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希特勒,上帝和我

2008-05-30 23:47[英国]安德鲁·奥黑根访刘略昌
译林 2008年2期
关键词:梅勒希特勒小说家

[英国]安德鲁·奥黑根 访 刘略昌 译

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1923.1.31—2007.11.10),美国著名作家,非虚构小说的革新者。20世纪六七十年代,梅勒倡导一种新闻报道的写作风格,把真实事件、自传、政治评论还有小说的丰富多彩结合在一起。梅勒的代表作为战争小说《裸者与死者》(The Naked and the Dead,1946)。因对美国文学做出了卓越贡献,梅勒2005年被授予国家图书奖。他还两度获得普利策奖,并以洞察、热情、毫不妥协和原创精神闻名于世。2007年11月10日,梅勒在纽约西奈山医院因急性肾衰竭与世长辞。

2007年1月,84岁高龄的梅勒推出了自己最后一部小说《林中城堡》(The Castle in the Forest)。小说甫一出版,即迎来好评如潮。《纽约客》评道,作为一名文体家,如果说梅勒有时令人恼火,他的魅力则自始至终存在。作家显然是在尝试探索主人公生命中的诸多禁区。《独立报》则说道,这是一部栩栩如生、令人激动的小说。在虚构出来的少年希特勒经历的种种事件里,梅勒探索了这个历史上最为邪恶的人物的心理状况。通过迪特的眼睛,梅勒展开故事的叙述。迪特接受撒旦的委托,来培养希特勒刚刚萌发的邪恶。但在这部关于19世纪奥地利中产阶级机能障碍的研究中,真正占据主导地位的灵魂却是弗洛伊德。希特勒是一桩乱伦婚姻的结晶,其父举止粗俗、作威作福,其母放荡不羁。小希特勒很早就喜欢粪便,迷恋权势,酷爱大屠杀……关于这颗畸形的灵魂,梅勒作了一幅阴郁迷人的素描。

安德鲁·奥黑根,英国小说家。2007年8月8日,《泰晤士报》转载了《巴黎评论》刊登的奥黑根对梅勒的访谈。在访谈中,梅勒谈到了写作、灵魂转世还有同时代其他美国著名作家的问题。本译文有所删节。お

奥黑根:还记得在听到海明威自杀的消息时,你当时在哪里吗?

梅勒:我和珍妮·坎贝尔呆在墨西哥,那时我们还没结婚。当时,我觉得非常震惊,至今对于该事仍是半信半疑。海明威所要说的就是:所有的小说家都给我留心听着。要把小说写好:成为小说家之后,你就开始了一段极其危险的心灵历程,这历程会让你失去耐性。

奥黑根:海明威之死会影响你对他勇气的评价吗?

梅勒:我并不觉得海明威之死会有那种影响。我斗胆提出一种假设:海明威早就清楚自己越接近勇敢的死亡,身心就会越发健康。所以我认为:夜复一夜,在同玛丽道别晚安、孤身一人的时候,海明威就会走进卧室,把拇指按在扳机上,把枪管放到嘴里,轻轻按下扳机,然后他——颤抖着——想尝试知道在能够控制局势的范围内,他会在多大程度上接近死亡。

但最后一个晚上,他走得太远了。对我来说,在道理上这比他仅仅决定把脑袋炸成碎片更能讲得通。不过,这只是一个假设罢了。

奥黑根:令我感到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你的新作《林中城堡》裹着动机问题的外衣。所有的问题就在于是什么让希特勒成了恶魔的化身?

梅勒:从开始构思该书的时候,我就觉得要让个恶魔来充当故事的叙述者。有很多人很多文章不断谈到:当今智力平平的知识分子觉得难以相信上帝,更不用说相信恶魔了。我觉得正如耶稣基督受到上帝的激励一样,对于希特勒来说,他是受到了魔鬼的诱惑,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了。如果人们愿意相信耶稣基督就是上帝之子,我不明白为何人们就不能接受希特勒就是魔鬼的后裔呢。这是再简单不过的解释了。

奥黑根:你相信上帝吗?

梅勒:当然了。但那并不意味着我认为上帝就是耶和华一样的立法者。个人以为,那是过去牧师用来攫取权力的方式而已。但是,我相信上帝就是创造者。我对上帝的概念在于:上帝创造了我们,但正如所有的创造者一样,上帝并不掌控局势。在极端困难的环境之下,人们能够应付过去,这样他们就成了最为出色的上帝。

奥黑根:我想知道在《林中城堡》里,你暗示说由于心中有恶魔,希特勒只能成为他本人那样子时,你是否终止了进程的神秘化?

梅勒:希特勒是一类人,对他没有什么可解释的……翻阅斯大林的传记时,我们可以了解到布尔什维克运动、俄国的局势、还有俄国革命带来的影响。我们逐步建构起了斯大林的形象,用人类的价值标准认识了他……但希特勒却与此不同。希特勒不是斯大林那样的强者,他非常脆弱。除非你承认:由于根深蒂固的德国国民性格,希特勒成了魔鬼选择的结果,否则他难以言说。

奥黑根:我想谈谈小说家如何对事实材料进行加工。你能说一下在把事实变为艺术时,发生了什么吗?

梅勒:我想说,完全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任何历史都会充满谬误,起到误导作用。正是人类意识才对现实可能的状况进行整合。既然现实未必就是真实发生的一切,它肯定就是人们在有限的智慧之内所能承认的那种现实,正如某事是如何发生的一样。虚构不是故事,不是传奇,也不是一些不真实的东西。有些事情可能是真实的,但也仍然可能是虚构的。

创作小说时,某天早晨你可能会在作品中迷失自己。你可能会让主人公从事一项当时对你颇有吸引力的严肃行动,接着你会对此后的行为加以追踪,并要涉及该行动带来的后果。两个月后,六个月后,甚至两年以后,你一觉醒来,说道那天我走了错路。这在小说创作中经常发生,足以让你害怕得要死。

奥黑根:福楼拜觉得,人们以为爱玛这个形象非常近似作者。那么在你描写的宏大人物身上,有多少你个人的影子呢?

梅勒:创作关于沃伦·贝蒂的故事时,我去看了《一代情枭毕斯》,那时还没公演。影片中的暴行显而易见。现在沃伦·贝蒂身体康复了,有些运动员的风采,但你不会觉得他有暴力倾向。所以看到他居然能够制作出那样神奇、令人信服的暴力场景时,我感到极其震惊。

我就问他,难道你不在乎周围的朋友会觉得不舒服吗?他说道,不会的,我很多朋友都是演员,他们会明白的。真的,要扮演一个角色,你本人身上不需要有超过5%这个角色的影子就可以了。然后,他咧嘴笑了,当然如果你身上有75%这个角色的影子,那就更容易了。对于希特勒,那5%就是我需要的全部。

奥黑根:有没有曾经存在这么一种情况:在你觉得特别了解一个非同一般的描写对象时,你本人身上有75%这个角色的影子呢?我指的是毕加索。

梅勒:不,绝对不会有75%的,总不会超过一半。这都是一些与众不同的人物,像├睢お哈维·奥斯瓦尔德,加里·吉尔摩,玛丽莲·梦露,还有希特勒。他们有什么共同特点呢?他们本质上是些无根的人,就是经历了身份危机的一些人。

奥黑根:穆罕默德·阿里呢?

梅勒:我觉得每隔几年他就不得不改换自己的身份。

奥黑根:为什么?

梅勒:阿里拥抱的不仅仅是拳击手,还有戒指和观众。他有一种自由确定的意识。所以每次其身份发生变化、有几次其身份发生重大变化的时候,他都会成为一个有些与众不同的人。所以,他就会遇到几次身份危机,或者说身份转换。

奥黑根:那么耶稣基督呢?

梅勒:如果你认为你是上帝之子,你就会有许多身份危机。

奥黑根:美国的小说家经常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受到友谊的引导,就像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舍伍德·安德森和德莱塞那样。

梅勒: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的友谊肯定不会风平浪静。

奥黑根:那么你和威廉·斯蒂伦的友谊呢?

梅勒:有时我对威廉·斯蒂伦有些严厉。斯蒂伦很有才华。但你必须要了解一点。詹姆斯·琼斯、斯蒂伦还有我之间存在激烈的竞争。对小说家理解不够充分的人们会说:我们都是如何竞争的。就如明星运动员一样,我们相互竞争。

我们不能说,为什么要相互嫉妒?说我们都才华横溢难道不够吗?为什么我们不能相互欣赏呢?那样是说不通的。我们彼此竞争。你不能对运动员说,你们为什么要竞争呢?优雅地带球、飞速奔跑难道不是一件绝好的事情吗?你们为什么要相互竞争?

与此同时,我们彼此非常尊重。我记得曾经收到一本《从这里到永恒》,琼斯的题字是:“献给诺曼——我最恐惧的朋友,我最亲爱的对手。”这就是作家之间友谊的本质。

奥黑根:你曾写过一篇著名的论文,叫做《评价:对于房内才子的快捷奢华评论》。这文章让许多人感到颇不舒服,但你提到的哪一类作家对此感到最为吃惊呢?

梅勒:厄普代克和罗斯了。因为你知道,我没把他们考虑在内。我绝对错了。考虑到小说家们的反常,我甚至会为此自豪的。我觉得我的做法让他们大为恼怒,他们可能会说,他会为说出那些话后悔的。

……

奥黑根:你永远的敌人是什么?

梅勒:虚荣吗?虚荣能把你毁灭。看看可怜的卡波特·杜鲁门吧。他的态度就是:如果生时不能得到认同,那么就是社会发生了一些绝对可怕的事情。虚荣就是我们大家都不得不接近但又极其小心谨慎地绕路行走的某些东西。虚荣能摧毁我们很多人。你明白,你真的必须要呼口气,就是呼口气,然后说道,我们为什么不把它交给历史来决定呢?オ

(刘略昌:上海水产大学外语学院讲师,邮编:200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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