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伟
5月12日14点28分之前,太阳照在映秀镇上,正午慵懒而宁静,清澈的江水流过岷江和渔子溪,没有风,映秀小学的旗帜悄悄耷拉在旗杆边。
这天上午
2008年5月12日6点50分,在映秀镇最东头的漩口中学里,初三(2)班的班主任陈和琼醒了。这一天她醒得比平常晚。往常这个时间,她也应该在岷江的岸边跑步。5月的岷江水非常清澈,在山的阴影下急速地流着,发出无休止的喧响。风从河谷吹过,陈和琼常常在晨风中一路向下游跑去,15分钟之后才掉头往学校跑。这条晨跑的路通往都江堰,中间要经过水磨镇,她的丈夫在那里办了一家建材厂,她的儿子在都江堰上高中。陈和琼跑步的时候,常常忍不住想,这两个男人这时候在干什么。天气变暖之后,她常常锻炼到7点半钟,才回到宿舍。
漩口中学本来坐落在距离映秀镇10公里的漩口镇上,因为修建紫坪铺水库才搬迁到映秀镇。五层的教学楼、实验楼和学生宿舍都是白色的,檐口装饰着羌族风格的红色图案。2005年才落成的学校,一切看上去都是新的,一个田径运动场还在建设之中,升国旗的旗杆都还没有竖起来。
没有旗杆,升旗仪式改为出旗仪式。12日是星期一,仪式7点40分举行。7点30分,陈和琼穿上一件短袖T恤和裙子,出了门。由于2007年底才落成的教师宿舍还未交付使用,陈和琼和其他14位老师住在学生宿舍的一楼里。操场还是空的,学生和其他老师都还没有出现,陈和琼就转身去了办公室。在那里,她碰到了同事宋建群和二楼文印室的刘抗美。
“外面有点冷。”刘抗美说。陈和琼就关上了办公室的窗户。
在映秀镇最西头的映秀小学里,贾老师也感到冷。小学的背后就是喧闹不已的渔子溪,阳光已经照上了学校综合楼顶楼的会议室,天已经开始热了,她却感到淙淙流过的河水携带着一股寒意。她打了个寒噤,连忙穿上了一件白色外套。
7点40分,陈和琼再次回到操场,让副班长李瑶点了人数,初三(2)班50个人都到齐了。班长简欢是最后一个赶到的学生。
8点10分,仪式结束,教务主任通知毕业班的班主任开会。会上说,汶川县教育局教研室的工作人员10点钟要来检查毕业班的教学计划。开完会,陈和琼回宿舍吃早饭。她用茶炊煮了房间里的最后一个鸡蛋,吃了几片面包,奶粉没有了,她往杯子里放了两勺蜂蜜。
陈和琼吃早饭的时候,映秀小学的升旗仪式正在进行。在未来的许多天里,这面国旗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那些遮挡着它的建筑物都忽然间消失了,只有它仍然飘扬在那里。但是在5月12日8点30分,看着旗帜一点点升到半空,贾老师脑子里想的是另一个问题。
“2、4、5三个数字,能够组成几个三位数?并将它们按大小排列”,这是上周五她布置的家庭作业,她在想那几个成绩较差的孩子,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答出这道题。她决定中午午休时间到二年级(1)班的教室里去,给中午没有回家的孩子讲讲这道题。
9点20分,贾老师走进了映秀小学二年级(1)班的教室。一个小时以后,陈和琼走进了漩口中学初三(2)班的教室。
陈和琼的午饭是在映秀镇上吃的。12点,她在一家小饭馆里要了一份刀削面。吃完面,她买了一份当天出版的《华西都市报》,在映秀镇卫生院旁边的兴鑫超市里买了一袋奶粉,又在街上买了10个鸡蛋,然后沿着街道向岷江走去。中午的映秀镇平静而安详。小镇非常小,被岷江和它的支流渔子溪环抱在一个三角地带。唯一的街道自西向东,追随着渔子溪的地势,一路向岷江倾斜过去。在街道东头,陈和琼碰到了一位学生的家长。陈和琼想起来,这个学生很为母亲发脾气而苦恼。她站住脚,跟这位母亲聊了一会,委婉地希望她能给孩子一个宽松一点的环境。
这天中午,贾老师有一位朋友要去丹巴,来向她告别,贾老师留他吃了午饭。送走朋友,已经是中午1点5分了,她抱着学生的作业本,匆匆向二年级(1)班的教室走去。
5分钟之后,陈和琼上床睡午觉。她把手机放在床对面的桌子上充电,把脱下来的裙子搭在床栏上。学生们也在睡觉。她住的宿舍楼共有110个房间,每一个房间都很安静。
5月12日14时28分之前,太阳照在映秀镇上,正午慵懒而宁静,清澈的江水流过岷江和渔子溪,没有风,映秀小学的旗帜悄悄耷拉在旗杆边。
发生时刻
1点55分,贾老师室走出教室,在映秀小学的孩子们课前发出的哄哄的喧闹声中,她从二楼的走廊向校门口望了一眼。太阳很大,水泥操场发射出刺眼的白光,连蹦带跳的孩子们穿过白光,向她所在的教学楼跑来。
在渔子溪汇入岷江的河口上,有一座白色的水泥桥,将漩口中学和镇子分隔在桥的南北两端。江水在桥下汇流。在安静的中午,陈和琼浅浅的梦里听得到渔子溪的水声。手机短信的提示声把她惊醒了。
她从床上跳下来,看到一个陌生的小灵通号码发来的短信:“明天我到成都出差,你能接我吗?”
短信发送时间是2点24分。
陈和琼回复:“你是谁?”
她穿上T恤,正要从床上取下裙子,想起《华西都市报》上说下午有雷阵雨,就换上了一条裤子。
刚刚扣好裤子,她突然晃动起来。
“矿上又放炮了”。贾老师停下了手上的毛衣活,抬头看了一眼窗户。玻璃在震动。她想站起身来,却不可遏制地摔倒在地上。
距离映秀小学500米开外,汶川交警中队映秀支队的看门人老李出门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被突然向上拱起的柏油路掀起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块巨大的石头从路边的山上翻滚下来,几乎擦着老李滚过去,只有一眨眼的工夫,这块石头将路边的一辆汽车兜了个底朝天,接着越过了交警队和烟草局之间的倾塌的围墙,继续向前滚去。大石头不停地从山上往下滚落。老李从地上爬起来,跳上墙基,向交警队隔壁的烟草局的院子跑去。
到处都是声音,轰轰隆隆的声音,不知道来自哪个方向,老李想朝山上看,烟尘和黑云突然笼罩了一切。他什么都看不见。
王泽富就在老李竭力想看清的山上疏通下水道。第一次震动结束后,他发现自己在一棵树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这棵树的。
贾老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二楼的房间跑到宿舍前的院子里去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趴在花坛下面的。她只记得自己想跑出院子,却被掀翻在了地上。楼房就在她面前摇晃,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对着摇摇晃晃的楼房,不停地大声叫着:我的妈吔,我的妈吔。她冲出院子,冲到操场正中,抱头趴在地上。
映秀镇工商所所长王明辉站在楼下院子里。四栋楼房呈“山”字形排开,他住在“山”的那一横里。几乎就在他要踏进楼道的一刹那,第一次震动袭击了映秀镇。他仅仅来得及退回院子,三栋楼房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了。接着,那一横也垮掉了半边。他一直站在院子里,突然木掉了。抬脚,抬脚,他知道应该抬脚,他想抬脚,可是,他的脚抬不起来。
贾老师在电影里看过这样的景象。她曾想,也许人死后会真的看见——地狱应该就是这样吧?她趴在操场中心,身边的是她的一个同事,“阮老师——”贾老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人回过头来,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她看到那只手抖个不停,拍打在她的手臂上,她自己却没有被任何被拍打的感觉……在滚滚的烟尘里和不绝于耳的隆隆声中,她听到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叫声:地震了,地震了……
陈和琼知道是发地震了。她钻到床底下去了。震动——先上下,后左右,陈和琼听见了衣柜倒在床上的声音,接着,她听到她住的房子倒塌的声音。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地震了——杨永华正在岷江对岸的药厂的锅炉房里洗澡,天地突然一摇,把杨永华吓住。
地震了——王泽富从树上跳下来,穿过那些突然冒出来的瓦砾、沟壑、坡道和巨大的石头,跌跌撞撞地往小学方向跑。一路上,电厂宿舍楼、映电宾馆,那些民房、厂房,全部都变了样。他沿着儿子天天上学的那条路,一路狂奔过去。他赶到学校的时候,看到操场上趴满了人。
“王鑫——王鑫——”他喊儿子的名字,到处都是声音,都是灰,什么都看不分明。
“王鑫——王鑫——”映秀小学已经没有了。平了。只剩下预制板、砖瓦和冲天的灰尘。一栋古怪的没有墙体的楼还竖在那里;一根高高的旗杆还竖在那里。一面旗子,即使在灰尘里也看得见,仍然在那里。
“王鑫——王鑫——”到处都是喊人的声音,一年级的教室在一楼,一年级(1)班的教室在一楼最东头。这所学校里,这是王泽富最熟悉的地方。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了。
“王鑫——王鑫——”早上,王泽富给了儿子5块钱,让他不要回家吃午饭。他不知道喊了多少个王鑫,他又哭又喊,“王鑫,我的儿啊”,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喊声越来越多。有人在喊“爸爸,爸爸”。王泽富哭着往教学楼跑,有人扯他,喊他“爸爸,爸爸”。他低头看,看到一张缺了牙的嘴,看到一个流着血的脑袋,看着他儿子王鑫就在身边,冲着他喊“爸爸”。王泽富抱起儿子,掉头就跑。
王泽富在路上遇到了拼命往学校跑的老婆。这个女人远远地看着丈夫抱着儿子,一边爬台阶,一边大声地号哭,“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她冲上前去,看到儿子瘦小的身体软耷耷地躺在丈夫的怀里,满头是血和灰,看到儿子还好生生的活着,不禁也放声大哭起来。
贾老师被一个学生抱住了,“贾老师,怎么办”,学生问她。贾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办。她失魂落魄地跑到教学楼的楼梯口,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学生,她想把他拖出来,可是拖不动,一转头,又看到另一个学生,眼睛受了伤,她又去拖,还是拖不动。老师和匆匆跑来的家长面对着一堆建筑废墟,拼命地用手挖。贾老师又回到操场上,检查自己的学生。跑出来的学生大多是男生,大多是坐在后排的男生——那里离楼梯口近。也有小小的奇迹,坐在第一排的小王旭也跑出来了。也许是因为这个孩子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吧,贾老师想。她看到小女孩黄思瑶也跑出来了。黄思瑶坐在读五年级的姐姐黄思雨身边。黄思瑶看到贾老师,哭着说,贾老师,我姐姐的腿没有了。
许多天以后,贾老师仍然不知道有多少学生逃过了劫难。很多孩子跟家长、跟亲戚离开了学校,后来又离开了映秀。也许要到很久以后,他们才会回到这里,有一些也许永远回不来了。贾老师不能忘记的是黄思雨的腿。她甚至不敢打开盖在孩子腿上的布看上一眼。她攥着这孩子的手,说,黄思雨,你一定要坚强。黄思雨甚至都没有哭一声,只是对贾老师点着头。
地震了
天黑了——地震发生的时候,陈和琼的同事邓军彦刚刚修好自己的摩托车,向办公室里走,在一楼的楼梯口,他遇到了漩口中学的校长夫妇。三个人搂在一起。他不知道震了多久,只知道好好的大晴天突然黑了。他往自己三楼的房子里跑,到处都是窗户玻璃渣子,到处都是敞着口的房子,他开开门,看到82岁的母亲还好端端地坐在床上。邓军彦拉起老人的手,把她往身上背,老人家睁大了模糊的老花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邓军彦大声说,“地震了”,老人没有反应。邓军彦才想起来,她的耳朵听不见声音。
跑到教师宿舍楼下的院子时,邓军彦看到一个人躺在那里。他背着母亲向操场跑去,那人一动也不动。这是他的同事。地震发生的时候,他从四楼窗口探出身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楼上摔了下来。这是邓军彦看到的第一个地震死者。
他还会看到越来越多的死者。邓军彦把一无所知的老母亲背到操场上,看到雨开始下,越下越大,一会工夫就把整个小镇笼罩在了水幕之中。
漫长的等待
陈和琼的眼睛终于习惯了黑暗。
不时仍然可以感到余震的震动,但可怕的隆隆声已经消失了。一张木床救了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小心地推开床底的碎石,从床底爬出来。
窗户消失了。门也消失了。坍塌的屋顶堵满了房子,只剩下床前的一小块空间。她在床上摸到了眼镜,接着又摸到了手机。她试着拨丈夫的电话,没有信号。她写了一条短信给丈夫:我们这里地震了,快救救我。
过了一会,显示屏亮了:信息发送失败。
她从沙发上拉下一块沙发垫,垫在床前,坐在那里,双臂搁在床上。最重要的是保存体力。丈夫是学地理的,她常常和他议论地震。她知道,唐山地震之后,有人生存了7天,等来了救援。自己坚持48小时肯定没有问题。陈和琼想了想,觉得48小时太短了。她告诉自己,至少可以生存5天。
当务之急是和外界取得联系。她向各个方向扒拉碎石,把手机伸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向丈夫和其他人发短信。
她发给丈夫:
我不知道怎么办,手机没有信号,学生安全吗?两层楼都下来了,周围一片漆黑。
信息发送失败。
发给校长:
我被困在寝室了,快来人,不知道我的学生安全吗?
信息发送失败。
发给李卉、刘燕燕和徐文军三个同事:
我被困在寝室里了,快救救我。
信息发送失败。
陈和琼坐在漆黑的废墟里,只能看到手机显示屏的亮光照亮的一小块地方,开始感到一丝绝望。她不知道,整个映秀镇都陷入了同样的废墟、黑暗、闭塞和绝望之中。大雨下个不停,陈和琼和映秀镇都在等待。这个曾有1万多人口的小镇,只有五分之一的人活了下来。他们一直在雨中等待,等待发现,等待救援,等待离开。
孤岛
漩口中学、映秀小学和映秀幼儿园死伤最为惨重。小学和幼儿园夷为平地,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建筑的轮廓。漩口中学则经历了一阵可怕的混乱。1500多名学生从教室里涌出,五层的教学楼突然矮掉了一层,整个一楼消失了,三楼和四楼的高中学生纷纷纵身跳楼逃生。惊魂未定的学生眼看着实验楼倾斜,坍塌,完全变成了一堆水泥和碎砖。
老师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开始在大雨中呼唤自己的学生,将他们聚拢在一起,清点人数。一直到很久以后,大致的数字才统计出来,有20多名学生和几名教师失踪。雨越下越大,原计划在岷江边的空地上过夜的师生,最后转移到了学校右侧的山上。一些年轻的男教师开始冒险在坍塌的楼群里搜索同事和学生。一些学生跟他们在一起呼喊自己的老师和同学。初三(5)班的班主任刘燕燕清点了自己的学生,发现少了5个人:李伟、向孝廉、张显羽、董秀和邓美星。傍晚6点多钟,一个叫马健的学生报告说,他在楼梯口听见了向孝廉的声音。然而搜救的老师没有找到人。夜晚已经降临了,雨仍然下个不停。一些学生找来了锅,挖了山上的马铃薯,生起火,煮了一些马铃薯充饥。还有一些学生们找来一些塑料布,勉强在山顶搭了一些小窝棚,男生都站在窝棚外面,用手张着,让女生在窝棚里面休息。冻得瑟瑟发抖的学生们在山上唱歌,刘燕燕又点了一次人数。她没有看见马健。窝棚里有孩子回答说,马健在睡觉。还是35个,她略略放心了一些。
夜深了,5月12日在渐渐消失,“明天就好了。”刘燕燕对自己说。许多天以后,映秀镇上已经看不到5月12日和13日两天大雨的痕迹,但是废墟仍在,那可怕的无助的感觉总是难以消散,刘燕燕每天晚上都还要对自己说,“明天就好了”。
“明天”是和马健一起来到的。天刚刚放亮,这个身高不足1米5、营养不良的孩子急匆匆地爬上了山,告诉刘燕燕说,他把向孝廉挖出来了。
谁也不知道马健是什么时候下的山。据马健说是9点。他一个人悄悄回到了白天听到向孝廉叫声的地方,一直挖到13号早晨6点钟。砖头都搬开了,他把向孝廉背从废墟里了出来。在操场上碰到了还在搜救的老师,他们打碎了一辆汽车的车窗,把向孝廉放在里面。初三(5)班的孩子蜂拥下山来看他,向孝廉痛苦地反复对他的同学们说,他的脚断了。
大雨持续下了两天。漩口中学有几百个孩子和父母失去了联系。而那些找不到孩子的父母疯狂地在映秀小学和幼儿园周围不停地挖掘废墟。映秀小学的谭校长失去了妻子和岳母。这个不幸的男人穿着一件血迹斑斑的衬衫,花白的胡子和头发又长又乱,一直在废墟上不停地翻找和寻觅他的学生。尽管到处都是徒手根本无法搬动的大块的钢筋水泥废渣,但仍然不断有孩子被挖出来。这加剧了那些不知道孩子身在何处的父母锥心的痛苦。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映秀镇几乎就位于里氏8级地震的震中,也没有人知道映秀是这次特大地震中损失最惨重的两个地点之一。但不幸的消息仍然不胫而走。除了学校,映秀电厂宿舍、映电宾馆和药厂这几处地方也都死伤惨重。这些消息和大雨一起,让断水、断电和音讯不通的人们心情更加狂乱。
比不幸更加不幸的是,映秀的不幸无人分担。很快就有消息说,映秀往汶川县城和往都江堰的路都被崩坏了。映秀镇已经成了一个孤岛。
13日,才有人在危险的滑坡和乱石之间跋涉20多个小时,从映秀走到了都江堰。映秀惨重的灾情才为人所知。从那时候起,救援的重心就从汶川县城转移到了这里。
到映秀去
到13日晚上,陈和琼已经在黑暗的废墟里坐了十几个小时。她听见有人在外面喊她的名字,她拼命回答,但是外面的声音不仅没有接近,反而渐渐走远了。人们听不见她的声音。
值得庆幸的是,废墟底下不止她一个幸存了下来。13日上午,她隐约听到有人扒砖块的声音,就用用砖头敲了三下衣柜的柜底,不一会,对方也敲击了三声。她朝传来声音的方向喊了几次之后,终于听到了同事王芳的声音。王芳说,她躲在写字台下面,没有受伤。她已经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洞,从那里能够看到窗户。
陈和琼知道,希望就在王芳挖出的这个小洞上。她睡着的时候,常常听到王芳的声音把她唤醒。她醒来的时候,就呼唤睡着了的王芳。她们不停地敲击废墟,希望引起外面的注意。13日的晚上到了,还是没有人发现她们,手机快没有电了。陈和琼发了一条短信给丈夫董琪:
琪,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你,我最放心不下是你和儿子,你一定要把鑫儿培养成人,我爱你俩。
信息发送失败。
她又发了一条短信给读高一的儿子:
鑫儿,你要成为自立自强有爱心有感恩之心的男子汉,要对爸爸好。
信息发送失败。
13日晚上12点一过,手机的电池耗尽了。陈和琼决定睡一觉。她心里对丈夫默念说,董琪,你一定要来救我。
陈和琼的丈夫、从前的地理教师董琪是14日上午从水磨镇出发的,他翻了几个小时的山,在中午的时候抵达映秀镇。连下了两天的大雨已经停了,岷江和渔子溪翻滚着泥浆,激打在巨石和浅滩上,溅起黄褐色的浪头来。漩口中学的老师把这个大个子男人带到陈和琼的房间废墟前,告诉他陈和琼还活着。14日上午10点,人们终于听到了王芳从那个小洞中传送出来的呼救声,立刻从东西两边的窗户开始挖掘陈和琼与王芳。董琪在窗外喊陈和琼的名字。陈和琼听见了。她知道,昨晚的祈求灵验了。被埋49个小时之后,丈夫真的来到了她的窗前。
军队终于也在这一天开进入了映秀。尽管只是一支30余人的先遣队,并且是徒步翻山进去的,无法携带映秀最急需的药品、食物和救援机械,但是这个消息仍然令人振奋。实际上,很多映秀的灾民看到这支风尘仆仆的军队,忍不住流下来辛酸而复杂的眼泪。活着的人面对山一样的废墟,已经力不从心。现在,他们可以看到了有人来接手这个任务的可能。
等待奇迹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陈和琼夫妇那么幸运。14日下午3点,董琪亲手把陈和琼从废墟和瓦砾中拉了出来。王芳傍晚时被救了出来。15日上午,第三个幸存的教师胥洋从废墟中脱险了。他受了腰伤,妻子惨死在他面前,最终靠喝自己的尿支持了60多个小时。此后,漩口中学再也没有传来生还者的消息。
就在胥洋脱险后不久,一个瘦小的、左手残疾的男子来到了学校,询问他的小舅子张孝勇住在哪个房间。从12点开始,整个下午,他的身体完全没入了惊险莫测的废墟,人们只看到他的一只手不停地丢出砖头和水泥块来。下午4点48分,映秀发生了一次震感明显的余震,救援中的人们像突然松开的弹簧一样,从废墟上弹射出来。过了好一会,张孝勇的姐夫才慢慢也从废墟中钻出来。他一言不发地坐在草地上,残疾的左手垂在腰间,默默地望着那座裂痕斑斑的楼房。
他神情惨淡地谈到小舅子。张孝勇还不到30岁,是高三(3)班的数学老师,有一个两岁的孩子。他说,中午1点他听见了张孝勇的声音。救援人员用生命探测仪探测了一回后告诉他,这里没有生命迹象。
小小的映秀镇上,几乎每一座废墟都有人报告听到了下面还有呼声。尽管军队、武警和其他救援人员仍在通过陆路、水路和空运的形式,源源不断地向映秀集结,但大多数报告仍然缺乏人力和仪器去核实。而且,大多数经过核实的废墟,仪器也往往显示并没有生命迹象。
到15日下午3点,距离地震发生,已经过去72小时。生命救援的黄金时段已经过去了。但映秀仍然在等待奇迹。那些黄色、橘红色的和草绿色的服装群集的地方,似乎就是奇迹诞生的所在。从一地辗转到另一地,的确有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在起重机、撬棍、电钻、圆锯和带锯、小刀甚至手指下面产生出来。
越来越多的人像张孝勇的姐夫那样,进入映秀寻亲,他们疯狂地在被仪器宣告终结的废墟上寻找,有一些奇迹就是这样寻找到的产物。
映秀工商所的陈晏是15日白天被丈夫叶盛发现的。在爬了11个小时的山之后,叶盛在工商所宿舍的废墟里发现妻子仍然活着。16日晚上6点45分,她几乎是被一把瑞士军刀和几根锯条挖凿出的洞口里掏出来的。
每一个奇迹都催生了更多的报告,人们站在路边苦苦哀求,希望能够“再探测一回”。
映秀小学不知道已经探测了几回。然而,16日9点40分,一个寻找孙子的老太太在三块预制板下面摸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孩。撤走的救援队伍重新在学校集结起来。就在贾老师和她的学生们抱头躲避地震的操场上,草席和竹席覆盖着连日来挖掘出来的遇难的幼童。他们的父母蹲在他们小小的身体旁边,望着已经苍白的小脸,无声地痛哭,手上把住袋子的拉链,彳亍不去。更多的人蜂拥在消防人员作业的废墟背后。一个奇迹不仅仅是挽救一条生命,还会将更多人的绝望变成希望,这希望像游丝一样,抓不住,够不着,然而不能——更加是不忍放弃。
下午2点40分,第一块预制板破开;5点40分,第二块预制板破开;6点42分,第三块预制板破开。傍晚7点,10岁的尚婷被挖了出来。
每一块预制板破开,都会清出遇难的孩子,一些希望的游丝就此化作泡影。
从12日下午2点28分到陈晏被救出,整整100个小时过去了。那些压在废墟之中的生命,和整个映秀,在这100小时里一直处在焦渴的愿望之中。他们渴望被寻找,被发现,被救援。他们的生命取决于被发现的时间,取决于天气,取决于人力,取决于设备,取决于他们自己。这些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因素综合在一起,或许可以称作是命运。
映秀的命运在14日迎来了转机,大雨终于停了,第一批两架直升机上午在映秀降落。下午,总理温家宝乘飞机到了这里。15日和16日,映秀镇上起降的直升机数量达到了顶峰,救援人员、物资不断向映秀集结。到17日凌晨,此地集结的军队人数超过了1万人。这个群山和河谷之中的狭小的镇子上,每一块空地都挤满了救援人员和灾民。每一个角落成天都能听见飞机发动机传来的巨大轰鸣。大多数伤员在这两天转运到了成都和重庆。
16日傍晚,一条从映秀到阿坝渔场码头的便道修通,大型设备可以从都江堰经趸船运输后经过这条路进入映秀。尽管16日夜间的余震引起的塌方再次将便道掩埋,但17日中午,道路再次修通,数台挖掘机和推土机当日经此进入了映秀。
在没有信号的汶川,手机和电话没有任何用处。漩口中学有几百个孩子和家长失去了联系。他们没有足够的食物和水,在寒冷的夜里不能睡觉,只有整夜整夜地坐在篝火边。很多人患上了感冒。白天,逐日升高的气温带来了异样的气味,医生们都在担心可能发生疫情。坚守映秀已经不再可能。
15日傍晚,学校决定撤出映秀。第二天清早,230名学生和老师在学校门口的河滩上集合,再次清点人数之后,列队沿着咆哮翻滚的岷江,慢慢向都江堰方向走去。他们最后融入了络绎不绝的灾民的队伍。
中国地震救援队队长刘向东对我说,每一个奇迹都意味着无数个巧合同时发生。很多孩子离开的时候,仍然在期待奇迹。初三(5)班的几个学生对我谈起一名叫李伟的同学。
他已经走了。孙军思说。
不要那么肯定。董茂娟说。
是失踪。李冬梅纠正说。
是啊,是失踪。在映秀,很多很多人已经失踪了。每一起失踪都可能演变成一个奇迹。自从孩子们走后,又有很多奇迹发生了:
16日陈晏等10人获救
17日蒋雨航被困123小时后获救
18日沈佩云和虞锦华两人获救
他们梦想着李伟能够成为新的奇迹。我们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梦想成真。(感谢石子坚、茹小安、朱勇、胡勇先生大力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