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３０年

田　磊

(一)

我今年60岁了，建国那年刚刚出生，种地种了一辈子，现在三个娃都在上海做小生意，我一个人在家种着他们的地，有几十亩。我们村离小岗村不到二里地。以前小岗村比我们差多了，可自从1978年以后，人家就翻身了。

小岗村有名的是“五大匠”，泥水匠啊、剃头匠啊、石匠啊、弹棉花的，反正乱七八糟的，一到干农活的时候，就都出去挣钱了，田里的庄稼根本没人种。大包干以前一直都这样，原先就是种地种不好，主要是凡是能劳动的人，都出去找钱去了，为什么万里当时来我们这块蹲点，不去别的村蹲呢，就是因为他再不去小岗蹲，能饿死人啊，我们周围这生产队里，再差一年也能分几百斤粮食，他们那就只能分几十斤，就是现在，他们村的庄稼跟我们比，肯定收不过我们，比如我一亩能收20斤，他们能收15斤就不错了。

其实，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分了田的，只不过，他们那个生产队兄弟伙都弄不到一块去，一下子分到户，这就出名了。现在的小岗，它过它的好日子，我们干我们的，政府再给它多少钱，我们周边这些村一分钱也沾不了光，我不干，我还是没饭吃。政府给小岗盖房子、猪圈、厕所，挖沼气，买彩电、架电话，这些事，我们要想享受到，还都得靠自己。

(二)

不过，我们这些村，分田以后确实比生产队的时候日子好过了。生产队时候要说打粮食，打的也不算少，过去一亩小麦能收150多斤，已经不错了，那个时候没有肥料，没有农药，都是靠大家手种出来的，你再会干，产量也上不去。

现在一亩小麦能收800斤，这都是化肥、农药催出来的，没有肥料，庄稼根本就不长，肥料是关键，现在种田跟做生意差不多，你如果没有钱投肥料和农药进去，你家的庄稼根本就长不过人家，就像做生意，你没有钱去进货，没有本钱，上哪取得利钱呢?

分田以后好处是谁家打粮食谁家吃。以前在生产队搞不好的一个原因还是粮食分得不公平，过去人们讲，“是官比民强”，生产队里凡是当上干部，吃上“礼场”的人，都能过得很好，比如我是生产队长，我俩关系好，你去当个保管员，去场里看场，晚上就去吃大锅。一个大队干部，我们都是干土地的，他也没有脱产啊，他比我们农民富裕，他当干部，他有权，粮食就可以在他家搞。

比如说，你是队长，我是会计，我们天天吃干饭，有吃有喝还有用的，他呢，老农民，他连稀饭都喝不上，他非要带老婆孩子出去要饭，农民没有积极性在家安心种地，就想跑，那地的产量肯定就不行。

国家供应八大粮，老农民稀饭喝不上，人家大米干饭端出来满大碗，我们同在一个生产队，你也一天拿10工分，为什么我就吃不上饭。你们饭吃不完呢?他还说便宜话：你家吃不上饭，太阳没从你家门口过嘛!

(三)

种地就这回事，农民的温饱问题肯定是解决了，但是靠种地想发财，肯定发不了。你看现在，刚分开单干的时候，碳氨8分钱一斤，现在卖30多块一袋，复合肥现在100斤涨价到160、170块。过去用柴油，几毛钱一斤，现在6块多一公升，粮食价格不仅没涨，还掉下来了，现在优质稻才卖8毛多一斤。

领导说，想让我们农民腰包鼓起来，可是这样下去，我们哪可能鼓起来呢?现在是工业品涨得太狠，化肥、农药太厉害，现在的庄稼不比以前了，离了肥料根本不长庄稼，现在种一亩地小麦，要150块本钱，加上收割机什么的，一亩地至少投入300块下去。

粮食价格却上不去。比如说黑豆，往年卖到5块多一斤，一斤粮食能卖5块多一斤，那农民腰包就鼓了。可是那些小商贩统一压价，卖两块多。如果说真用心为农民好的话，像乡政府，成立一个收购点，为了让农民富裕，你少赚俩，比如说，审场上的黑豆卖5块钱，你收4块5嘛，农民也得到利益了，你也实惠了，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做呢?由着这些人狠压农民的价，农民根本反不了，农民靠卖粮食用钱，粮食卖不掉，我没钱买肥料，下季的庄稼就没法干。

你卖工业品，全国到处一个价，化肥170一袋，这是个死东西，可是粮食价格给你压来压去。共产党给的粮食保护价，能稳住，农民就好干，比如说，上边说，优质稻多少钱，不优质的多少钱，你往兜里装个三分二分的，这都没什么，可是，你一下拿走几毛，这还怎么干?

小麦和稻子名义上是国家按保护价敞开收购，可是，粮站实际上也不开磅收农民的粮食，你拉一车粮食去，到那排队，他们就紧着小贩的收，你农民非要拉车粮食去送的话，他给你的压得卖不了，名义上说开磅收，你就是挤不上，比如说，你是粮站站长，我是收粮食的贩子，我塞点钱给你，回来我拉多少粮食去，也不问干潮，上磅就称掉了，一汽车一汽车拉去，小贩挣我们多少钱啊，我们这些老农民都是用农用车、三轮车、拖拉机拉去，10包20包的，给你压得卖不了，到那这也是毛病，那也是毛病，水分大啊，不够标准啊，就要你拉回家重新去晒，今天晒不好，明天拉回去让你再晒。他们到那，一样的粮食，啥事没有，这样一来二去，你自然就不去粮站卖粮食了。

我家的粮食现在就全是卖给小贩的，以前我也自己拉去粮站卖，他们变着法刁难你，来来回回的，油钱我也出不起啊，再说，你看我家，我3个儿子，都在上海做小生意，我一个人在家带3个孙子，还有个80多岁的老妈妈，家里几十亩地，我哪有时间赔在这上边啊，老农民都差不多，农忙时候谁也没时间赔啊，一来二去，现在都习惯了把粮食卖给小贩，他还巴不得我的粮食潮点呢，多上点斤两，他还压你价。

还有这豆子，他一下子给你压下来几块钱一斤，这就没办法干了。报纸上不是都写了吗，胡锦涛来小岗的时候，农民给他反映黑豆卖不上好价钱，总书记都说那是大事情，可我们的官员说，这是小事，总书记不是当场批评他了嘛，总书记比他们了解我们啊，对农民来说，这真是大事情。

所以农民富不起来，上边政策是好的，一到下边全变了，就像地里这蒿子，上边直溜溜的，一到下边，就歪掉了，他们不拿共产党的政策当个政策，你看我们乡政府有些人，他们一个月才拿几个钱啊，可你看他抽烟，都是几十块钱一包的，到城市买楼，他们钱从哪来的?都是这些坏家伙送钱给他们，才不管事的。

(四)

共产党好不好?当然好，现在皇粮国税都不收了，种地还给钱，而且是每家每户一个存折，直接存到银行自己去取，谁也扣不了，如果这样还骂共产党，那我觉得是没良心了。

可是，下边那就是一塌糊涂了。以前生产队长有饭吃，我们饿肚子，现在，这个事还是没变啊，上边吃好的喝好的，我们还是卖苦力地里刨食。

我们农民就像这地里的草一样，东风来，我们就往西歪，西风来我们就朝东倒，我们都能适应的嘛，只要能活下去就行。最坏的时候是1960年，一点粮食都没有，饿死了那么多人，我都挺过来了。后来就是1990年以后那几年，苛捐杂税啊，多得要命，我老母亲说，比旧社会还多。现在这些事都没有了。

以后呢，人人都想好，就是要饭的，昨天要了一碗，明天我还想着能要两碗呢，农民也想好，得能好起来才行啊。孩子们以后要是能在外边站住脚，还是不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