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定花犹落

Ｂ　Ｙ　小　宝

也许，六朝才是中国历史上最有贵气的岁月。

唐宋以后，朝廷开科取士，从此形成了平民社会的千年格局。好在中国的历史足够长，黑暗深处，还能看到些许贵族文化的幽光。那是魏晋宋齐梁陈士族的绮丽风范。与欧洲贵族比较，六朝士族在政治上是个早夭儿——尚未成年就告死亡，他们从来都没有走到与君王分治天下的那一步。士族中虽有良相良将，但士族没有自己的政治哲学，没有马基雅维利那样的狠角色为他们指路。

士族在政治上萎靡不振，在文化上却多姿多彩，创立、践行了艺术审美和生活审美的传统。士族艺术美学的高度——如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和谢灵运、谢朓的山水诗——登峰造极，懂的不懂的都说好。士族豪放任达的生活美学却在传统中国的平民社会中被视为惊世骇俗，备受指责。

萧华荣《华丽家族——六朝陈郡谢氏家传》文字清丽，叙事准确，是历史普及读物中的上品。几年前读过，读后唯一的遗憾是作者留给谢诗的篇幅太少。前不久，北京三联书店再版《华丽家族》，重读之后，觉得作者对士族的生活美学无所措意，未脱前人窠臼。

仔细想想，以“生活美学”的名义厚责作者，有点不公平。“生活美学”不见于中国久矣，到了现代，更是被连根拔起，碎为粉末。而且在一个平民意识浓厚的环境里，要认同小圈子的富贵生活更不容易。

好在作者学问做得比较周详。根据《华丽家族》的叙述，还是可以发现当年士族生活审美的种种事迹。六朝士族生活美学的中心是塑造人物——不是文艺作品中的人物，而是现实中的人物，他们自己必须是人物，必须是漂亮人物。

《颜氏家训》提到六朝士子“熏衣、剃面、傅粉、施朱”。“施朱”一项，打腮红上唇彩，当下的男明星都没有这么讲究。那时候最漂亮的士族子弟卫玠被称为“璧人”，谢家（最华丽的士族）子弟以“芝兰玉树”自许。“衣冠磊落”、“风神秀彻”是外部的漂亮，秀外不够，还需慧中。内在漂亮的表现是能聊，魏晋时期叫做玄谈。玄谈的学问以《老子》、《庄子》、《周易》为本，后来兼及佛道。麈尾名士彻夜玄谈切磋辩难，成为六朝的三百年时尚。那是中国人最能聊、最会说话的三百年，史书上记下那个时期无数聪明的对话和警句。玄谈内容要漂亮，声音也要漂亮，所谓的金声玉振，典出玄谈名士王弼、卫玠。

相貌、言辞之外，风度一样重要。风度要潇洒。“潇洒”就是王献之发明、用来形容六朝士族第一人谢安的词汇。谢安的潇洒是修炼而得的功夫，喜怒不形于色，矫情镇物。

生活美学的另一个面向是享受，用开放到极端的方式享受生活。

六朝名士不少人嗑药，几乎所有人都滥酒，他们是中国瘾品生活的开创者。

他们造就了中国性史上的开放年代。同性恋正大光明，还能为名士加分。异性爱更是自由到今人都难以想象，士族中很少情敌，很多情友，美女可以分享，男女关系既有残忍的一面，也有后人难以想象的轻松和自在。王敦的美妾宋祎后来归于谢尚，她还能自在地比较王谢的优劣。

玩到最激烈的元康（晋惠帝）之放，“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裸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

六朝士族以自己的生活美学创造出一种规格，自外于社会大众。当时士族以外的一般百姓，有人向往名士生活，但更多人非常憎恶。门阀制度士族阶层被彻底摧毁后，各种人都向他们吐口水。

然而，“风定花犹落”（谢家最后子弟谢贞留传于世的唯一诗句），中国最浪漫的诗人李白，一生把谢家诸贤视为自己的偶像；当代最伟大的学者陈寅恪，魏晋南北朝是他的重要兴趣点，对今人津津乐道的清朝，他不置一词。

也许，六朝才是中国历史上最有贵气的岁月。

《华丽家族——六朝陈郡谢氏家传》

萧华荣 著

三联书店2008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