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天鹅

〔美国〕肯尼斯·雷克思罗斯 著

郑燕虹 译

美国著名诗人肯尼斯·雷克思罗斯(Kenneth Rexroth，1905—1982)被誉为“美国最有才智的诗人”。他博学多才，阅读面广，还擅长绘画。雷克思罗斯对东方文化有着非常广泛而深刻的了解，他翻译出版了3部日本诗集和4部中国诗集，撰写了大量东方文化研究的论文，其诗歌创作(特别是晚期诗歌)亦深受东方文化影响。

《银天鹅》首次发表于1976年，其中大部分诗歌是雷克思罗斯于20世纪70年代在日本京都创作的。诗歌中的诗句简洁明了、意象清晰，采用了大量中国和日本诗歌中常用的意象，如月亮、蟋蟀、牛郎、织女、杜鹃等等。诗句中的一些词甚至还使用了日文发音，如kaki(柿子)、 asagumori(朝霞)、 uguisu (黄莺)、yukata(浴衣)等。这些特点使《银天鹅》带有浓厚的东方色彩。雷克思罗斯曾阅读了大量的佛教书籍，受华严宗和禅宗的影响较大，他的晚期诗歌中常蕴含丰富的佛教思想。从《银天鹅》中我们亦可窥其一斑：诗歌中的第7首(Ⅶ)和第13首()表达了诗人对佛教“一切皆空”思想的感悟；第18首(ⅩⅧ)和第20首(ⅩⅩ)则颇似中国禅诗诗句“篱内竹抽篱外笋，涧东发花涧西红”中所传达的境界，诗歌通过使用矛盾语言来打破逻辑常规，以表现一种消除差异的圆融之境，诗中隐含禅理；第17首诗(ⅩⅦ)呈现了诗人禅定时纯直觉的内心体验，表达了禅悟时物我合一、渐入空寂的心理感受。

译者此处翻译的《银天鹅》选自《肯尼斯·雷克思罗斯诗歌全集》(The Complete Poems of Kenneth Rexroth. Washington： Copper Canyon Press，2003)。其中共收录了雷克思罗斯于20世纪70年代在日本京都创作和翻译的诗歌28首，其中创作的诗歌23首，翻译的诗歌5首。译者选译的是雷克思罗斯自己创作的23首诗歌。

Ⅰ

献给鲁思·斯蒂芬

微明的雪花

我与你

最后一次观赏。

你用自己的手

结束了生命

经历了剧痛。

微明的雪花。

Ⅱ

当圆月升起

天鹅吟唱

在睡眠中

在心湖里。

Ⅲ

橙色和银色的

微光布满吉野的上空。

寒星

如水晶

在西伯利亚刮来的

大风中移动。

Ⅳ

弦月下

田间的蟋蟀静了下来。

只有壁炉边的蟋蟀

还在鸣唱

在煤气暖炉后

大声高唱。

Ⅴ

夜深了，在十一月

低沉、苍白的

月亮下，野柿子结了霜

在光秃秃的枝丫上

如珍珠般闪光。

明天它们会像夏天的

蜜一样甜。

Ⅵ

朝霞

林中小径上铺满了落叶。

蟋蟀在枯萎的草丛里

鸣唱最后的哀曲。

穿过薄暮和露水

我走在你曾经走过的小路上，

回忆沾湿了我的衣袖。

Ⅶ

一切皆空

我无法逃避你。

当我独自一人时，

我意识到

我迷失在你

爱的丛林里，在密林的黑暗中，

镶着不知名野兽的宝石般的

眼睛。我清醒地发现

我是一个遁迹山林的苦行僧

在不可穿越的“空”里

它的思想无法言表。

Ⅷ

七夕

当牛郎与

织女相聚时

我能与你团聚吗?

没有大海能像

天河一样宽。

Ⅸ

新月变成了

半月。完全

难以置信。一个月以前

我们还是陌生人

Ⅹ

穿着你冰冷的和服

上面绣着光秃秃的树枝

除夕之夜我步行送你回家。

当我们经过一个街灯时

几片闪亮的羽毛

飘浮在空中。星星凝结在你

随风飘动的头发上

于是你叫道，

“第一场雪!”

Ⅺ

晚春。

在他走之前，黄莺

一次又一次地说

简单的功课也没人

懂，因为

没人能学。

Ⅻ

新娘和新郎

月亮照耀在

台风上。

只有海上的迷雾

一切皆空。

只有正在升起的

圆月，

一切皆空。

ⅪⅤ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杜鹃的叫声，

虽然清脆

却难以忍受，

它对抗着春天

叫着：

“死亡! 死亡!”

ⅩⅤ

促织!促织!

在酷热的月份里

蟋蟀叫着：

“离别的时候到了。”

ⅩⅥ

新年

圆月照在

新开的梅花上，宣布

龙年开始了。

愿幸福的龙

送给你开心的礼物。

ⅩⅦ

日出前一小时，

月亮低悬在东方，

很快它将越过太阳。

灰色的地平线上，

启明星像一只

灯笼，挂在月牙旁，

空气温暖、馨香，

一个温暖而多雨

不合时令的秋季，无论如何

树叶变了颜色，

山影连绵。

在我的台灯的光线中

我看着一缕烟袅袅升起

它来自庙宇。

月光照在墙上

仿佛我是用咒符

让它出现。我走出房间

走进长满树木的花园

散步，赤身裸体，只穿

一双凉鞋，穿过明暗交错的条纹

宛若置身在一地酣睡的虎群中。

我们的浣熊

在胡桃树里望着我，负鼠

一溜便消失在

木柴堆里。我的狗“晴”已睡着了。

猫也睡了。我独处在

寂静里直到

第一群鸟醒来。夜间活动的动物

都睡着了，黑暗

笼罩了花园的每一个角落。

无法穿越的空间。

启明星的一线光亮

刺入一片充满月光的迷雾中。

变成一个裸体的女孩

朝我飞来——半透明，

她的身体由无数

旋转的光点组成，每一部分

一个星系，像无数

萤火虫结成的云块。

透过它们，星星和月亮

仍在微微发光。

她从空中缓缓向我

飘来，用如丝般

柔软的手抚着我的肩说，

“亲爱的，你知道你拥有

怎样的心吗?”

没等我回答，她

便飞入我的身体。

她身上的光球与我身上的

血球一一相融。

我们合为一体

世界消失了。我自己也

消失了。我的一切

都被夺走了，只剩

无尽的深渊。

头脑一片空虚

只有毫无知觉的黑暗。

在无限远处燃着

一个红点

我奔向它，或许它奔向我

时间消失了，

动非动。空间变成了“空”。

红色的焰光照亮一切。

它张开着，不像是一扇门，

像是祈祷的手松开了

拥抱着我。

一切皆无。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

没有意识，什么也没有，

只知道一种包容一切的

爱融化了万物。

时间停止了。

空间消失了。

贪婪和结果

不复存在。

万年已逝。

突然我站在

我的花园里，赤身沐浴在

初升太阳的光辉中——

星星和月牙都消失在明亮里。

ⅩⅧ

午夜，

仲夏苍白的月亮

在秋季初开的花朵的

雨滴里发光。

ⅩⅨ

淹没的月亮穿入

剧烈翻滚的云海

高耸的浪花中，很快

湿叶子晶莹发亮。

猫头鹰一阵阵地叫着。

老鼠匆匆地，在黑暗中

建着它们冬天的窝。

ⅩⅩ

鸻在高沼地

黑暗的上空尖叫，

大海的高音

回响在遥远的内陆里。

ⅩⅪ

午夜过去很久了，

我洗了一个热水澡，穿着浴衣

和木屐，在花园里散步。

我不觉得冷。

但果树的叶子全已落光

在寒冷的月光中

柿子孤零零地

挂在树上。

突然我发觉

四周一片安静

昆虫、青蛙和鸟

都没了声音

只有猫头鹰的脉搏

在为寂静计时。

ⅩⅫ

东方的光亮

纯净而苍白

这一小时，是我们的最后时光。

恋人永别

是知觉的双重自杀。

成千上万的星星熄灭了。

Ⅹ

逝去的一切永不再返

献给克里斯蒂娜、卡罗尔和肯尼斯

我们用手里的花生

喂着松鸦。

当太阳落下时，弦月

出现在橘红色的天空

苍白如雪。

当我们吃着丰盛的饭菜，

远在天空的月亮

又出现在水池里，

感觉水池就像天空一样深远

天蝎宫由南而来

随之移动。天国的十字路

随着无数天体若隐若现。

夜变凉了。

我们走进屋里谈到智慧和

印度不能解决的问题。

夜深了，

月亮落下之后，

郊狼在小山上叫着。

在诗中展现

简单而美丽的生活

是多么容易。

随着年岁的增长，

如此生活的机会也

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