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多丽丝·莱辛和她的自传

2008-05-30 23:47[南非]库切蔡圣勤
译林 2008年2期
关键词:多丽丝莱辛母亲

[南非]库切 著 蔡圣勤 黎 珂 译

面前摆放着泰勒一家在罗得西亚农场拍的快照,你要从中挑出最有艺术家气质或者将来会成为艺术家的人。你可能会指向父亲,他表情相当僵硬,具有军人气质,但并非没有才气。你当然不会指向女儿,虽然她长相足够甜美,却普通得像一片面包。可女儿不但逃脱了不久的将来——和一个体面的青年结婚,接下来的生活就是管理用人和生孩子——而且成了她那个时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

阿尔弗雷德·库克·泰勒满眼悲伤,他是多丽丝的父亲。泰勒曾经在一战的战壕中失去了一条腿,而后和照料他的护士结了婚。由于无法忍受形形色色的虚伪,泰勒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当时妻子已经30好几了,为了家庭她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多丽丝——后来取名多丽丝·威斯德姆,接着又是多丽丝·莱辛——1919年出生于波斯。

受当时流行的养育孩子观点的影响,爱米莉·茅德·泰勒对于孩子们的吃喝拉撒都有一套非常严格的时间表,她把自己被冷酷继母养大的过程再现在孩子们身上。多丽丝对于母亲的做法积恨很深,因为即使她哭了,母亲也会按原则行事不去喂她;而且很明显,母亲更疼爱儿子;再加上母亲在客人面前会公开抱怨“尤其这个小丫头是如何让她的生活变成彻头彻尾的苦难的”。没有哪个孩子能忍受如此“对于她的存在的攻击”。“数年来我生活在对她的控诉中,态度经历了由强烈到冷漠最后变强硬的过程。” Under My Skin: Volume One of My Autobiography, New York: HarperCollins, 1994, pp. 29—30, 15. 文中页码没另外标明的均出自本书。

既然得不到母亲的疼爱,她便转向了父亲。“男性的味道、香烟、汗水……将她包围,很有一种安全感。”可是父亲的爱也有让人郁闷的一面。他长袍下的截肢会戳到她,生活自有它的龌龊之处。她还会时常被“胳肢”,“每当父亲抓住女儿时,她的小脸不得不紧压在父亲的膝盖或裤裆处,由于很少清洗,所以恶气迎面而来……他的大手继续胳肢我的肋骨。我的尖叫里充满了无助,歇斯底里而又绝望。”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会梦到粗鲁男人的脸阴森地朝她逼近、她不断挣扎的情景。“我想知道有多少屈服于身体暴力的女人经历过那种‘胳肢游戏。”(28,31)

自波斯后泰勒一家又搬到罗得西亚——一个仅建于35年前的官方殖民地——被玉米种植的快速致富所吸引。可是他们没有经营好数千英亩的农场。尽管母亲适应得极好,父亲却缺乏农场经营所需的顽强;他们总是债务缠身。

然而对于两个孩子来说,在远离城市的乡村长大,这段美妙的经历有益于人生的最后成型。他们从父母那里学到了地质学和自然的历史;枕边的故事又丰富了他们的想象力。他们饥渴地阅读着从伦敦订购来的书籍。(20世纪20年代时,书非常廉价,一个温饱度日的殖民家庭也可以大量购买。而在今天是没有哪个津巴布韦的孩子或者是乡村的孩子能够承受起这般耗资的阅读的。)12岁的时候,多丽丝就已经知道怎样让母鸡抱窝,如何照看小鸡和小兔子,为猫狗们驱肠虫,淘金,从礁石上取标本,烹饪,缝补衣物,使用牛奶分离器做黄油,坐吊桶下到矿井里去,制作奶油芝士和姜汁啤酒,在材料上画钢印图案,制作纸浆模型,踩高跷……开车,打鸽子和煮珍珠鸡,保存鸡蛋——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

“这才是真正的快乐,一个孩子的快乐:被允许去动手尝试。最重要的是知道你正在为这个家做出贡献,你是有价值的,同时你也被珍视着。”(103)

后来,莱辛针对殖民群体对于黑人表现出的“内心的冷酷和吝啬”进行了控诉;这一控诉在小说《野草在歌唱》中被赋予了充实的内容,有血有肉。这是一部极其成熟的处女作,虽然以现今的口味来评判,它或许与非洲人模式化的浪漫主义结合得过于紧密了。后来的《非洲故事集》也有类似的情况。然而对于孩子们的成长来说,罗得西亚的社会环境并不都很糟糕。除了坚信大自然有助人身心健康外(对于此莱辛显然是华兹华斯的追随者),在殖民者的孩子间还盛行强烈的平等主义精神,这有利于她不被父母的阶级观念所影响。她很快发现,在首都索尔兹伯里上万的白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欧洲的难民,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左翼,而犹太人又有很多,他们对她在问题认知和政治取向上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同时,莱辛对于父母发出的令人困惑的信号在行动上做出了回应,像个缺少爱的孩子表现出的对爱的渴求。她偷东西,撒谎,剪坏妈妈的衣服,纵火;幻想在她心中编织着:泰勒夫妇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11岁那年,“这个被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女孩”(90),被送到一所修道院寄宿学校。那儿的修女都是德国农民遗弃的女儿,面对孩子们的控告,她们会搬出地狱般的可怕故事进行威吓。莱辛在那里度过了悲惨的四年时间。接着她就读于索尔兹伯里的女校高中,每周母亲都会来信责备她在金钱上的花费。此后她最终脱离了教育体系。当时她13岁。

可是莱辛从来都不是个差等生。恰恰相反,为了讨母亲欢心,她总是务必做到班上成绩第一名。她还很受其他女生的欢迎,以一个假我的形象存在,她自称为“跳跳虎”(按米尔恩维尼熊系列小说中的角色命名)。“胖胖的,充满自信……急躁,滑稽,笨拙,并且随时做好成为笑柄的准备,即嘲笑自己,道歉,扮小丑,承认自己的无能。”后来她进入共产主义者的圈子里时,她以“跳跳虎同志”而著称。从1949年离开罗得西亚之后,她就拒绝了这个绰号;不过“跳跳虎”式的自我不愿消失,又突然转变成另一种自我,被莱辛称为女主人式的:“开朗聪颖,乐于助人,虚心接受,体贴关心。”(386,89,20)这些品性又令人不安地想起了她的母亲。

这是在提示她第一部自传的题目——《我的皮肤之下》吗?单看这个题目似乎是按照惯有的方式在自我揭示。然而这句同样来自柯尔·波特歌中的歌词使我们想起了歌中的情境:“我将你藏在皮肤之下,/我将你深埋心中,/如此之深,你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将你藏在皮肤之下。/我曾试图不要屈服……”这本书的对象,那个深藏于莱辛心中、皮肤之下的“你”,非常貌似她去世于1957年的母亲。

由于不愿意情感外露,她的母亲已经找到一种向孩子们表达柔情的方式。她使他们相信自己生病了,而后就一直照顾他们直至恢复健康。在家里多丽丝也予以配合,以生病为借口,这样她就能在床上待着看几天书了。可是她却无法得到渴求的个人隐私。当她开始来潮时,母亲就将消息广播给了家里所有的男性。当她尝试去节食的时候,母亲又总是将她的盘子堆得满满的。她14年来的生活都在与母亲抗争。这位母亲在女儿还是婴儿时就控制她拉撒的时间,现在似乎在宣称对女儿的身体享有所有权。

为了逃避,多丽丝找到了一份育婴女佣的工作。在顾主的引导下,她开始涉猎政治和社会学的书籍。到了晚上,这个顾主的姐夫偷偷地爬到她的床上,笨拙地玩弄她。正如她的特立独行,她没有假装自己是一个被动的受害者。她“在一种性冲动的狂热中……挑战着她温和求婚者的贞洁”。“我认为,”她写道,有些女孩——其中也包括她自己——“在14岁的时候”就应该找个年长的男人“上床”,作为一种“见习恋爱”的形式。

莱辛早熟的学前阅读包括司各特、斯蒂文森、吉卜林、兰姆通俗版的莎士比亚、狄更斯。(她辛辣地指出,在那个时代孩子们没有被“屈尊对待”,相反地被鼓励去尝试他们能力以外的事。)现在她开始阅读当代小说,尤其是D.H.劳伦斯的,还有伟大的俄国作家。到18岁时,她已经写了两部见习小说,而且把自己写的故事卖给南非的杂志。实际上,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为了一名作家。

非洲南部走出的最知名的三位女作家——奥莉芙· 施赖纳、纳丁·戈迪默和多丽丝·莱辛(尽管不愿意被贴上“非洲作家”的标签,但她还是坦率地承认自己的鉴赏力依赖并形成于非洲)——没有一个是修完了高中学业的。实际上都是自学并成为杰出的知识分子。这就说明,生活在帝国边缘、处于隔离状态的青少年们,他们对与之割离的生活有着强烈的渴望,那是心灵的生活——事实证实,这种渴望要比他们住在都市的堂兄妹们更加强烈。同样,这也表明女孩们在求学路上行进的过程中是会断断续续遭遇压力的,在家恪守妇道才是她们的最终命运。

莱辛时断时续地去父母的农场,这让她更坚定地认为当初从家里逃出来的举动是明智的。她的母亲开始逐渐演变成最糟糕的典型殖民者形象,对于下人“指责诟骂,喋喋不休,挑剔不止,语气中充满了厌恶”。而她的父亲因糖尿病的原因愈发羸弱。那是“一个自我怜惜、乖戾牢骚、满心幻想的老人,一直在念叨着他的战争”。当他最终去世时,莱辛看着死亡证明上的原因一栏,竟有一种冲动——把“心脏衰竭”画掉,改写为“第一次世界大战”。(157,326,372)

沉寂的状态越来越让人感觉为一种停滞不前(这段时期的生活将再现于《被陆地围住的》),她反复修改《野草在歌唱》。“我在期待我的未来,我真正人生的开始。”(418)

19岁的时候,莱辛迎来了她的第一次婚姻,嫁给了一个年长自己许多的男人——在这次婚姻中她没有扮演一个真正女人的角色,而是“跳跳虎”的那个自我,是一个“年轻快乐的主妇”。(207)还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她就生下了一个儿子,然后将他冷落在旁。孩子可怕地报之以愤怒和困惑,像极了幼时的多丽丝。

接下来第二个孩子降生了。她不断地酗酒,与他人保持暧昧关系,却对丈夫很糟。(这段素材的大部分被用于《正当的婚姻》,这是关于玛莎·奎斯特的第二部小说,而且也是自传性色彩最明显的。)显然她的婚姻状况难以维系了。她对自己发誓,有一天孩子们一定会继承“一个美好的理想世界,没有种族仇恨和不公正的行为等等”。接下来她把孩子交给亲戚照顾,开始计划离开这个国家。她感觉自己身体里有种“隐秘的厄运”,父母的生活已经因此被破坏,如果自己还与孩子们待在一起同样也会使他们的生活不堪想象。“我绝对是真心实意的,”她冷淡地记录,“真挚的情感本身是没什么可多言的。”(262-263)

随着斯大林格勒战役给俄国军队带来巨大荣耀,莱辛开始信仰共产主义。在对投身共产主义那些年的叙述中,仍然可以察觉出她一定程度上的自我辩护。事实是,她写道:“我从未全身心地置身其中。”当冷战爆发后,她和她的同志们对于罗得西亚的白人社会来说,突然间变成了贱民。她开始疑惑了。1954年后她不再是一名共产主义者,虽然多年来她仍感到有些“残留的忠诚劲”。(284,397)

党内的新人们大都拥有不幸的童年,并在寻求一个替代的家庭。对于自己的孩子,他们视为讨厌的累赘。作为一个充满热情的新人(同时也是一个女人),给莱辛分配的任务是深入到索尔兹伯里更贫困的地区,为南非共产党的喉舌《卫士报》作宣传。在众多的党组织活动中,这项任务实际上对于她的作家生涯是最有益处的:使她能够接触到劳动阶层的民众,观察他们的生活(《暴风雨掀起的涟漪》中有比我们在此感受到的更全面更生动的呈现)。

索尔兹伯里共产主义者的活动以及他们的爱与恨,占据了前三部关于玛莎·奎斯特小说的大部分内容。莱辛在自传和小说中都花了很多的笔墨描写这个政治上无足轻重的党派。之所以这样,她给出了正当的理由,那就是她认为这些描写在小范围内展现了“导致苏联共产党建立和解体的同种原因:党派的对抗性斗争”(292)。

莱辛加入共产党的另一个结果就是遇到了戈特弗里德·莱辛。他们于1943年结婚。戈特弗里德来自于俄国的一个望族,是被同化了的德国犹太人后代。1917年革命后又回到德国人的身份,之后根据纽伦堡法律被划为犹太人。按他妻子的话来说,他还是“冷酷的、尖酸的、马克思主义逻辑的具体化展现”,一个人人都害怕的“不友善的沉默男人”。(288,301)

戈特弗里德没有被直接写进玛莎·奎斯特系列小说,因为当她进行创作的时候他还活着。(他以东德大使的身份出使乌干达,在推翻伊迪·阿敏的政变中丧生。)莱辛最大努力地为这个不招人喜欢的男人辩解,使他更加人性化。她用“悲惨”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性生活。她写道,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异常亲切的女人,“将他的男人视为孩子来照料,甚至在夜晚那黑暗的时刻里也依然如此。”(303,318)

戈特弗里德是鼓励她写作的,虽然对于她所写的内容并不赞同。“我最喜爱、最执着的东西,正是他最不喜欢的。”她与他结婚是为了让他免于被当作国外的敌人而被拘留,为了更有利于他申请英国的公民身份。因此这段本来早该结束的“不幸福却仁慈的”婚姻一直维持到1948年。(293,358)

莱辛从来都不是一个追求独特风格的伟大作家——她写作速度很快,也极少修改。前三部关于玛莎·奎斯特的小说,至少从它大的时间跨度上可以看出,在缺乏想象力的语言和小说形式毫无创新的情况下走了弯路。小说女主人公被动的性格使问题更加严重,她虽然对生活很不满,却无力以任何有益的方式掌控自己的命运。但即使这些小说不耐看,它们也至少证实了她的巨大野心,就是写一部在整个社会历史大背景下的个人成长过程的教育小说。

莱辛并非无视自己的基本问题,即19世纪的各式人物形象在她的书中已经被描述殆尽。在写完第三卷之后她中断了玛莎·奎斯特系列,以形式大胆的《金色笔记》开辟了新的阵地。间隔七年后她以《被陆地围住的》续写了这个系列。通过她在风格上的尝试,在反映出玛莎对看不到未来的生活感到不耐烦的同时,也折射出莱辛对自己写作手段的无法容忍;在这个系列的完结篇《四门城》之后,莱辛的写作之路继续向前,没有退回到早期作品的风格。分别完成了《堕入地狱简况》(被她称为“内心空间”的小说)、《幸存者回忆录》以及思索性的《南船星座的老人星》系列小说。莱辛所要追求的,且在一定程度上找到了的,是一种更为关注内心、更为详尽的当代概念。不仅体现在人物,还体现在自我及其时间体验方面(包括历史时间)。一旦企及,19世纪特有的那些符号便会自动消失。

自1962年《金色笔记》出版后,莱辛与妇女运动的关系一直都不是很融洽——尽管这部小说被她们称作是女权运动的奠基之作。并且与学术界陷入了极其敌对的状态,他们认为这部作品是典型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对于最热情的女权主义信徒,莱辛与她们都警觉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将文学评论家斥之为作家背上的跳蚤。同样,她也被女权主义者们攻击(艾德里安娜·里奇便是其中之一),认为她没有理解女权主义自成体系的政治活动。学术界则指责她努力控制他人对自身作品的解读,而不允许学术界在原作品基础上的释意创新。

在自传中她毫不掩饰地对当时“正确的”政治态度进行了猛烈抨击。她认为这与共产党在全盛时期的所谓“路线”没什么不同。因此,尽管经历过父亲胳肢的游戏,她将20世纪晚期对于猥亵儿童的担忧描述为“歇斯底里的大众运动”。她谴责“女权主义者因贪婪和报复而提出离婚的做法”。书中记录到自进入青春期后,“相对于阴蒂的次要的、低级的快感”,她更喜欢阴道“惊人的潜在性”。“如果被告知阴蒂高潮和阴道高潮在数十年内会成为意识上的敌人,我绝对以为那只是说笑。”至于社会对性别的诠释,她回忆起“残忍”二字。与之相关的是她从另一个女人那里抢来了第一任丈夫。“女性基本的残忍……远比基督教或者任何其他形式的野蛮道德的软化剂出现得更早。这是我的权利。当在自己或者其他女人身上发现它的踪迹时,我会产生一种敬畏之情。”(313,25,404,266,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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