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女”回归之路

2008-05-30 10:48
新民周刊 2008年52期
关键词:戒毒开颅毒品

杨 江

“毒女”周颖的人生有着一个并不美丽的开端:少不经事、步入毒坛,从此开始了一段艰难的回归路。2008年的岁末,我又一次见到了她,这是别离4年后的再次相会,这个人生刚度过31个春秋,毒龄却已经超过13年的女人,依旧瘦削,依旧穿着暗沉,不同的是她的眼神,让人从中看到了一份难得的希冀。

“弟弟,我真的变了,尽管才只是一小步,尽管十分艰难,但已经开始。”她微笑着对我说。越加暗黄的牙齿暴露了这4年来她越加严重的烟瘾,牙齿豁缺了一颗,她尴尬地捂着嘴解释,“心烦的时候,每天能抽一包烟。至于这颗牙齿则是因为贪吃糖果,蛀掉了。”

她迫切渴望得到正常人群的信任与理解,4年前的那次采访,因为感受到我对她的尊重,她从此便对我以“弟弟”相称。

这4年是周颖尝试通过各种方式告别毒坛、回归社会的4年。4年间,关于戒毒、关于亲情、关于就业,还有爱情,每一点进步与挫折,她都会通过电话告诉远在上海的我。

回归的道路注定坎坷。4年间,她至少5次在电话中对我哭诉:“我真想从这楼顶跳下去,一死了之。”

我采取了一个激将的方法,“要么就不要给我打电话,直接跳下去。要么就好好珍惜。别辜负了你对自己的期望。”

每一次痛哭后,她又回归常态,继续努力。

初识

2004年,一项对绝大多数中国人而言相当陌生的“开颅戒毒手术”风靡全国,这其实是一个从国外舶来的戒毒手术,通俗点说,就是找到人脑神经中对毒品的兴奋点,业内又把这个兴奋点叫做“靶点”,然后医生划开吸毒者的头皮,在颅骨钻几个直径几厘米的小洞,伸进射频针,释放出电流,摧毁这些“靶点”。

对苦于无法摆脱心瘾的吸毒者而言,这项阻断人脑对毒品依赖记忆的手术简直就是神话般的诱惑。

在医院的宣传单中,“开颅戒毒手术”的成功率高达90%,但不幸的是,这项技术实际仍处于研究阶段,即便在国外,由于被指会引发诸多后遗症,“开颅戒毒手术”自问世后就饱受争议而遭搁浅。

人类对人脑至今仍有相当的未知,摧毁“靶点”会否带来未知的后果并不为人知。一年后,这项技术被卫生部紧急叫停,此时全国已经实施500多例,广东、湖南、四川等地是这项手术的主要开展区,在四川,成都军区总医院实施手术70例、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实施158例。

周颖不幸成为了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这158例“人体试验”中的一员,更为不幸的是,复吸,同时记忆下降、嗅觉、味觉丧失,甚至人格变化,这些术后普遍出现的症状,在周颖身上也多有反映。

我当时就是在以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为样本调查“开颅戒毒手术”时认识了周颖。那是2005年的4月,我按照与周颖事先的约定,抵达重庆后,从江北机场直奔大渡口区,在一家经济型酒店门前,出租车刚停稳,一个一身黑衣,发梢尚留水迹的女子就打开了我的车门。

“是杨江吧,我第一眼就猜是你。”她特意在我到达之前洗了一下头,作了一番打扮,过后,她告诉我,这是第一次接受记者采访,她想给我留下一个干练、整洁的印象。

但薄粉掩饰不住她面色的憔悴,纤细的眉线遮挡不住她布满双眼的血丝。“一个看一眼,就能让人联想到是吸毒者的女子”,这是周颖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

我们的第一个“较量”5分钟后便开始上演。

待我从前台办完登记进入房间,还未来得及整理行李,周颖就从裤兜中掏出了一包芙蓉王香烟。

“抽吗?”她抽出一根伸到我跟前,盯着我。

“当然!”我立即明白了她的心思,会心一笑,接过烟,凑到打火机前,点上。

在我吸入第一口烟的时候,周颖的眼中居然泛出了泪花,“谢谢你!”她说。

她果然是在考验我,“试探一下你怎么看我,对我而言,信任太珍贵,太重要了。”周颖说,“在你之前,几乎无人肯接我的烟,他们都怕我,认为我们的烟中藏有毒品,想拉你们下水。当然,确实存在这种情况,但一盒烟中哪几根有毒品,只有吸毒者自己知道。”

我没有告诉周颖的是,出于必要的谨慎,我作了隐蔽的技术处理,吸入的烟并没有经过我的肺,直接在口腔内转了个圈,又从嘴巴里吐了出去。

由于打下了信任的基础,接下来两个小时的采访进展相当顺利,周颖不作任何保留。

她给我的第二印象就是烟瘾好大,近两个小时的采访过程中,她香烟一根接着一根,“我在逼着自己戒毒,想起毒品,或者烦躁的时候就抽烟。”

“芙蓉王一包20多元,你的经济状况并不差嘛!”我说。

“不,这是因为你要来,我特意买的。平时,我只抽三四元一包的。”房间内,烟雾缭绕,周颖不断干咳,以至于话语难以继续。

那干裂的咳声,立即让我想起肺癌晚期的病人。

开颅

“毒女”周颖出生在一个基础并不算差的家庭,父母早年南下到广州做生意,但要命的是,父母一心扑在赚钱上,疏忽了对她的管教,任由过早中止学业的周颖在社会上混荡。也是一次好奇,这个从小在娇惯中长大的独生女接过了舞厅内一个男人的“香烟”,自此开始了13年吸毒史。等父母发现时,已经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

1995年,将周颖带回重庆后,周家从此远离了一个正常家庭的生活,主题变为了与毒品的拉锯战,至2004年,周颖被送进戒毒所强制戒毒十多次,但终以失败告终。

2004年年初的一天,用周颖的话说,不知道怎地,脑子突然开了窍,“一定要戒毒,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是周颖第一次主动意识到要戒毒,并下了狠心:她让父母把自己反锁在屋内,然后在毒瘾发作前,吞下超剂量的安眠片。“让自己昏睡过去!”

生理戒毒居然就这样成功了,在接下来的半年内,周颖再未沾毒,但她心瘾难戒,依旧不时想起毒品,蠢蠢欲动。

这一年的9月,父亲周小平从重庆一家媒体上看到了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开颅戒毒手术”帮助吸毒者成功戒毒的报道。已经对女儿绝望的父亲重新燃起了希望。

几天后,周小平带着妻子到了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他当时已经看到刚做完手术的吸毒者有精神异常的表现,甚至还有医院的保安劝他不要给女儿做这个手术,因为“有人做完这个手术就傻了”。

但宣传单上90%成功率的介绍让周小平无法抗拒这种诱惑,“就算有风险,也要做!”周颖和父亲抱有同样的想法,她很激动,终于可以摆脱毒瘾的折磨了。

手术在2004年9月22日上午进行,巧合的是,这一天正是她母亲的生日。周颖满怀希望地躺到了手术台上,她的手脚被绑了起来,头发也被剃光,然后医生给她戴上了一个金属圈,后脑的皮肤因为压力开始收缩,稍后便鼓起几个巨大的包。

在这几个包上,医生扎上了四颗螺丝钉,然后头盖骨的两端分别被开了两道口子,整个过程中周颖是清醒的,当电钻开始在她的头盖骨上钻动时,她被巨大的响声吓坏了,大声尖叫。

因为麻药的作用,她感觉不到疼痛。两个半小时后,手术结束,她迅速从惊恐中走出,“OK!”她对父亲说。

一家三口很激动,以为这下8年来所受的苦难终于结束了。然而,一周后,刚一出院,周颖心里就一沉,她又开始想毒品了,对毒品的那种渴望比术前还要强烈。

花了3万多元进行的戒毒手术失败了,要命的是,周颖发现她的嗅觉没有了,记忆力也开始下降。她开始四下寻找毒品,一个月内吸了不下20次。

周小平觉得眼前的女儿突然间变得陌生了,她变得暴躁,前一秒钟还呆坐在椅子上发愣,后一秒钟,突然间失控,抓起茶几上的杯子就摔。

此前的8年,周颖从没有偷卖家什的毛病,但术后不久,她就将家里的冰箱、洗衣机,全都以几十元的价格卖给了收废品的,甚至连家里的热水器也没放过。

她被父亲反锁在家中,然而,为了筹集毒资,她又盯上了家中仅存的那台25英寸电视机,拿起斧头就劈门。

如果不是邻居及时发现并告知周小平,周家可能唯一能通上电的就剩下电灯泡了。

周小平彻底绝望了。此时的周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仇恨,她恨让她去做手术的母亲,也恨给她开刀的那个医生。

“我想穿上红衣服,自杀,变成厉鬼找他们报仇!”她就这样想着,2005年3月21日的晚上,周小平夫妇刚回到家,周颖看到母亲,脑中突然又闪出了那个念头。

她从床上突然爬起,斜视着母亲,然后快速穿起旅游鞋,套上粉红色外套就往外跑。周小平在那一瞬恨急了,他料想,肯定毒瘾发作,去买毒品了。

楼下突然一声沉闷的响声,紧接着便传来邻居的惊呼声——周颖跑到四楼,像百米跨栏一样,径直从栏杆飞跃而下。

初醒

110来了,120也来了,周小平夫妇愣是没有出去看一眼女儿的生死,坐在屋内抹泪,周小平居然产生了一丝快感,“死了也罢。大家都解脱了。”但周颖很幸运,没死成,只摔裂了尾椎骨。母亲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到医院照料了女儿。周颖出院后,周小平夫妇便把她赶出了家门,“随你生死!”周小平怒骂。

我是当年5月抵达重庆,那时周颖已经被赶出家门两个月,她惴惴不安领着我去找她的父母。周小平夫妇当时开着一家小牛肉铺,生意不大,解决家里日常开支倒是不成问题。

周母用怪异的眼神迅速扫视了周颖与我,然后又自顾忙着去照顾客人了。周小平有点气不打一处来,硬生生扔过来一句话:你回来做什么?!

周颖很尴尬,忙向父亲介绍我的身份,“你不要相信她的鬼话,她没得救了。”周小平提醒我。

这对饱尝辛酸的老人还是以他们特殊的方式表示了对我的友好——一碗多加了很多牛肉的刀削面。

稍后在周家,我终于见证了周家的一贫如洗,周小平不住地骂女儿是小偷,差点连他的电视机都偷走。门板上突兀的大洞显然就是周颖几个月前的“杰作”。面对父亲的指责,周颖不辩解,但她坐立不安,香烟一根接着一根,然后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我劝周小平夫妇,给女儿一点亲情与信任,此前,周颖跟我哭诉,这是她最需要的。

周母始终一副悲容,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唯一的笑容出现在采访结束时。

这之前,在宾馆,周颖央求我带她一起去四川寻找另外20多个开颅戒毒手术的受害者,她说:“弟弟,我了解吸毒者,可以保护你!”但是她的眼神告诉我,这不是她的真正动机,在我的逼问下,她终于承认是想去看看她的男友方咏,一个与她遭遇相同的开颅戒毒手术者。

我忽然觉得这或许是一次让她接受教育的大好机会,用一个个惨烈的故事唤醒她一直隐藏在心底的重生欲。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周母,她还是没有说话,却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

去四川的路上,周颖很兴奋,她一次次跟我提起方咏。不过,我最终没有出现需要她保护的险情,而她却被现实一次次无情冲击。

先是方咏,周颖没有见成,甚至连话都没能说上,将方咏带进毒坛的前女友思思又重新回到了方咏身边,她拒绝让方咏和周颖见面。“见什么噢!有什么好谈的!反正没救了!”思思很冷漠地挂断了电话。

周颖气得大骂,“吸吧,吸吧,你终于得逞了,方咏复吸了,又可以陪你一起吸到死了!”

方咏的经历更让人唏嘘,他在周颖前一天接受手术,“我很倒霉,手术时电钻坏了,我的脑壳是用手钻打的洞。医生钻得吱嘎吱嘎响,我忙喊医生和我聊天,医生干得专心,我只好一个人哼起歌儿来分散注意力。”

方咏同样复吸了,而且视力模糊、记忆力衰退、人格改变,变得比女人还要温柔,阳刚之气全无。

周颖的爱情就这样宣告结束了,她害怕黑夜的到来,她说自己时常在黑夜躲在房间的角落里抱着头痛哭,黑夜让她看到了内心的脆弱,她说她害怕孤独与离弃。

后来在都江堰市吸毒者张时栋家里,周颖看到穷困潦倒的张父老泪纵横,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不断自责。在成都金牛区,我又带周颖去了术后复吸、跳楼自杀的杨勋家里,看到杨勋的坟墓以及挺着大肚子的遗孀,周颖的心理终于崩溃了。

她害怕,她强烈地自责,给重庆的父母打电话,“爸,我再也不吸毒了,请你相信我。”

然后,她便“逃”回了重庆。

爱情

一别就是4年。回到上海后,我仍然在关注开颅戒毒手术,上海某知名神经科专家带我专门看了一次由他主刀的开颅戒毒手术全过程,那是一个比周颖还要小5岁的女孩,由于长期静脉注射毒品,手术时她的身上居然无法找到一处合适的输液点,护士最后不得不脱掉她的裤子,在大腿根部扎进针头。

这个过程女孩完全清醒,她目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毫无羞耻。当钻头钻进她的颅骨,白色的颅骨粉末和着血水飞起,当射频针烧毁“靶点”的青烟从头顶钻开的小洞升起,我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想起了周颖。自“逃”回重庆后,她便开始了她的回归之路。她帮助父亲寻找其余在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做过开颅戒毒手术的吸毒者,20多个家庭抱成团到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索赔。当年“6.26世界禁毒日”,周颖走进了中央电视台新闻会客厅,遵照她的意愿,节目播出时,没有给她的面部打上马赛克,也没有使用化名,“我要以真实的身份现身说法。”

主持人问卫生部科教司司长祁国明,像周颖和她有类似经历的这些接受手术的患者,他们的损失怎么办,他们交过的医疗费怎么办?祁国明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从事临床研究的大夫或者医疗机构,在这个之前没有告诉患者,甚至于把临床研究和临床服务混同起来,那么就是对患者是极不负责任的。”

不过,维权的道路走得相当艰辛,迄今为止,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没有给周颖任何说法,更别提赔偿。周颖很无奈,父亲在重庆与泸州跑了数十趟,医院最多报个路费,“打了两年官司,把家里拖垮了,老百姓和医院打官司真是太难了,不打了。”

4年过去了,开颅戒毒手术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线,相关的纠纷似乎也不了了之。杨勋的父亲杨大武说,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后来赔偿了他几万元,“那是因为看到在患者家属中,我最有头脑,最有组织能力。”

杨大武是幸运的,2005年,我回到上海后不久,杨勋的遗孀就生下了一个儿子,杨大武曾经给我打电话,想请我给孙子取个名字。我怕辜负了杨大武的期望,婉言拒绝了。这一次见面,杨大武心情很愉悦,一会说孙子帅,一会说孙子聪明,曾有媒体记者给这个孩子取名“杨戒”,杨大武很不乐意,“为啥要让孙子这辈子背上毒品的烙印?!”他给孩子取名“杨明俊”,“虽然杨勋婚后一直在吸毒,但幸运的是这孩子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杨大武说,在孙子的教育问题上,他要吸取在杨勋身上犯下的错误,现在杨家因为拆迁,分到了400多平方米商品房,杨大武帮儿媳妇张罗了一门亲事,小伙子搬到了杨家。“我把儿媳妇当女儿,小伙子也叫我爸。”杨大武说。

这些,我没有告诉周颖,因为这将触及到她的痛处。周家4年前,在我离开重庆后不久就将那个面铺转手了,1.5万元转让费维持了周家很长时间的生活。但是周颖仍然被拒家门之外,父母仍然不相信她的“鬼话”。

周颖很快被一个大她十多岁的男人收留,两个人谈起了恋爱。男人姓廖,是一个吃低保的下岗工人,没有结过婚,在周颖眼里,这个个子矮小、整天泡在茶馆里的老男人的这点爱好也算不得什么不良嗜好,“他懂得体贴,给了我温暖。”

男人并不知道周颖的吸毒史,周颖也在刻意隐瞒,她说,戒毒难在心瘾,解决心瘾的关键又在环境,她尽量不去碰毒品,竭力远离毒友的圈子。不过,她发现自从做了开颅戒毒手术后,自己的脑袋就出了问题,“偏头疼,疼起来就像有人在用钻子往里钻。”有时候,她还会“发神经”,“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睛发亮,但是能几分钟都不眨一下。”

她告诉我,有一天夜里,她突然发起神经,拿锤子砸母亲的脑袋,用手掐母亲的脖子,把母亲吓得够呛,被送到派出所后,还把派出所给砸了。但是这一切发生时,她浑然不知。

在2007年3月之前,周颖偶尔也吸毒,她解释,那是发病的时候,头疼得实在没法。重庆黑市上,高精度的海洛因700多元一克,但是大多是掺过假的毒品,半克只有70元,成克买,还能便宜20元,一克只需120元。

周颖就找到吸毒的人员,请他们帮着买毒品,然后分给对方一半,“掺过假的毒品根本没啥用。注射进去没啥感觉。”

男人有一天终于从茶馆内听到了周颖的往事,提出分手,建议周颖“我们做知己吧”。

周颖死活不答应,又哭又闹,给我打过的“自杀电话”中就有两个是因为这事。男人最终没能如愿分手,因为周颖怀孕了。但是不到两个月,流产了,周颖替人教训一个养“小三”的男人,打了一架之后,到医院一查,胎儿停止发育了。

男人没有多大出息,但确实体贴人,从此再没和周颖提过分手,但是周颖几次提出结婚,男人都以户口簿被父母锁起来了推托。

“我估计他肯定留有一手,从不带我去他父母家,我也从不去他喝茶的地方。”周颖对婚姻充满期望,但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母爱

周颖的很多邻居都看到了她在央视做的那个节目,鼓励她坚持下去,一定要彻底摆脱毒瘾。有了爱情,周颖也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2007年3月,她开始服用美沙酮,每天上午10点从男友的住处赶到大渡口区中医院,花10元钱领一杯10毫升的美沙酮。这一年5月,周颖又发现自己怀孕了,小生命在母体内一天天地孕育,让周颖的母爱油然而生。为了防止给胎儿造成影响,周颖停掉了美沙酮,她和大他十多岁的这个男人每天在希望中度过,盘算着孩子是男是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但是7个月之后的一天,周颖突然作出了一个让她至今仍后悔不已的惊人决定,她劝说男友同意自己堕胎。“我在电视里看到一个案例,母亲吸过毒,结果生下来的孩子畸形,我好害怕。”周颖说,但是人工流产后,看到胎儿,她立即就后悔了,“他发育很正常,我离做母亲那么近,一步之遥就突然停止了。”

男人也哭了,想把孩子偷出去埋了,但是被医生发现制止了。不过,周颖的母亲却舒了一口气,“幸好没了,要不然他们俩怎么养活孩子。”

母亲把周颖接回了家,照顾女儿坐月子,周颖就这样又重新回到了父母身边。之后的一年,她继续服用美沙酮,迄今再没有吸过一次毒品,并酝酿找工作,争取被社区接纳。

“邻居们知道我在坚持服用美沙酮,渐渐对我减轻了戒备,以前他们都躲着我,怕我。”周颖说。她参加社区举办的电脑培训班,想学会电脑技术找份工作,不过后来发现,就她掌握的那么一点技术,做打字员可能都没人要。

周母已经退休了,每月800多元的退休金养活一家人。周颖断绝了与毒友圈的交往,周家楼上就有一个贩卖毒品的,周颖说,我从不找他,他也知道我已经不碰毒品了,也不找我。

也曾经有瘾君子想拉她重入毒坛,有一阵子,一个叫黄志的男人时常在大渡口区中医院门口守候周颖,要和她“处对象”。黄志要周颖陪他去超市买东西,结果周颖发现这家伙原来是拉她去偷,黄志买来毒品,又拉着周颖一起注射。周颖怕了,又不敢得罪黄志,于是告诉了片区协警,请协警帮她,可是协警准备行动时,周颖又怕了。

她给我打来电话,请我给协警无论如何要打个电话,请他们行动时要保护好她,“我已经不吸毒了,我要回归到正常的生活,我既不想做警方的线人,也不想和吸毒人员有瓜葛。”

我后来帮她打了这个电话,协警答应帮忙。周颖说,吸、贩毒人员这一年也逐渐远离了她,“因为,他们发现警察从来不抓我,他们怕了。”

由于目睹了周颖的变化,邻居们开始接纳她,一个王姓阿婆将自己8个月大的孙子交给周颖带。

这个孩子乳名“小猪猪”,周颖带了半年,老婆婆给她的报酬是一天20元。“也有人劝王阿婆,你怎么能把孩子交给这样一个人。可是,我把孩子带得白白胖胖的,孩子不要妈妈,要我。”

周颖说,服用美沙酮,尤其是带了这个孩子后,她完全变样了。“我觉得,我心中有了爱,有了寄托,我觉得被社会肯定了,这份信任对我鼓励很大。”

“小猪猪”后来随着父母搬迁到别处,巧合的是,我再次见到周颖的这天,王阿婆把他抱了过来。

孩子大老远看到周颖,就伸出了小手讨抱,周颖欢喜坏了,大步迎了上去。

蜕变

4年之后的周家尽管还是很破败,但总算有了一些改观,屋内添了一台电冰箱,窗户上挂着周母灌制的腊肠。周小平现在在一家汽修厂帮忙烧饭,每个月一千多元薪水,但由于经济不景气,已经两个月没有领到工资。

周母退休后参加了社区活动,对于女儿的变化,周氏夫妇喜形于色,“以前她把家里的东西偷出去卖掉,现在不了,前不久通过自己的劳动,给她妈妈买了一部手机。”周小平告诉我。

周颖一直想有一份正当的职业,几年前在劳教所曾经学过糕点制作,几个月前,她到家附近的超市糕点处打工,一个月800多元。

这是周颖31年来通过自己的双手挣到的第一份工资,她高兴坏了,她知道母亲一直想有一部手机,于是跟母亲说:“妈,我给你买部手机吧。”

周母不信:“你买!你买!”不曾想,第二天周颖就给母亲买了一部手机,尽管只有四百多元,但已经让周小平夫妇激动得热泪盈眶。

由于术后综合征时常发作再加上牙齿掉了一颗影响形象,周颖辞掉了这份工作。她又搬到了男友的住处。

她更开心的是,从今年7月开始,她拿到了城市最低生活保障。周颖所在的小区,居民生活水平相对较低,需要照顾的对象很多,周颖几次找街道办事处申请低保都没能通过。6月的一天,她和社区干部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已经改好了,你们不能歧视我!”以至最后当场昏倒,街道涂书记唏嘘不已,第二个月就给她办理了最低保障。

“考虑到她的家庭情况,一方面她自己确实改变了,另一方面,总不能让她父母就这样一直养着她,于是特殊照顾。”涂书记说。

有了这份每月275元的最低生活保障,再加上男友的那份低保,偶尔,周颖自己还去打工赚点钱,周颖每月的美沙酮费用与生活开支基本可以自给。几天前,周颖一时手紧,她问母亲借一百元救急,母亲说身上没有那么多,给了她五十元。

就这五十元,周颖觉得是破天荒,“以前她老怀疑我偷偷吸毒,一分钱都不肯给我,都藏了起来,现在为什么给我五十元?哪怕就是一元,对我都很重要,说明她信任我。”

“我既然是问妈妈借的,就一定会还!我会通过自己的双手去赚。”

男友告诉我,周颖最打动他的就是一直没有放弃生活的希望,一直在督促自己重新做人,当初我所采访过的那些开颅戒毒手术者,除周颖一个人,其余仍深陷毒坛。

男人现在每天上午陪周颖去医院喝美沙酮,然后再去茶馆,而周颖则回到母亲家里帮父母烧饭,做家务。

不过周小平夫妇对女儿的未来还是有一点担心,他们和片区警署签了一份协议,做周颖戒毒的帮教,周小平说,“我看到了她的变化,只要不和吸毒的人交往,我就对她有信心。”

对于爱情,一点点温馨都能让周颖满足。不过,周小平对周颖的男人还是不太满意,他总觉得周颖跟着这样一个男人没啥出路。

周颖则在悄悄盘算,她计划把牙齿补上,再去找一份像样的工作。“我最大的感触就是在戒毒过程中,社会一定要给予一定的信任与支持。以前,我被社会抛弃,我就想,我其实没有吸毒,但你们都怀疑我在吸,那我就真吸给你看。”

她时常想念“小猪猪”还有自己被引产掉的那个孩子,“人,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一定要有一个精神寄托,就怕灵魂空虚。我要换一个环境,重新开始。我对自己有信心,带小猪猪的那段日子,我脑子里都是孩子,活得很充实,把毒品忘到九霄云外。”

相隔4年,“毒女”周颖给我的印象是她没有一个美丽的开始,却有了一个美丽的转变。她告诉我,再过一阵子,她想争取连美沙酮都戒了,“我想结婚,要一个健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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