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姐莺莺

翁敏华

写过一篇《辣妹红娘》了。跟它配套，来写“甜姐莺莺”。

人之初恋是甜蜜的。只要看看《西厢记》里的崔莺莺便可明了。莺莺一上来的“自画像”是：“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然正是在她百无聊赖地给自己这样倾诉着的当口，她的生活开始有“事”了，她的芳心里开始有事、有“甜蜜蜜”了：她在普救寺的花园里偶遇风流倜傥的张君瑞。

莺莺在张生的眼中，正是一位甜甜的仙女：“她那里尽人调戏着香肩，只将花笑拈”，她有一张“宜嗔宜喜”的“春风面”，“未语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这音容笑貌，令张生立即风魔了一般，大叫了一声：“我死也！”

如果张生是当代青年，一定会歌唱起《甜蜜蜜》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可获此甜味是要付出代价的。自此花丛深处邂逅张生，莺莺是“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每日价情思睡昏昏”。甜蜜蜜，伴随着怨，伴随着伤感烦恼。你自己说：“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真是个傻妞！我跟你说，这时的“不快”哪里是真的不快？那是你坠入情网一下子手足无措的表现。恋爱对于你，还是“大姑娘上轿——第一回”嘛。须知：人的恋爱实在是太美好了，老天爷怎么会让人轻而易举唾手得之？不弄得你个神魂颠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人，如何不一日便消瘦？所以说，真恋爱是最有效的减肥呵！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户半开是因为心半开。心半开，一半甜蜜着，另一半，空着。

初恋之甜，先总是甜得迷茫蒙胧。甜的蒙胧者，总希望它能甜得清晰起来。其实这“清晰”还是不要早来的好。不是么？你以为母亲设的是订婚宴，以为你的甜爱可以从此浮出水面，变得清晰起来，不料却是个“赖婚宴”，你心里这回真个是“苦”得清晰——“呀！俺娘变了卦也！”娘变卦，女心苦，又叫不出口，只得在心里暗暗叫苦，这滋味！

原来甜与苦，只有一步之遥。

幸好隔墙有张生的【凤求凰】悠悠飘来。“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玎咚？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莫不是金钩双控，吉丁当敲响帘栊？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潜身再听在墙角东，原来是近西厢理连结丝桐。”那琴声，听得莺莺如痴如醉：“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他曲未终，我意转浓”，莺莺如何会听不懂张生的意味深长？于是，莺莺的“甜蜜蜜”化作了“甜秘密”。

“甜秘密”是“甜蜜蜜”的延续和深化。惟有在遭遇挫折后，“甜蜜蜜”才有望进步为“甜秘密”。只有“甜蜜蜜”的爱还只是浅爱；浅爱，难以给人以铭心刻骨的感受。爱的阻碍，换一个角度说，便是对当事人的一种考验。老夫人赖婚，代女儿考验了张生。人们看到：张生不是个孬种，他不但敢于翻越（跳）花园之墙，而且敢于翻越老夫人（封建婚姻制度）这堵人“墙”。

莺莺呵！你为这样的一个“英雄”怀揣一份“甜秘密”，值！

当然咯，什么东西都有它的两面性。你在母亲面前藏着掖着，是有必要的；但是在红娘面前，就不必了吧！谁能没有个“小姐妹淘里”？谁的初恋甘甜不是邀请闺中腻友分享的？你作假，你摆你小姐的臭架子，吓得住谁呀！你说你要把张生的情书拿去母亲处“出首”，好啊！红娘道，不劳你小姐自己去，我这就替你去跑一趟，怎么样，你不就放了软档？“好姐姐……”，你颠倒转来拍红娘马屁。这就对了，对红娘也得甜（！）言蜜语。别都留给张生一人。

终于，还是在红娘的支持帮助下，崔张之爱的花朵，才得以怒放，才能甜得义无反顾，甜到登峰造极，两个人“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香腮”，“但蘸着些麻儿上来，鱼水得和谐”，“软玉温香抱满怀”。爱情，正是一项“甜蜜的事业”！

“长亭送别”后，莺莺便进入了一个叫作“等待”的生命阶段。要等几年，才能等回来一个成功人士？不知道。王宝钏是等了十八年。但愿莺莺不要等得这么久。但愿崔张在一起时积累的甜素，足以滋养等待中的莺莺的身心。

戏曲《西厢记》，每每演到“长亭送别”就戛然而止。文章做到恋爱结束，是最聪明的办法。恋爱结束，就是甜蜜的结束。最多，甜“车”一下子刹不住，“开”进婚姻里去一段时间，故有名之为“度蜜月”的。

好像没有听说过“蜜年”的吧？更毋论“蜜半个世纪”、“蜜一辈子”了。步入婚姻，五味杂陈，不是一个“甜”字了得的。

文学史上其实还有一位莺莺的。唐代小说《莺莺传》里的莺莺。她后来做了张生的“弃妇”。“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她像个哲学家。今天不要再来讲弃不弃的话题了，应该承认，当年我们还是非常亲密的。现在，你有了你另外的“眼前人”，我也有了我另外的“眼前人”，还是像我们曾经有过的那样，好好地去爱我们的“眼前人”吧！

没有抱怨，没有要死要活。这样理性的女人，即使再面对，也乏味。可她就是一年多前的那个“待月西厢下”的甜姐儿呵！

现在明白何以“甜”难过“年”去的原因了吧！甜，是个短暂的好味。正在品尝着的人们，要好好珍惜。彩云易散。人易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