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沼
一、问题的提出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从事作文教学的时间越长,越觉得困惑。长期以来,我们在传统教学观念的驱使下,使作文教学常常陷于顾此失彼的尴尬境地:要么以“知识”代替一切,过分强调阅读、范文和指南;要么以“生活”代替一切,过分强调观察、立意和选材;要么以“技巧”代替一切,过分强调构思、布局和表达;要么以“思维”代替一切,过分强调形象、抽象和灵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作文教学基本形成了“传授知识技巧——阅读借鉴范文——模拟仿写训练”的固定程式。学生在作文中的创新精神非但没有得到释放,反而更加萎缩了 。由此形成了学生作文中普遍存在的应付、抄袭、千篇一律等不良现象: 1999年高考作文中许多考生编造虚假的“伤残情结”,是多么让人触目惊心!
许多教者不由得 “望文兴叹”:作文,路在何方?!
二、基于语言和思维关系问题的思考
传统的中学作文教学主要是两种模式:“八大块”模式和“思维训练模式”。 “八大块”模式包括主题、题材、结构、表达方式、语言、文风、文体和修改等。这种教学模式主要是以“文”为本,静态的解析文章本身的构成要素,而忽略了文章写作过程中的主体素质及行为方式。
“思维训练模式”打破了这种“就文论文”的模式,转向以“人”为本,把“作文主体”(学生)这个最活跃、最富于能动性和创造力的因素作为研究的主要对象,探寻作文过程本身的规律。思维能力无疑是人智力结构的最关键因素,思维训练由此成为作文教学的核心。
作文的确是一个将无序的客观写作对象转化为有序的精神产品(文章)的思维过程。1987年,荷兰提尔堡国际写作专题讨论会的研究报告认为:写作并非只是一门课程,在写作与思维之间存在着并生的关系。作文教学把训练的重心从文体训练转向写作过程本身的训练即思维训练,这是作文教学改革的一大突破。问题在于,这两种模式在强调各自训练重点的同时,都不同程度的忽视了语言训练。这样,就造成了学生在作文时的“眼高手低”状况:尽管有奇思妙想,却不能使之着陆在语言表达上;说起来头头是道,写起来却语无伦次。语言素质直接成为扼制学生作文能力及其创造性的瓶颈。
总括来说, 作文教学要解决的问题不外乎是语言和思维的关系问题——这一人类面临的最古老、也是最有争议的热门话题。我们的作文教学改革之所以总是“沧海难为水”,就是没有冷静的探讨这一问题,没有把语言上升为本体来认识。这样,我们的作文教学中就始终存在着较为突出的重内容而轻表达、重思维训练而轻语言训练的情况。
事实上,包括写作活动在内,人的一切思维和情感活动都必须借助语言才能进行。现代生理学和心理学的研究成果表明:人脑右半球在没有左半球语言中枢配合的情况下,虽然也可以进行相当独立的学习、记忆和思维活动 ,但这种活动只能在形象材料(输入图象材料)上进行。可见,真正有意义的思维必须借助于物化的语言来进行。斯大林曾批评把思维和语言完全割裂的观点,他指出:“不论人的头脑中产生什么样的思想,以及这些思想在什么时候产生,它们只有在语言材料的基础上、在语言术语和词句的基础上才能产生和存在。”①
西方现代语言学家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就开始强调语言的本体性意义。 英国著名理论批评家伊格尔顿指出:“意义不仅是某种以语言‘表达或者‘反映的东西:意义其实是被语言创造出来的。我们并不是先有意义或体验,然后再着手为之穿上语词;我们能够拥有意义和体验仅仅是因为我们拥有一种语言以容纳体验。”②存在主义美学家海德格尔更认为语言是“存在的寓所”,是一种“诗意语言”,他说:“当人思索存在时,存在就进入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寓所。人栖居于语言这个寓所。用语词思索和创作的人们是这个寓所的守护者。”③这就是说,语言不再被看作是表达的工具,而成为人类存在的基础或存在方式。
现代语言学的研究成果成功揭示了语言的丰富性、复杂性和神奇魅力,标志着语言已从“工具论”概念转向“本体论”概念。这给我们的作文教学以许多有益的启示。对于文章来说,社会生活内容和作者的思想感情都是依靠语言存在的,它是语言的物化形态和艺术产品。一切写作活动最终都要通过语言来作文章。离开了语言素质的培养,作文教学中的思维训练必然成无本之末而流于形式。事实已经证明,学生的语言素质低下直接影响了作文水平的提高。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语言,是作文走向本体论的必然选择。
作文的本体性指归,将矫正我们在作文教学中的 “浮冰”现象,化开写作主体与文章载体之间的“死结”,使思维训练落到实处;通过提高语言素质来提高思维水平和写作能力,以达到作文教学的真正目的。
以往,我们总是出于“文以载道”的传统观念,试图使文章真的成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而给作文负载了太多的教化内容。背负沉重的作文在努力完成这些教化使命的同时恰恰迷失了自我——语言。作为一个教者,我们应扪心自问:我们对作文的语言有几多关怀?
三、作文的本体化:建构修辞文本
作文本体化的意义在于,语言成为写作行为的范型和专注对象,这样,就克服了传统作文教学模式重视语言所表述的内容、方法而忽略语言本身的弊端。但是,由作文的特殊品格所决定,语言本体的存在仍然不能游离于写作的主体(作者)、客体(内容)和载体(文章)之外,而且正是语言的本体性决定了它们之间更加紧密的互相依赖关系。如下图所示:
正是这种互赖关系,使修辞成为作文的主要行为方式和目标过程。“修辞,简单地说,就是指组织并调整话语以适应特定语境中的表达要求,或者为造成特定语境中的表达效果而组织并调整话语。”④修辞作为作文本体性的直接归宿,它的魅力在于:把作文看成是为造成特定语境中的表达效果而组织和调整话语的修辞现象,修辞的效果直接体现了作者的生活和思想情感形式;而且在更深广的意义上,以修辞为本体目标的作文正显示了作者的思维智慧及创造性。
把语言作为本体的作文过程,其实质就是,在一定题旨下建构一组具有一定关联性和层第性的“修辞文本”。所谓“修辞文本”,就是“专指那些运用特定的表达手段而构成的具有特定的表达效果的言语作品,这个言语作品可以是特定语境中的一个词或几个词构成的一个句子,也可以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几个句子构成的语句群,还可以是只表达某一特定主旨的篇什。”⑤
把作文看成是建构修辞文本的过程,并不排斥作文的基本写作程序和要素,而恰恰是为了突出这些程序和要素的语言形态,使所有的写作行为修辞化。我国现代修辞学的奠基人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发凡》中所提出的“修辞以适应题旨情境为第一义”的著名观点,可以看作是建构修辞文本的基本原则。这一原则观照下的作文教学,集中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适应题旨情境。所谓题旨,陈望道先生将其解释为“一篇文章或一场说话的主意或本旨”。并且认为“写说便是为了发挥这个意旨起见”,运用修辞来表现种种“复杂的景象的一种工作”。⑥所谓适应情境,就是在建立修辞文本的过程中要适合作者的主观心境和客观社会环境。
朱自清先生的名作《荷塘月色》是在1927年这样一个“风雨如晦”的特殊时代背景下,创造的一幅“像笼轻纱的梦”般的境界。作者在淡淡喜悦和淡淡哀愁的交织中,传达出自己“到底惦着江南”的“颇不宁静”的心情。为了表现这种既想超脱又超脱不了、宁静又不宁静的复杂微妙的心情,作者建构了一组“别有风味”的修辞文本:用自言自语般“新而不失自然”的“不欧化的口语”(朱自清语)时时牵动“渺茫的歌声”般的心绪;用叠词不间断的泛起情思的微澜,使画面富于立体感、渗透感又氤氲着缥缈的乐感和浓浓的诗意;用比喻和拟人使客观景物出神入化的呈现了作者的“内心视像”;特别是用通感打通了视觉、听觉和幻觉,把肺腑深处很难传达的“心语”和感受转换成了另一种具体可感的形象,把读者带入一种幻境 。
西方现代著名语言学家维特根斯坦有句名言:“想象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形式。”⑦适应题旨与情境的修辞文本建构,充分发掘了语言本身的诗意特性和审美潜质。但是这种诗意特性和审美潜质必须置于特定的语言环境中,才能激发表情达意的效应。正如著名修辞学家张弓所说:“修辞是在一定语境下,一定上下文里具体利用语言因素以构成语言的艺术手法,这是创造性活动,而语言的一切因素只是修辞的材料、条件而不是修辞本身。”比如,“我真傻,真的”这句话在日常生活中本是很普通的用语,但在鲁迅小说《祝福》中成为祥林嫂经历丧夫失子巨大打击后,充满原罪感的“受伤记忆”的絮语,是走向绝望的箴言。鲁迅先生用反复的修辞手段,深刻地表现了封建社会残酷与麻木,给读者以强烈的艺术震撼力。
(二)适应语体风格。所谓语体,就是在修辞的作用下,为适应不同的语言环境和交际目的而建构的语言风格类型和表达特点体系。作为修辞学的一个重要范畴,语体是一种客观存在。一种语体确定的本身,就意味着作文修辞文本建构过程中,在摄取语言材料、手法而造成所需格调、气氛时,有了可靠的标准和依据,有助于提高修辞适应题旨情境的自觉性。比如,从语体的角度分析词语,就能指出词语材料在其本身词汇意义之外所附丽的语体色彩显示的特有表达功能,多视点考察、把握这种特有的表达功能,就可以大大提高我们在选词修辞上的自觉性和能动性,提高语言运用水平,如“花朵”—“祖国的花朵”、“长城”—“钢铁长城”、“吃”—“吃不准”等等。语体一般分为谈话语体、科学语体、艺术语体、政论语体和事务语体等。
古人说:“文章以体制为先。”作文之前,须先定“体”,这是自古以来的作文定律。不同的文章体裁对语言色彩和风格自然有不同的要求。文体主要包括格式和语体两个部分。格式是文章的外在构架和体式,是文章的载体。所以,语体是文体的核心因素,它在根本上决定着文体的性质。
中学作文教学中,语体训练无疑是最有价值和实效的。学生的修辞能力主要是从语言实践中获得。任何具体语言总是与某种语体规范相适应,掌握了这种语体,才算获得了这个领域的语言能力。我们的中学作文应努力打破艺术语体训练为主的格局,走向语体训练的多元化和科学化。特别是要把同一题材的不同语体在作文中配合训练,提高学生在特定语境中综合利用各种语体功能的水平,以适应社会发展对不同语体及作文综合素质的要求。
(三)建构特定模式。所谓模式,就是具体的可以借鉴的格式。不同的语体特点必然要求建构特定的修辞文本模式,一般分为平实型和审美型两种。平实型文本的“语言具有确定性,准确、明晰、朴实、简明,一般不用夸张、双关、隐喻、象征、借代等文学语言,有利于直接表达思想感情和应用目的。”⑧而审美型“无论是传达还是接受,都是以形象作为中介,实现主体心理感受和生命体验的形态转换,具有独异的、特殊的情感色彩。”⑨但是,在作文实践中,修辞文本模式表现为突出的互渗、相融现象,比如,许多议论性的文章经常利用审美型修辞文本来增强说服力和感染力,如《劝学》用了“群喻排比”的文本模式。特别是作者在设喻方式上运用自如,灵巧多样,有时用同类事物正面设喻,从相同角度反复说明问题,强调观点,如“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有时从反面设喻,形成鲜明的对照,如“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有时单独设喻,有时连续设喻;有的同类并列,有的正反对照;有的只设喻而把道理隐含其中,有的先设喻再引出道理,真是铺锦列绣,错综多变。文本随着用对比的铺排和连续转换,形成了整齐而富于变化的句式,使文章错落有致,文采斐然。而大量的短句排比,使文本既富于论辩色彩,又在一种深厚的文学韵味中流动着音乐的节奏感。仿佛荀子作为一代雄辩奇才,站在历史的舞台上,正给我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演讲:终身学习,学会学习!这就不难理解,《劝学》为什么会千百年来为人们传诵不衰!
修辞文本建构的艺术魅力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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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①斯大林:《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人民文学出版社1950年10月版第38-39页。
②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76—77页。
③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信》,引自《存在主义哲学》,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87页。
④王一川:《修辞论美学》,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5月第1版第85页。
⑤吴权礼:《修辞心理学》,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37页。
⑥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9月新1版第6页。
⑦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5页。
⑧、⑨王朝彦:《文笔训练》,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9年10月第1版第186—187页。
[作者通联:甘肃兰州城市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