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妮
现当代文学系有一个叫温柔的女生,住在我们宿舍对门,虽然和我们不是一个班级的,但和我们同一个教室。每次都是我们古代文学专业的先上完课,然后清场,现当代文学的随即入场,场地使用率极高。我们的古代文学教授年过花甲依然风度翩翩,专门研究明清科举制度,一讲起考试作弊之类的话题,就如滔滔江水从唐宋奔流到明清再跨入二十一世纪而不复回,于是常常拖课,于是门口就聚集着一大帮等着上课的叽叽喳喳的女生,其中分贝最高的,就是温柔。
温柔一点也不温柔,一头张扬的短发,染成栗红色,夹着几缕金黄色,说起话来手舞足蹈,表情夸张。听说温柔是甘肃人,还有一个哥哥,叫温暖,名字不错吧,只是奇怪,为什么她的父亲叫温广播?后来在打开水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起,温柔哈哈一笑:“那是因为我父亲出生的时候,正好村里通了广播,所以就叫温广播,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村还有叫温电视的,因为家里正好买了全村第一台电视机。”周围的女生们全都笑成一团,其中一个忍住笑,问道:“如果你们那儿有人买了第一台热水器,那是不是该叫温水器?”温柔原本笑着的表情忽然僵住了,低着头说:“我们那儿很缺水,连平时的饮用水都很困难,没有人会去买热水器的,永远不会。”看着温柔提着两个热水瓶向宿舍走去,第一次发现,温柔的背影有点落寞。
快到“五一”长假了,宿舍里的女生都在计划着要如何打发这一个星期的美妙时光,连平时最懒的老四也在嚷嚷着要去扬州看什么二十四桥,一再鼓动我们一起去寻觅古迹;老二说要去杭州看西湖,西湖的春天是最美的;老大说要去苏州听评弹,苏州人说话多好听啊!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温柔像一阵风似地冲进我们宿舍,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和一支笔,“哎,安妮,我刚刚才知道,上海有海的,听说在奉贤,告诉我怎么乘车去,好吗?”我惊讶地看着她,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海?上海的海?”只知道从小一直去的外滩,看看黄浦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上海有海?温柔看我一直愣着,又一阵风似地从宿舍拿来了一张上海全景地图,指着奉贤区靠近杭州湾的地方,“你看,这不是大海吗?”哦,这才知道,上海真的有海,在东海之滨。
我很抱歉地看着温柔,摊开手,“温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乘车去,因为我从来没有去过。”温柔瞪大了眼睛,“你从来没有去过这里?还是你从来没有看过大海?”我有些气馁了,“我从来没有看过大海,因为我不喜欢大海。”温柔的隐形眼镜都快瞪得掉下来了,“你不喜欢大海?为什么呀?”我向后退了一步,开始考虑怎么回答。温柔摇摇头,一脸的失望,走了。
我们宿舍的几个女生谁也无法说服谁,结果只好呆在宿舍里上网,因为都不敢一个人出去旅游。胡乱在校园BBS上闲逛,忽然发现温柔发的帖子,招募志同道合的驴友一起去看海之类的,言语极具煽动性,什么今生有约,来世有缘,什么要在海边播放张惠妹的《听海》,什么一件厚厚的外套裹住一颗宽广如海的心灵,诸如此类。笑过之余,还是有点怀疑,温柔,真的要去看海?
温柔真的去了,而且是一个人去的。她回来之后在BBS上贴了很多图片,写了若干游记。
“……偶从小就羡慕住在海边的人,一直在想象,大海是什么样?考大学的时候,偶填志愿,第一个就填了上海,因为这儿离海很近。偶来上海后,一直羡慕南方的女孩子,皮肤水灵,不像我们那里的姑娘媳妇,连头发也是枯黄的。最重要的是,偶能每天洗澡洗头而不用担心水的问题,就这点而言,偶真的觉得很幸福。
沿着路牌直直走下去,偶看见了海滩浴场的招牌,偶狂奔,入口处的大门紧锁,贴着一张纸,写‘夏季开放。偶绕了一圈,没发现其他的通道,再绕一圈,还是没有。隔着栏杆,望着远处的灰色海岸,偶有点急了,四顾无人,偶使出小时候的看家本领,翻墙而过。踩在松软的沙滩上,偶兴奋地脱了鞋子,看着沙粒在偶的脚趾缝间挤出来,痒痒的,很舒服。海真大啊,一望无际的,这是偶第一次看见海,看见这么多的海水。不知道为什么,偶的鼻子酸酸的,想起了偶家乡的干旱和贫瘠,偶不责怪上天的不公平,偶只希望,能有机会,让偶的父母能来这里看看大海……”
从海边回来的温柔,几乎三句话离不开一个“海”字,有姐妹在背后嘀咕,说要把温柔的名字改成温大海,后来在辗转传闻中又演变成胖大海了。被蒙在鼓里的“胖大海”每天依然在校园里叽叽喳喳招摇过市,对自己在群众心目中的新形象浑然不觉。
寒假的时候,中国大部分地区遭受了暴风雪的侵袭,甘肃也不例外。在一天傍晚,我正蜷缩在沙发上盖着羽绒被索索发抖,忽然接到温柔的电话,她语无伦次地大叫:“下雪了,我们这里下雪了,好大的雪,安妮,你听见下雪的声音吗?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看见下雪……好幸福!好开心!”
握着电话,我忽然就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