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孔祥东

胡展奋

汶川地震，使孔祥东进一步感受到在人生困境中，“音乐”陶冶性情的重要性和医治伤口的迫切性。

“东东”最近很活跃。

上次见他时，他正在北京金宝街上的一个录音棚里为录制奥运歌曲《Ｆｏｒｅｖｅｒ Ｆｒｉｅｎｄｓ》（中译名“永远是朋友”）的中文版和声而忙碌着。一领黑衫，光头熠熠生辉，一圈环唇而生的硬髭儿映着白皙的脸；眉目间隐含的疲惫，紧随着起伏的音乐旋律时不时地舒展开来；些许霸气挂在嘴角，扬起手臂击掌叫“停”。顺手解开领口，停顿1秒钟的深呼吸，瞬间爆发的一个声音：“完美！”

又见孔祥东，是在5月28日的“上海艺术家赈灾爱心义拍活动”上。

在当天晚会上，作为“1号拍卖品”，孔祥东的钢琴以11万元义拍成功，善款将与其他名人义拍的收入一起全部捐赠汶川灾区。

“瓦砾下的歌声”最震撼

客厅里回旋着孔祥东和莫洛德尔合作的奥运歌曲《Ｆｏｒｅｖｅｒ Ｆｒｉｅｎｄｓ》。孔祥东飞快地移动着手指，主旋律时不时地闪现出中国音乐的五音阶和著名流行歌曲《天下一家》的乐素。合作者乔治•莫洛德尔曾写过著名的《手拉手》、《意大利之夏》等奥运会和世界杯歌曲，被誉为“体育歌王”。

由当下的即兴演奏，我们自然而然谈到刚刚义拍的钢琴。

《新民周刊》：多漂亮的一张琴。11万元。拍价也不算太高嘛……

孔祥东：所有名人的义拍都只能是个象征性行为，目的当然是利用名人效应唤起社会爱心。这次很多名人都把自己的生活用品拿来义拍，拍价都不太高，呵呵，因为都还活着嘛，将来的价格就不好说啦……

《新民周刊》：心疼吗？觉得它象征着什么？

孔祥东：说实话，心疼。因为它跟着我太久了……这台三角钢琴，5英尺半的，小巧玲珑，精致典雅，音质极佳，跟着我走遍了中国几十个城市，参与了30多次慈善义演，见证了无数场音乐会，多少音乐灵感是在它身上迸发的呢，已经记不清了。可以肯定的是，《永远是朋友》最初就是在它身上酝酿的。

我之所以把它捐给灾区，因为被废墟下、瓦砾下的音乐震撼！

无数人都看到了、听到了这一幕：一群群的孩子，被压在废墟下而仍然歌唱着，歌唱《同一首歌》、歌唱《明天会更好》、歌唱《蓝天下的爱》……

很多孩子，唱着唱着就没声了……是音乐伴着他们走完短暂人生的最后一程。我看着这些场面，两眼噙满泪水，甚至忘了自己是个大男人而号啕大哭——音乐太伟大了！太人性了！想想吧，多少孩子在绝望的日子里，饥饿、干渴、黑暗，唯一给他们安慰的，最后陪伴他们的只有音乐！

《新民周刊》：那么你下一步的举措是……

孔祥东：继续增加四川省的“音乐人口”，第一步，先捐献一所音乐学校。地震以后，我觉得灾区更需要“音乐人口”，因为音乐慰藉人生的力量、医治创伤的力量太伟大。

《新民周刊》：“音乐人口”？和音乐人才怎么区别解释呢？

孔祥东：迄今为止，以我名字命名的音乐机构已经在全国发展到30家，16000名学生，它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培养“音乐人口”而不是“音乐人才”。

所谓“音乐人口”，就是懂得崇尚和吸取音乐营养，从而获得生活动力的人群，“音乐人才”就是有能力表述音乐的人群。

教学中，我们会让小孩子听小鸟的叫声，听大象乃至世界万物的叫声，然后让他们自己谱曲，哪怕他们谱写的曲子只有1、2、3三个音节，那也是一种自我创新。听到孩子们自己的曲子，我很感动，这为他们带来很大的音乐情趣，而不是要他们一味地孤独苦练。我对传统既尊重又突破，比如弹琴，一直以来都是“闷弹”，闷了几百年，我现在鼓励学生弹琴时，大声唱谱，把它们唱出来犓们是活的，当年那些伟大的音乐家写它们的时候，都是哼唱，都是用心、用鲜活的热血哼出来的犞挥邪阉们大声地释放出来，你才能读懂艺术家的心，一旦登台演奏，你就让它们唱在心里，实践证明，这种教学效果非常好……

汶川地震，使我进一步感受到在人生困境中，“音乐”陶冶性情的重要性和医治伤口的迫切性。

《新民周刊》：5月14日凌晨，江苏省南京市消防支队在北川县城镇幼儿园塌陷的水泥板下发现有一个小姑娘在呻吟。当消防战士上前安慰她时，她说：“我叫任思雨，今年5岁了……叔叔放心救我吧，我唱歌，这样不疼。”说着，小思雨稚嫩的歌声在废墟的上空荡漾起来：“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孔祥东：小思雨在瓦砾中哼唱的这首歌本是一首17世纪起就开始在法国传唱的著名童谣。法语歌词原文是《雅克兄弟》，它的旋律明快好听，不论谁听一遍就会唱，所以在欧洲乃至世界广为流传。1926年，国民革命军开始北伐时，黄埔军校二期毕业生邝鄘利用它的曲调重新填词，成为红遍大江南北的《北伐军歌》：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

齐欢唱！齐欢唱！

进入了和平年代，这首歌又被填上新的词，每个中国小朋友都能琅琅上口。很多人以为这就是一首地道的中国儿童歌曲。

那天，当瓦砾下传来这首全球儿童都熟悉的旋律时，我们全校师生都流着泪……小思雨，她感动的是整个世界啊！

《新民周刊》：现在回头再看《永远是朋友》，不知你有何感想。

孔祥东：也许是巧合——我觉得简直是为灾区人民谱的曲，精神上，两者有相同之处。

“永远是朋友”

指尖轻点着，孔祥东闭上眼睛，继续弹奏着《永远是朋友》，以至于我的目光终于有机会长时间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很小。对于一个天才演奏家来讲，这样的一双小手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但他却用勤奋和技巧将这种缺憾补得你难以察觉。

从28岁开始办学，他就开始“交朋友”，特别是交“小朋友”，为把自己的“音乐教育产业”变成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结合的平台，他在属下的所有音乐学校都推广使用他独创而自成体系的教材，以自己独到的见解和方法教授着孩子。

睁开眼，他发现了我躲闪不及的目光，就顺势伸出双手在我眼前摊开，一双掌心厚实但手指甚短的手，小指甚至超乎寻常地短。“来，交个朋友！”他幽默地哈哈大笑起来：“当我第一次握着‘老莫的手时，我感到他的惊讶——因为他的手太大了，我的手太小了。”

《新民周刊》：我们这一代所有的足球迷，都记得莫洛德尔为“世界杯”所创作的《意大利之夏》——当然，当初并不知道“老莫”是谁——当年我们都因为它而神魂颠倒，简直人人传唱……怎么会想到和老莫合作？

孔祥东：首先要说怎么和他认识的。和莫洛德尔先生（Ｇｉｏｒｇｉｏ Ｍｏｒｏｄｅｒ）认识差不多是14年前的事了。当时是我的好朋友何健民先生介绍的，那一年是1994年，我从美国东海岸搬到洛杉矶去住，在何健民先生的介绍下认识了这位好莱坞作曲界的大腕。

《新民周刊》：说到何健民，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孔祥东：（饱含泪水）因为他死了。2006年2月14日去世了，终年53岁。晚期肺癌……这位好莱坞最出名的华人电影制片人，曾两度为中国参加申奥制作申奥宣传片，也正是他，为我和老莫这两个年龄跨度超过30岁、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音乐家搭起了互通的桥梁，推动我们携手为2008北京奥运创作歌曲。我最终将歌曲命名为“Ｆｏｒｅｖｅｒ Ｆｒｉｅｎｄｓ”——永远是朋友，就是为了纪念他。

“Ｆｏｒｅｖｅｒ ｆｒｉｅｎｄｓ”的旋律形成于2005年10月，2006年初，第一稿ｄｅｍｏ基本形成，当我拿着ｄｅｍｏ赶往美国，看望病重的何健民先生，他听了以后热泪盈眶，对于像他这样的爱国华侨来说，一生的梦想就是希望看见奥运会能够在中国举行，奥运的歌声能在北京响起。如果这首歌能够有幸成为奥运会主题歌，我将会把我个人的所得捐赠出来以何健民先生的名字成立一个奖学金，来奖励世界热爱奥林匹克的人士。

《新民周刊》：这首歌曲的开头，依稀有《浏阳河》的影子，中间时而有《天下一家》的碎片……

孔祥东：没错！一开始，我们就计划在歌曲里融入中国音乐元素。我专程到书店买了一套《中国民歌大全》，从1000多首歌中勾出40多首来，其中就包括《浏阳河》。这首歌的第一句，包含了中国的五声音阶，有着非常强烈的中国风韵。我们改稿7次，很多修改都是通过网上聊天完成了。

《新民周刊》：你朋友很多。不过据说生活中还是单身？

孔祥东：哈哈，我交友成性，连妻子后来也变成了“朋友”！当然，是“永远的朋友”……我想，如果不是音乐占了我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我也许不会和她分手。而如果拥有了甜美和睦的家庭，也许，我就不能拥有音乐上的成就。

有时候，真的是两难。

我和前妻是旅居美国较早的一批留学生，婚后不到一年，女儿的降临让我们两个身在异国的人阵脚大乱，显然，我们都不会打理生活，而那个时候正是我事业的上升期，因为要赚取生活费和学费，我忙于大大小小的音乐会，音乐几乎占了全部的时间，连和她好好谈谈的时间都没有。我感性的太太是个小提琴家，也需要一个温馨的家，具体而细腻的生活，却不是一个名人丈夫。就这样，终于还是分手……但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和她现在反倒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呵呵，也许还会成为“永远的朋友”，12岁的女儿乖巧而伶俐，和母亲一起生活在美国。

我从小就在一个单亲家庭长大，知道孩子的健康成长需要健全的来自于父母的爱。我很少有时间陪女儿，但我珍惜每一次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新民周刊》：从小父母离异，自己又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你还会相信爱情吗﹖还会为一个女人怦然心动吗﹖

孔祥东：一直以来，我都相信爱情就是一种化学反应。但婚姻是一个很“严重”的决定。对于另一半，我不设立标准。因为有了标准，就会有期盼，有了期盼就容易有失望。一切随缘吧！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再次拥有婚姻。现在周围的很多朋友对婚姻都是一种很松散的态度，已经不再是传统观念中的夫唱妇随，已经不在乎是否回家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但我还是很在乎生活中很具体的东西。这些具体的东西是很可爱的，也是很享受的。经历过才更明白，婚姻是需要灌溉需要培植的。虽然婚姻有时候会让人觉得累，但有个人能让自己牵挂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噢，再一次拥有婚姻，我会好好地去呵护的，我想。

我画了一幅很大的油画挂在我的房间，一幅半具象的画面，流淌的是我的思绪和心情。接下来，我想画很多的画，每幅画我都会给它创作一首曲子。然后把这些画摆在音乐会现场，开一个音画合一的音乐会……

因为音乐，孔祥东让世界对中国的钢琴家刮目相看；因为音乐，孔祥东历经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寂寞和艰难。

又见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