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尽带黄金甲

2008-06-17 10:03
课外阅读 2008年12期
关键词:黄巢重阳百花

方 胜

随着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热播与炒作,唐末农民起义军首领黄巢的《不第后赋菊》一诗也引起了人们更多的关注。诗云: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只是电影片名中“黄金甲”仅取黄金铠甲的表面意思,与黄巢诗中吟咏菊花的内容联系并不密切。黄巢另一首《题菊花》也是咏菊诗,与历代咏菊诗相比,这两首诗特色鲜明,既拓宽了咏菊题材的表现范围,开拓了咏菊诗的新境界,又赋予了菊花意象新的社会内涵。说到咏菊诗(诗句),我们并不陌生,如屈原《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陶渊明《饮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孟浩然《过故人庄》:“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陈毅《秋菊》:“秋菊能傲霜,风霜重重恶。本性能耐寒,风霜其奈何?”毛泽东《采桑子·重阳》:“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可以说,自屈原、陶渊明以后,菊花就成了历代诗人笔下频繁出现的意象,其早植晚发、生性耐寒、色泽纯正、芳香淡雅的生物属性,也成了人们种种道德品格的象征。在他们的笔下,菊花迎霜傲放,是那样的娴雅不俗、品格高洁和超凡脱俗;而在黄巢的诗中则完全不同,他为菊花晚开抱不平,他的菊花充满着杀机和霸气。

下面我们就对比着历代的咏菊诗来扼要地分析一下他的这两首诗歌。其一《题菊花》:

飒飒西风满院栽,

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

报与桃花一处开。

黄巢“屡举进士不第”,从诗意来看,这首诗应该与《不第后赋菊》一样作于他某次科举失利之后,从他的情感由不平转向抗争的变化来看,此诗可能较后者稍早。唐代社会对进士科极为看重,进士及第就意味着身份地位的彻底改变,但每年上千人参加考试仅录取二三十人;特别是唐末社会混乱,宦官乱政,高官权贵控制举场,社会环境极为恶劣,很多寒士历数十考仍不得一第,正可谓“西风满院”。诗歌前两句既是对菊花晚发的生物属性的客观描述,又暗寓着诗人对“蝶难来”即难以及第的不满与怨愤之情。

借菊花晚开抒怀,表达怀才不遇之意,感慨岁月蹉跎、年华易逝的诗作并不少见,如李白《感遇》(其一):“可叹东篱菊,茎疏叶且微。虽言异兰蕙,亦自有芳菲。未泛盈樽酒,徒沾清露辉。当荣君不采,飘落欲何依。”陈叔达《咏菊》:“霜间开紫蒂,露下发金英。但令逢采摘,宁辞独晚荣。”李商隐《菊》:“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这些诗歌中或自怨自艾,或怨天尤人,或渴望天赐良机。黄巢则完全不同,他洞悉现实,看到当时社会实在已无可救药,并没有过多的针砭时弊,也没有把希望寄托在统治者的身上;而是大胆地、叛逆地设想自己就是掌管百花的“青帝”,结句“报与桃花一处开”,他在为菊花晚开抱不平,这里的“桃花”自然是指那些早早及第的“幸运儿”。从诗中的确可以见到他的“跋扈之意”,且已不是温柔敦厚地怨刺、满腹牢骚地低吟了,而是重整现实、扭转乾坤的美好愿望和雄心壮志,是敢怒不敢言的寒士们内心深处的呼唤和呐喊!《不第后赋菊》正是在此情感基础上的进一步深化。

其二《不第后赋菊》。菊花在秋天盛开,我国传统的九月九日重阳节有登高赏菊的习俗,诗人们在这天留下了无数的佳作,如王勃“九日重阳节,开门有菊花”,白居易“相思只傍花边立,尽日吟君菊花诗”,杜牧“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等。但黄巢此诗并非作于秋天,更不是在重阳咏菊。因为唐代的科举考试大约在春天二三月放榜,黄巢在落榜后慨然写作此诗,所以一开篇用“待到”二字,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是要待到菊花开时,深层的内涵是要待到时机成熟以后。“九月八”是为了协调音律将“九月九”略加变通而来,结合下文可知,显然这绝不只是诗人盼望重阳佳节那么简单了,暗暗透露出诗人内心有著长远的目标和宏大的理想。

“我花开后百花杀”是吟咏菊花晚发。历代诗人多以此为出发点来赞美菊花不畏严寒,比附诗人坚贞不屈的气质和品格。这是咏菊诗中最常见的表现手法,不妨多举几例:韦应物“霜露悴百草,时菊独妍华”,陆游“开迟愈见凌霜操,堪笑儿童道过时”,唐琬儿“身寄东篱心傲霜,不与群紫竞春芳”,黄体元“生成傲骨秋方劲,嫁得西风晚更奇。寄语群芳休侧目,何曾争汝艳阳时”,高旭“天生傲骨差相似,撑住残秋是此花”,秋瑾“铁骨霜姿有傲衷,不逢彭泽志徒雄。夭桃枉自多含妒,争奈黄花耐晚风”。元稹的“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但到了黄巢手中,菊花越过了顽强不屈的界线,而显得是那么的霸道,“我花开后百花杀”,似乎百花的凋残都与之相关。当黄巢率领的铁甲骑兵攻陷长安,他乘坐金色肩舆入主帝宫后,对公卿权贵展开了大肆屠杀,正如韦庄《秦妇吟》所描述的那样,“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这时再读此诗,让人不禁猜测黄巢是否早有预谋,这种感觉在接下来的两句诗中更是不断地被强化、加深。

“冲天香阵透长安”,单就这一句而言,无论如何你也不会想到是写菊花,众所周知,菊花香气淡雅,怎么会有直冲云霄且能浸透长安的香味呢?这“冲”、“透”是用夸张的手法在渲染一种不可一世的气势,与末句用“满”、“尽”营造花开遍地的环境氛围互相辉映。读到这里,眼前不由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满眼望不到边际的黄花簇拥装扮着整个长安城,一阵阵刺鼻的芳香让人沉醉其中;慢慢地,一朵朵黄花渐渐在眼前清晰,那是一位位身披金黄铠甲的起义将士,正豪情冲天地谋划未来。可惜的是,当黄巢起义军真的占领长安时,并没有给这座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市带来半点芳香,相反,无尽的残杀和掠夺将其变成了人间地狱。

回到诗歌本身,这首诗无论在思想内容还是在艺术形式上均不失为一篇佳作。既写出了菊之形,也写出了菊之神,形神兼备;既写出了菊之香,又写出了菊之色,色味俱全。历代多数诗评家在谈到咏菊诗时,都对此诗深表赞赏之意。

诚如刘熙载《词概》所言:“咏古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其中有我在也。”黄巢不羁的个性给咏菊诗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不同于晚唐苦吟诗人,不是为写诗而写诗,纯粹是内心愤懑、不满以及变革现实的豪情汹涌喷发,化而为诗。他为菊花抱不平何尝不是为自己、为广大困顿举场的寒士、为社会底层的民众在申诉呢?从这两首诗歌来看,他在落第时隐隐然已有起事的念头。在他的想像中,菊花香透长安,何尝不是诗人率领士卒占领长安的决心?“满城尽带黄金甲”,更是挟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摧枯拉朽之威扭转乾坤夺取胜利后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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