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偷了一辆自行车

菲　拉

这次他们真的要抛下我各自飞去了。这让我难受。

高考一天天临近，我的成绩也一天天向下滑。那天傍晚，我在街上转悠了好久才不情愿的回家去，走到家门口，拿出钥匙要开门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老爸高亢的声音，老妈尖利的叫声，像一部让人心烦的电影正在上演着。我拿钥匙的手停在空中，静静地做一个观众。争吵声持续了有十多分钟，突然戛然而止。我正欲开门进去，突然只听一声暴响，然后是老妈的一声尖叫：“你敢摔东西!你敢摔东西!不过了!不过了!”

电影看来并没有结束。我躲在门外，听着里面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清脆的，沉闷的，叮叮当当，哗哗啦啦，好不热闹。我在门外像个木头一样的站了几分钟后，感到有东西湿湿的从脸上流下。我用手去擦。天呀!是眼泪!

十多年了，我又流泪了。

而且还是不知不觉流下的眼泪。我突然感到了莫大的屈辱。我拼命去擦自己的泪水，可是怎么也擦不尽。泪水像泉水一样，正值雨季的泉水。我扯下钥匙来，狠狠地向门上一砸，然后从楼上飞跑下去。在跑的过程中，好像还撞到了一个人。一个老人。

不管了!我已经是一个不幸福的人。我为什么还要去管别人!我在大街上撒了腿的疯跑，在别人的眼里一定认为我是一个疯子。可是我不在乎了。让他们去笑吧，去说吧，我已经成了一个麻本的人。

终于我累了，我也不知道疯跑了多少路，我喘着粗气停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天已经黑下来，有虫子在耳边小心翼翼地叫着。天上有一弯明亮的月亮，原来又是一个美丽的春夜。可是这春夜和我无关。我只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

我的身上开始发冷，看看四周。发现这里是一个宁静的小区。透过白白的月亮，可以看到一幢幢楼房。每一座楼房都有无数个闪着金黄色光芒的格子。那是一个个幸福的家。正是晚饭的时候，幸福的一家人正围坐在餐桌前吃着饭并聊着一天开心的事。若干年前，我们家也曾经这样。可是现在?我想起了那句话：幸福的家庭全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其不幸的遭遇。

我站起来，看着那些幸福的金黄的格子。本来我也可以是格子中幸福的一个孩子，可是现在我不是。我的老爸老妈正在家里比赛摔东西，而他们的孩子正茫然走在陌生的地方。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心中的怨恨像潮水一样不停的涌来。“我要让他们知道伤心的滋味!”突然我的心里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来。可是要怎么做他们才能伤心呢?去自杀?我才不要。河水太臭，割腕太痛，吃安眠药会留下后遗症，如果被救醒的话。说我没种好了!反正我才不要去自杀。

可是怎么才能让他们伤心呢?我看看四周，突然，我看到了一排排的自行车正放在楼前。好!我心中一闪，我要偷一辆自行车!我要做一个小偷!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成了一个可耻的小偷!

第一次做贼，心中竟毫不紧张。正是晚饭的时间，外面根本不应该有人。除非我这个离家出走的男孩。我走过那一辆辆的自行车，它们有新有旧，有好有坏，就像这个地球上的每一个家庭。

这一辆与众不同。整个车身呈金黄色，轮子比旁边的那些车子要显得粗些。真是鹤立鸡群的一辆漂亮的车子!好了!就是它了!我走上去推了那自行车就走。主人真是一个粗心的家伙，这么棒的自行车竟然没有上锁。正好!

我推了自行车走了两步刚要跨上去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惊声喊道：“你?啊?”

我心里一惊，毕竟是活了12年第一次做贼，骑了自行车猛蹬，就听身后有人喊道：“不要偷我的车子!不要偷它!”我回了头，见一个人站到身后挥了一只手喊着，可是却并没有要追我的意思。我双脚一用力，箭一样地飞出去了。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这新车子真的是太棒了。我骑着它窜出小区，越过几条大街，然后回到了我们家住的楼下。

我有些气喘，抬头看着我家的窗户。窗户里闪着金色的光，也许老爸老妈还在吵架。外面的风有些冷，虽然已到了春天。自己的儿子离家出走，并偷了一辆自行车回来。他们却还没有发现。

推开家门，老爸正坐在沙发上揉搓着自己的头发，老妈正拿着手巾擦着眼泪。突然见了推着自行车进来的我，都吃惊地看着我。

我冲他们冷笑一下，慢慢地把车放下，然后梗起脖子来看他们。

“优优，你回来了。这?这是谁的车子?”老妈镇静了一下，走过来道。

“是呀。优优，这是谁的?”老爸坐在沙发上问道。

我看着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是我偷的。”

老妈和老爸的表情一模一样，先是张了嘴，然后瞪了眼，接着又闭了嘴，一脸不相信的表情。老妈呆住。老爸慢慢的从沙发走来，站到我面前，用手指着那自行车问道：“你再说一遍，这车是怎么来的?”

“偷的!”我抬起脸来，看着老爸说道。

老爸的脸立刻黑了下来，我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筋跳了一下，然后他咬了一下牙，骂了一句脏话，举起了左手来。

“打呀!你打呀!”我抬起脸来喊道。

老爸挥起手来，一阵风吹过，他的手在我的脸边停住，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喊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们也让我失望!你们从来就没有关心过我!只知道吵架!只想着离婚!你们没有资格做我的父母!你们让我彻底的失望!”我大声的喊着，像火山突然冲天而发。老爸和老妈齐齐呆住。他们也许没有想到我会突然说这些话。老妈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走来搂了我，哭声越来越大。老爸摇摇头，走回沙发去，递了一根烟来抽。

“明天把车子还回去。”过了有几分钟，老爸从青雾中低声说道。

次日上午，老爸没有去上班。而是陪着我去还那辆自行车。我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听着身后的老爸在低声说着什么，大意是重新做人之类的话。我不要听，只是直直的看着前方走路。凭着一丝的记忆，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那幢楼房之前。

“是这里吗?”老爸看我停下，道：“如果是这里，我想你亲自去吧。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我不理他，推了自行车向它本应该在的地方走去。走到楼前，把它放好，转身正要走开，突然听到后面有人轻声道：“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回了头望去，见一个男孩正刚刚从楼洞里走出。他看上去有十二三岁的样子，长得斯文白净，像个学生。可是他的双肩下却架着一对拐杖。

我正要说话，他又说道：“这辆车好骑吧。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你怎么了?你的腿怎么了?”问了这一句，突然又后悔自己太多嘴了。

“来。如果你有兴趣听我说。”他高举起左手来向我招招手。这让我想起昨天晚上，那只举起的模糊不清的手。他说完就向楼里走去。我回头看了一下老爸，见他正紧张的看着我。

我飞快的扭了头，跟着那人走

去。他拄着双拐十分的吃力，因为他的左腿好像完全没有知觉，全靠右腿支撑，一步一挪，十分的吃力。我看了，突然有些可怜他，忍不住上前扶了他。

“不用。”他好像不太高兴，甩开了我的手，依然一步一步的向上挪去。就这样缓慢的走到五楼上去。我看看他。他满脸的汗，还有一些水气从他的领口里冒出来。他脸儿发红，双手有些发抖。他拿钥匙开门，开了好几次才打开。他回了头笑笑，请我进去。

他家里装修的还不错，至少比我家好多了。他请我坐下，然后又一步步地挪着去端了茶来。他慢慢地坐下，吐了一口气，笑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你不怕我吗?我可是一个小偷。再说，你不要报警吗?”我喝了一口茶笑道。

他又笑了，看着我道：“你不是一个小偷。你也不是坏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是我是呀。”我笑道。

“好了。不要再说这些了。”他说，“你刚刚不是问我的腿吗?”他说到这里拍拍自己的右腿，笑道：“没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五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然后就一直这样了。”他说了这些，语调十分的轻松，好像是在讲别人的事。

“可是，可是……”

他笑道：“可是我为什么会有一辆这么好看的自行车是吧?”

我点点头。

“嘿嘿。”他笑道，“因为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不能骑车上街。我从来也没觉得我是一个无用的人，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有这样一辆漂亮的自行车。”

“噢?”我听了，放在嘴边的茶忘了喝。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表面上，他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一个只能靠双拐才能走路的人，说的难听一些就是一个残疾人。可是他的微笑，他说过的话却突然让他闪闪发光。我看到了一个坚强的人，一个乐观的人，一个让我脸红心跳的人。想想自己，手脚齐全，功能正常，而却天天让自己活得心灰意冷，活得茫然失措。

“梦里我常常骑着我那辆漂亮的自行车，在大路上慢慢地行着。有风吹过我的脸，是温柔而又幸福的风。虽然醒来的时候，发觉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世界。我还是一个幸福的人。”他突然又再说道。他的眼睛不再看我，而是明亮闪烁的看着窗外。

“你是幸福的吗?”

“我很幸福。我爸爸妈妈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们。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他回了头笑道。他总是在笑。那阳光灿烂般的笑。这是怎样一个坚强乐观的人呀!

如果换成是我．我能发出这样灿烂的笑吗?

站在楼下，看着他招了手笑着说再见，然后又一步一步的挪上楼去。我的心突然一阵的闪亮，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慢慢充盈进我的胸膛。我看到老爸紧张的走来，冲他灿烂地一笑，叫道：“老爸。”

老爸走来，搂了我，拍拍我的头。他什么也没说。拥着我走。走过那辆自行车的时候，我发现它依然没有上锁。

那次偷车事件之后，我的生活变了。老爸老妈不再争吵，更没有再提离婚的事。而我也重新灿烂起来，全身心的投入到我的紧张学习生活中去。七月之后，我顺利地升上了重点中学。

而那个坚强的男孩，有一辆漂亮自行车的男孩也已经成了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