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 海
文山墨海,随意间能够直达内心的文字,便如寂寥长夜中的一点微光,足以令人珍视。可在黄仲则嗟贫叹苦的诗句里,人们往往未尝触及,就已经被咽露秋虫、风舞病鹤的凄景给吓了回去。
黄仲则,名景仁,字仲则,江苏武进人。系北宋黄庭坚的后裔,祖父大乐,以岁贡生官居高淳县学训导。
这样叙述看似呆板,但却是历来记人的正道。起码,寥寥几笔就让人知道,这是个书香门第。有书香,但还算不上官宦门弟吧。
黄家先人们博取功名的业绩显然比较寒酸,所以,当仲则第一声啼哭从高淳学署中传出时,是否也意味着,他一出生就紧紧攥住了先人们未竟事业的接力棒?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父亲的早逝,家道的贫寒,并不妨碍黄仲则聪明好学。八九岁时他“试使为制举文,援笔立就”,更能作出“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这样的句子。16岁的黄仲则参加童子试,3000人里取得了第一,当地的知府知县为之奇赏,乡里乡外的人也是交口称赞。这时候的他,已经成为一个白衣飘飘的清秀少年,用当时人的眼光来看,“君美风仪,立众人中,望之若鹤”。
按小说里,往下该是顺风顺水、连中三元、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了。然而,现实里哪来的那么多好事?
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意气风发、诗名早著的黄仲则参加江宁乡试。不就,便黯然写下了这首《杂感》:“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落第之人,哪个没有些怅惘和孤独?或许肤浅,或许狭隘。但是母老家贫,寒窗落拓,残灯路远,悲歌长夜,对于人生的感慨仿佛一瞬间从内心涌出。往日温柔敦厚的诗教,又怎能掩饰深藏于内心的激烈?
对于黄仲则书说,因为贫寒以及内心别的什么痛楚,使得他很难找到片刻的安宁。然而,平淡、萧索、忧郁、寂寞,放在平常人眼里,这些终究是一点微渺的波澜,也不必费神,因为明天过去,生活还是生活。
好在上天还算公平,黄仲则没有中举,倒是得了一个朋友。
黄仲则与洪亮吉相见于逆旅,本来只是一次偶遇,却成了可以托付老幼的挚友。洪亮吉所欣赏的,就是黄仲则的嗜诗之癖,孤傲之疵,以及他心中的深情和真气。
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
某一年,爱才若渴的安徽学政朱笥河在采石矶的太白楼大会宾客。此时黄仲则自湖南归来,带着行走江湖沾染的些许仙风和诗名,也被朱笥河请进了幕府。
江波碧透,螺黛清峻,宽阔的水面上吹来阵阵和风。画栋高阁,丝竹雅乐,一次热闹非凡的宴会。八府士子,少长咸集,博带峨冠,推杯换盏。文人们的事情总是这般风雅。被众位后学门生簇拥着的朱笥河大人,在柔风轻拂下,有些酒意酣然了吧。那么,指点江山,又怎能少了激扬文字?
一向看重黄仲则的笥河君,想必也愿意让他在众人面前显才。
黄仲则倒也不推辞。提笔便写道:“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黄仲则放下笔,觉得这首(《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写得还不算坏,他没有发现在座的士子,竟一时都辍笔无语。这短暂的寂静过后,便是厅堂里长久的喧哗。长霞漫海的隽永,高骚痛饮的轻狂,杯底余愁的寂寥,俯仰古今的沧桑,都在八府士子和贤宦名流们的歆羡赞誉声中被广为传诵。
而黄仲则的名字,真的响彻了重山。可他,还是没有摆脱忧愁。
狂歌纵笔,大抵可以在人前风光。霜清月冷,困顿和失落却总是在独自时生长。诗才闻名与科场蹭蹬,个中的感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文人描绘的爱情,大多为多情公子与含笑佳人,相携策马于满天飘落的朦胧花雨之中,永世不离。
而黄仲则的《两当轩集》抒发的是人们遭逢的残缺:匆匆邂逅,欲语无言,涕泪凝噎,怅然离索。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黄仲则有的只是这些。
初见、别离、等待、追寻还是错过,岁月消逝,撒下丝缕尘沙,一点一点,在笑颜和泪眼间,埋葬了往日渺远的旖旎韶光。重来回首,留下的只有含糊却还真挚的记忆。
锦瑟流年,星辰昨夜,当初相逢时的一点艳羡,徘徊中的少许缠绵,此刻显得微妙而惆怅。感旧绮怀,那些明净的眼眸,绽放的身姿,都成为了日后不可考据的珍藏。
黄仲则小心翼翼地捧出这段珍藏,添加几多深情,些许悔恨,更娴熟地佐以隐忍的典故、精致的对偶、缓慢的诉说,将这些故事酿为一杯从容的淡酒。虽然有痴儿悱恻,“盖本非所怀”,更有重山迷雾遮住它温和的氤氲。但人们,如果愿意,还是可以在这不为人知的角落,轻轻地拂去岁月留下的一层尘土,静静地品味这里的甘醇。
人去,酒尽,黄仲则轻轻留下一句:“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
“几回契阔喜生还,人老凄苦风雨间。今夜别君无一语,但看堂上有衰颜。”这是黄仲则写给妻子的一首诗。刘世南说,黄仲则的婚姻是没有爱情的婚姻,而且这位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不善吟咏,那么想必她不知道该如何寄出些相思粉笺来安慰夫君那颗受伤的心。
风尘满面霜满头,教人那得有一语
乾隆四十一年,大小金川叛乱终于得到了平息。能征惯战的将士们,带着敌人的首级,在喧闹的鼓乐声中凯旋。乾隆皇帝当然不会欣赏一班武夫粗鲁的表演,于是,在京门外犒劳的大典上,伏在道左的,竟是各省远道而来进诗献赋的士子。他们要用自己的妙笔,使这盛事武功,千载垂芳。
低低伏着的,也有黄仲则,又经历了一段漫无目的的飘蓬,他也来到了这里,希望用精心的颂扬来换取龙颜瞬时的舒展。热衷忙碌也好,违心敷衍也罢,这点事,在《两当轩集》里终究只是几页轻贱的纸张,翻过去,一块补子(明清两代装饰在官员朝服前胸后背处的用来区分官爵大小的一块方形图案)已经挂在了黄仲则的胸前。
《清史稿·黄景仁传》里是这样记载的:“取二等,赐缎二匹,充武英殿签书判官。”
武英殿在黄仲则当差的那个时代,是修纂《四库全书》的地方。很难想象,以他负气孤傲的脾性,是怎么在呆板的抄录、无聊的勘校、一群暮气沉沉的沉默文吏中打发光景的。
夜已经深了,寥廓的长天只剩下几颗星星微微发着亮光,黄仲则所当差的武英殿,此刻却还是灯火通明。窗棂上透出的人影,还在微微晃动。面对桌子上堆满的书卷,黄仲则多少有些困倦了。
到今天,算是勉强到了那接力的终点。落魄了这么多年,家人自然没少受到牵累,眼下在京城的光景既然还算可以,也该把他们接来享享清福了。
宽敞雅致的院落,窗明几净的堂屋。老母妻儿,合家团聚。以黄仲则的才气,顶子(清朝官帽的顶部,是区别官员品级的标识)也该换个更大的了。洪亮吉,以及所有知道黄仲则的人,都会这么猜测。
可是两年后,当洪亮吉在京师再度相逢黄钟则时,他才发现,他的猜测,是彻彻底底地错了:“风尘满面霜满头,教人那得有一语”,“谁知此地复携手,仍无一语如从前”。倒不是官场上不会经营,好歹还“因例加捐得候选县丞”了,可是从武英殿签书判官到能不能补上缺的县衙二老爷,黄仲则的生活质量并没有得到显著的提高。
平生功名不甚置意,独恨诗无幽并豪士气
凉风乍起,转眼又到了秋天,新黄的叶子犹如破茧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伤春悲秋,自古是文人的情怀。柴米油盐,炭火刀尺,又怎是诗人所关心的事情?即使写在诗里,那也是怜悯隔壁寒门的高尚。
可现在黄仲则却没那么多闲情,也谈不上高尚,因为他自己已是“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暮紫枫丹,丛菊玉露。可黄仲则的窘境,又岂是几句遣词能化解得了?
幸好,一向赏识黄仲则的陕西巡抚毕沅,寄来了银子以及延请的书信,和以往一样,黄仲则又踏上了入陕的路途。
颠簸飘摇也好,赢弱病劳也罢,在不断延长的路途上,彻骨的寒气使他的眼神也仿佛模糊起来。
朔气鼓动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暗夜里飘荡,暗夜想着变成明天,却仍在寂静里奔波。黄仲则终于奔波累了,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所有的骄傲与失落,此刻都已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平生功名不甚置意,独恨诗无幽并豪士气。”这是黄仲则在入京前对洪亮吉说的。绝顶登高,谁不悲慨地一声长啸呢?可怜他到此时才发现,慷慨早已被久积的幽咽替代,而自己却在习惯中浑然不觉。黄仲则一生放不下这话,却一生也做不到这话。黄仲则和所有平凡人一样,只是众多平凡里的一点虚弱的不凡,广大失望里一点飘忽的希望。一次偶然进发的绚烂终究无法点亮整个生命的行程……
所以,我们始终无法记住黄仲则走过的全部,却永远记住了他曾经的绚烂——姓名未死重山丘。
编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