作者,虽然编辑这种工作和文学创作是亲戚关系,但他们的性格却水火不容。但部队就是这样,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叫你上你就得上。那就去吧。还好,我一贯能够把心态调整到合适位置。很快我说服自己:就当是去西沙体验生活吧。这其实可以变成一个很好的内心动力。2003年,我去南沙守礁一百天,获益匪浅,对守礁士兵的生活有了极深入的体认,这对我后来的写作产生了很多良性影响。我想也许这次“体验”会为我的写作增多一块明媚的空间。这样我这次西沙之行的心态上立刻变得很踊跃了。
汇编工作当然是无趣的。说句真心话,让人烦躁的是,打开数百篇士兵们的小稿件,你会发现几乎没有一个士兵会正常说话。他们抒发对小岛的热爱,状写小岛和大海的美丽,一次又一次地用他们并不擅长的文字发表某些可爱的、也可以说可敬的“誓言”,惟独不会表达一些可以想见的他们内心真实存在的情绪。我很失落,为战士们不约而同地对外界自动屏蔽掉内心的习惯;亦为他们那些宝贵的内心被他们自己“大方”地消化掉,因而无法使外人看到它们夺人的光辉。我总共在西沙最大的那个岛待了7天。我住在西沙水警区的二级招待所里,旁边的一级招待所住着退位的海军两位将军。我这招待所的门是锁不上的,一幢二层小楼,只住着我一个人。海上的夜晚静得无法不叫人恐慌。那些夜里我不断从恶梦中醒来,白天昏昏沉沉无法集中思路。岛上显然存在很多不便:缺水,吃的东西很古怪,几乎没有任何可资娱乐的东西。7个白天,我每每对着我越来越无法容忍的那些战士们的稿子,神思恍惚,感受着光阴被我虚度。
我几乎很少出招待所。我感觉到,在这里无法感知到那次南沙之行所能体验到的那种真切、深入的人性互动。我觉得,就算我在小岛的路上拦住某位黝黑、忧郁(或阳光)的战士,真诚到极点地对他笑,也无法撬开他们习惯幽闭的内心。获得某种生活真谛的唯一方式,也许只能是你与这种生活共存亡,而我现在只是一个过客,我注定被隔离在一个与这种生活无关的“安全区域”。小岛上抗风桐、羊角树沉默地伫立在那里,还有那些矮小的营房,那些在远处向我投来好奇一瞥的战士们,所有这些小岛上的存在都只能陡增我的孤独。
我本来设想好要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的,因为除了这个主岛之外,还有好几个更小、更孤立的岛可以去。但我觉得以我现在这样一种身份,就算把所有岛都走遍了,也无法获得我想要的真正的“体验”。海上的行走极其复杂和困难,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去那些小岛。我耽搁不起这个时间,毕竟陆地上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等着我去做。我决定尽快撤出。这次海上之旅,看来只能是一次任务之行了。
7天后,水警区的领导告诉我,明天海况良好,部队这几天也没有迎检任务,他们打算组织一次巡岛,当天去当天回,只去一个小岛,就是最近一个叫东岛的小岛。我当然乐意前行。就这样,水警区的领导带队,加上那两位退位的将军、我,还有巡逻艇的官兵们,我们一行越过空旷的大海,来到东岛。
东岛极小,岛上驻扎着一个营,营只是编制上的说法,真正的人数不足一个排。东岛上毫无人工雕琢痕迹,你可以认为它从远古至今都是这个样子。鲣岛泰然自若地停在我们头顶的树上,旁若无人地往我们脸上拉屎。它是原始的,亦是美的,美得孤独、沉静,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在东岛一角的沙滩上,我蹲下来触摸那些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的化石,心里不由阵阵悸动,为我突然感受到的无尽的孤独。一个战士接受我们的访问,他淡淡地说,他是91年兵。那么,这个小岛作为他人生的主阵地,业已16载了。我看到他头发略白,脸膛黑红,年纪与我相仿,但比我更懂得要在外人面前永远保持微笑。我在对他的想像中伤感了。中午我们在一起吃饭,营里把所有的藏货都掏出来,做了很多菜。我们不分长幼、级别,轮流端着啤酒唱歌。期间,年纪较大的那位将军站起来,说,我讲几句。预先申明,下面的发言,和我在位时的任何发言本质上完全不同。老将军说得眼泪掉到碗里,并像个小青年一样唱抒情歌曲。那个时候,一口气哽在我喉咙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与其说我被我想像中的战士们的孤岛生活感动了,不如说我被这位被感动的老将军感动了。
从东岛回到主岛,我突然感觉我对这种小岛生活的隔膜削减了很多。夜里,我重新打开那堆战士们的稿子,小心翻看。我终于从这些稿子里发现他们没有抑制住的他们的内心的蛛丝马迹。有个战士用总结发言的格式写他多年来的理发经历,极其客观地陈述他多年来的理发史,寥寥数语,令我震动。看来理解一种人的内心,首先需要对他们的生活有足够的认知,否则你很容易因他们表面密密匝匝的掩饰一无所获。我想所有的海上士兵的理发史都和他大同小异吧。理发,这个陆地人的正常生活行为,变成了海上士兵人生的绝对缺失。那么他们的人生还有多少的缺失?什么叫奉献?难道只有去进行一场战争、去抗洪抢险、抗震救灾才是奉献?
我不想写这个职业,我只想写人,写我对人性中深广却无法深究的那些体认。我并不了解这些守岛战士,这次西沙之旅和我的那次南沙生活完全不是一回事。写南沙,我可以一挥而就,因为我自信是了解它的。但对西沙我不了解,我只路过一次。因为这种终究的旁观者的身份,我不敢乱写它。2007年年底,我在鲁院学习,当我觉得准备得差不多了,终于鼓足勇气写起了西沙。写得很慢,这个短篇,我写了10天。我必须慎重对待我并不熟悉的西沙,必须慎重释放这次珍贵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