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 歌
梁宝生
中国人大都知道天津的泥人张。捏出人样子来,惟妙惟肖,当之中国民间艺术一绝,无愧。保定有没有捏泥人的?谈歌不知道。谈歌查阅保定地方志,仅知道保定过去有窑烧瓷人的。所谓烧制瓷人,比之捏制泥人,多一道烧制的工序而已。烧制瓷人的工序与烧瓷无二,即先挑选能够烧瓷的土,再加水和泥,反复搅拌,成为熟料,再制成泥坯,放在窖里阴藏,泥窖要挖到丈深,才好贮存泥坯。若有“捏活儿”,便从泥窖中取出泥坯。泥坯一般都用湿草垫包裹,以保持水汽。捏好了之后,顾客若是满意,便涂抹彩绘,阴干,之后放进窑中去烧制。一般需要窑烧二十四个时辰,也就是现在的四十八小时,才可开窑。出窑之后,之前涂抹的彩绘,已经颜色全非,似有鬼斧神工。这大概就是烧瓷的神秘感吧。
清末民初,保定有几家烧制瓷器的。民国二十年前后,东大街有了一家店铺,专门烧制瓷人。师傅姓梁,名宝生,三十几岁的样子。梁师傅自说自话,是德州人氏,烧制瓷人的手艺是祖上几代传承下来的。梁师傅的店铺,没有雇佣,忙里忙外,仅他一人。店铺的字号:瓷人梁。有些街人并不知道梁宝生的名字,干脆呼之“瓷人梁”。梁宝生有一妻一子,从不来店铺里抛头露面。有人看到过,梁宝生曾在保定庙会上游玩,一家人其乐融融,其状陶陶,妻子小他几岁,儿子刚刚会走。
瓷人最早的作用主要应该是作俑。人类发明“俑”这路东西,大概是为了废除活人殉葬的原始陋习。用瓷人作俑从何时开始?谈歌才疏,不得深浅。仅谈歌看到的资料,明朝初年,用瓷人作俑,大户人家已经开始了。近些年,华北一带出土的几个元代墓葬群,都发现了瓷人俑。由此说,瓷人作俑,时间还应该更早一些。清末以后,瓷人主要是当作玩意儿来做的,或者烧制财神爷、观音、关老爷之类的,被人“请”(不能说买)回去摆在堂上,以示尊重。也有给自己的模样烧制成像的,摆放在家中,看得有趣。也是一乐。这路东西,多是有钱人买回去赚自己高兴。穷苦人家,肚皮尚且哄不过来,玩赏不起这路闲逸物件。
梁宝生的店铺后边,用红砖垒了一个窑。不大,五步见方。如果有了生意,凑成一窑,梁师傅才去点火。若是主顾急用,便要另外加钱,当下就可起火点窑。没有主顾上门时,梁师傅便在店中闲坐,沏一壶茉莉花茶,慢慢地细饮,或有滋有味地哼着戏文,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街上的各种叫卖声。
东大街口的菊花胡同里,住着一位唱戏的先生,名叫张得泉,这一年四十岁出头儿。张先生是唱河北梆子的,是那年间保定的名角儿,他手里有一个戏班子。街人都尊敬,称他张先生,或者张老板。梁宝生听过张先生的戏,爱听,且上瘾。套用一句时下的流行语,梁宝生是张得泉的铁杆“粉丝”。
那天,张得泉进了瓷人梁的店铺。梁宝生抬眼一搭,目光就亮了,忙放下茶壶起身,拱手迎了,笑呵呵地说:“张先生来了,小店生辉了。”张得泉也抱拳寒暄了一句:“梁老板,客气了,客气了!”就撒开眼睛在店里货架上闲逛,梁宝生站在一旁,小心地搭讪:“张先生喜欢这个?”张得泉点头,悠悠地说:“真是喜欢。只是听人讲,今天头一回来,果然不错。”说着,便回过头来,看着梁宝生,笑道:“劳烦梁老板,给我捏一个像如何?”
虽是初冬时节,街上的阳光却很好,无数阳光漫进店里,店里亮亮堂堂,梁宝生很阳光地笑笑:“谢谢张先生照顾,只是价钱很贵。”
张得泉“哦”了一声,淡淡地问:“多少钱?”
梁宝生报了一个价钱。
张得泉摇头笑笑,略带讥讽地说:“也着实贵了些,梁老板啊,岂不知,一分利撑死,九分利饿死?这等价钱,能有几个主顾上门呢?莫非你是三年开次张,开张吃三年?”
梁宝生稳稳地一笑:“张先生说笑了,梁某的店铺,小本经营,能够哄饱全家的肚皮,就算勉强了,岂敢奢望流水般挣钱。再者,梁某也不想把祖上的手艺卖低了。”
张得泉诚恳地说:“我的确喜欢,梁老板,还还价钱如何?”
梁宝生摇头说:“张先生啊,如果您真的喜欢,就不应该在乎这个价钱么。”
张得泉商量的口气:“还是再让一让。您开口言价,我就地还钱么。”
梁宝生继续摇头:“真的不让。小店的生意言无二价。”
张得泉的目光就涩了:“那您这买卖怎么开啊?”
梁宝生认真地说:“不瞒张先生,梁某就是给那些有钱人开的,并不想赚穷人的钱。”
张得泉笑问:“您看我是有钱的主儿吗?”
梁宝生双手一摊:“张先生啊,您这话可就透着不实在了,您是名角啊,唱一出得多少大洋?怎么会没钱呢?您还养着一个戏班儿呢。”
张得泉无奈地摆摆手,笑道:“行了,行了,我不跟您杠嘴了。就按您说的价钱,给我捏一个吧。”
梁宝生便让张得泉坐下,重新沏了一壶茶,给张得泉斟了,然后去店铺后边取出了窖泥,在张得泉对面坐了,嘴里与张得泉说说笑笑搭着闲话,眼睛却细细瞄着张得泉,手里更是一阵紧忙。一支烟的工夫,就给张得泉捏好了一个像,放到了桌上,张得泉仔细看过,连声叫好。梁宝生又细细地收拾了一番,就算完成了。二人便说定,三天之后,烧成瓷人,张先生便来取货。张得泉放下订金,便走了。
三天之后,张得泉正巧有事儿缠住了腿,便派了跟包儿的小刘来取货。梁宝生把烧制好的瓷人用草纸仔细包裹了,装了盒子,又扯了纸绳儿,打十字捆扎了,对小刘说:“转告你们张老板,我今天晚上请他吃涮羊肉。”
小刘回去捎了话。张得泉撇嘴一笑,没有当回事儿。他觉得梁宝生就是一个黑下心挣钱的生意人。涮羊肉的事儿,也就是嘴上说说。谁知道,到了晚上,张得泉散场的时候,梁宝生竟在剧场后台的门口站着,正候着张得泉呢。等到张得泉卸了妆,走出来,梁宝生忙迎上去,拱手笑道:“张先生,我答应过您,今天晚上请您吃涮羊肉。东来顺的馆子我已经定下了。”
张得泉愣怔了一下,就笑了:“梁老板啊,我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呢?”
梁宝生认真地说:“我说过的,请您吃涮羊肉。我知道您好这一口儿啊。”
张得泉听出梁宝生是真心实意,便随口笑道:“也行啊,您赚了我的钱,自然要请我一顿儿了。”
梁宝生笑道:“那,咱们走着?”
张得泉爽决地答应:“走着,走着!”
二人便去了保定东来顺,东来顺的老板已经留好了雅间。老板姓马。张得泉笑道:“马老板啊,您这买卖挣了白天,晚上也不歇着,还有夜宵啊?怪不得您发财呢。”马老板很商业地笑了笑:“这不是梁老板订下的桌么,马某敢不伺候吗?张先生,甭取笑我了,您里边请吧。”
进了雅间,只见桌上的木炭火锅已经点燃,马老板将香菇、虾仁、枸杞子、红枣、姜片等放进锅中,桌上已经摆好几盘上好的羊肉,另有麻酱、辣酱、韭菜花、酱豆腐、葱姜蒜末等小料,一应俱全。还有一坛陈年的山西汾酒。
张得泉拿起汾酒,打量一下,笑道:“马老板,你也知道我喜欢这一口儿?”说着,就启开了酒坛,浓烈的香气就冲撞了出来。
马老板嘿嘿笑道:“哪里哟,这些都是梁老板吩咐的。”
张得泉看了一眼梁宝生,微微笑了:“好啊,梁老板,看来,你真是知道我一些的。好啊,坐了。”
二人相对坐了。梁宝生捉起酒坛,斟满了两只杯子,笑道:“张先生今晚只管畅饮,酒钱么,梁某断不会皱眉。”
张得泉笑了,端起酒杯:“好!好!来,干了这杯!”
窗外冬夜沉沉,北风猎猎。屋内二人吃得热火朝天。
一坛酒吃尽,二人放了筷子,梁宝生眯缝着眼睛笑道:“张先生,吃得怎样?”
张得泉抓起桌上的热毛巾,擦了擦脸,大笑:“大快朵颐,痛快淋漓啊。”
梁宝生接上一句:“那明天我还请您,如何?”
张得泉哈哈笑道:“当然最好,张某吃得上瘾了。”张得泉认为梁宝生客气一下就是了,谁知道,第二天晚上,他刚刚卸了装,正端着小茶壶喝茶呢,小刘就跑来告诉他:“张先生,‘瓷人梁在外边等着呢。说今晚还是请您去吃涮羊肉。”张得泉怔了一下,忙放下茶壶,起身出来。果然,梁宝生正在门口站着呢。张得泉连连摆手道:“梁老板啊,您也太客气了。我不能再吃您了。”
梁宝生笑了:“您昨天可是答应了,您可不能爽约啊。”
张得泉苦脸说:“哎呀,我只是一句玩笑,您怎么当真了?”
梁宝生认真地说:“我可没听出您是玩笑。”
张得泉只好点头:“好,咱们走着。”
于是,梁宝生就又请张得泉去了东来顺。吃过之后,梁宝生嘻嘻笑道:“明天我还得请您。”张得泉微微皱眉:“您不会有什么事情求我吧?梁老板,我张某人可就是个唱戏的,大家捧我,我就算是个角儿,大家不捧我,我就是臭狗屎。我无职无权,什么事情也办不了的。您如果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梁宝生爽声笑了:“张先生啊,您放心,我并无事情求告于您。您就放心吃。”
张得泉呆呆地看着梁宝生,心中好奇,也来了兴趣,他真不明白梁宝生为什么总请他吃饭。就笑道:“您的意思是……咱们明天……继续吃?”
梁宝生认真说道:“当然要吃!吃!”
张得泉击掌笑道:“吃就吃!”
第三天晚上吃过,梁宝生又要定下第四天,张得泉却是高低不肯了,他坚决地说:“梁老板啊,行了!行了!事不过三。天底下也真没有您这样请客的。我如果再吃您,传出去可就真不好听了。先不说我不能总吃您的,我也真不明白您为什么总请我。今天,您得告诉我,您为什么总请我吃饭?否则,明天开始,我一连请您三天,这三顿涮羊肉,我一定得让您吃回去。要不然,我睡觉都不安稳了。我这人,占不得人家的便宜。”说到这里,张得泉目光狡黠地盯着梁宝生。
梁宝生扑哧笑了:“张先生啊,您一定想多了,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我那瓷人么,本是个手艺活儿,卖高卖低,只由我说了算。那天我不还价,只是我不愿意降格出售。您一再要求,我看出您的意思了,您是真想买,可是我既然说了,就不能降价了,您的面子就伤了。我这心里就不好意思了,只好请您吃几顿饭,这饭钱么,就抵了那瓷人的价钱了,就算是我退给您钱了。我还落一个陪吃。算来算去,还是我占您的便宜了。”
张得泉听得直摇头:“哎呀,梁老板啊,这就不对了么,您讲的这不是道理么。您做的是生意,您漫天要价,我就地还钱,您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您这样一来,张某倒不好意思了哟。”
梁宝生认真地说:“还有一句,我还没说呢。您有所不知,我是您的戏迷啊。您想啊,这天底下,哪有戏迷不捧角儿的呢?”
张得泉听得点头:“如此说,我也真应该请您吃一顿了,没有君子,不养艺人,您是我的衣食父母啊。您如果不吃,那也行,我得请您白看三天戏。”
梁宝生摇头:“不行,我知道,您的戏票贵,前排坐是十块大洋一张票。我不能占您这个便宜。”
张得泉坚决地说:“不成,我都依了您三回了,您总得依我一回,我一定得请您看戏。”
梁宝生无奈地说:“如果这样,我就再白送您三个瓷人。”
张得泉怔了一下,哈哈笑了:“戏换瓷人?一言为定!”
“瓷人换戏,一言为定!”
由此,张得泉与瓷人梁交上了朋友,二人便是来往走动了。张得泉没戏的时候,便来“瓷人梁”闲坐,找梁宝生喝茶聊天儿。满条街都知道瓷人梁结交了名角儿张得泉。
那天,张得泉的表弟曹正文来张得泉家串门儿,曹正文是保定府的秘书长,此人处世有些霸道,官声不大好。张得泉心中看不起他,面子上却也不好得罪。张得泉近些年在保定唱戏,也倚仗了曹正文的保护,都知道他是曹秘书长的表哥,白看戏的很少。城里的地痞无赖,轻易也不敢找张得泉的麻烦。张得泉常常自嘲,说这个表弟简直是他餐桌上的一块臭豆腐,气味不好,下酒佐餐却是可口得很。
曹正文看到了张得泉书架上摆放的几个瓷人。曹正文喜欢收藏,年头儿久了,颇是长了些眼力,他欣赏了一番,叹道:“表哥啊,都说‘瓷人梁的东西好,我只道是个虚名儿,今日一看,倒是叫我青眼相看了。这几个瓷人,不仅捏制的妙,烧得火候也妙,颜色变化得也妙。可说是妙趣横生,妙不可言啊。”
张得泉笑道:“表弟啊,不必如此夸奖了,您要是喜欢,您就挑拣两个拿走。”
曹正文摆手笑道:“君子不夺人之美,我明天去买几个就是。”
第二天,曹正文便去了“瓷人梁”,一问价钱,却皱了眉头。他对梁宝生道:“梁老板,且不说曹某是政府秘书长,我也是张得泉先生的表弟啊,您总要给我些面子吧?价钱上您一定得让一让。”
梁宝生笑道:“曹先生啊,梁某怎么能不知道您是大名鼎鼎的秘书长呢,我当然也知道您是张先生的表弟,可这与您买瓷人是两回事儿啊。这东西本来就是一个闲情逸致,如果您有这份儿闲情,您就没有必要跟我讲价钱;如果您没有这份闲情,您何苦花这个钱呢?情知,我开的是买卖,我得指望着它吃饭呢。曹先生啊,真是对不住您了,小店不还价钱。”
曹正文无话可讲了,便来找张得泉,他把事情经过学说了一遍,就让张得泉去找梁宝生讲价钱。
张得泉摇头说:“表弟啊,莫怪梁老板不给你面子,梁老板做的是生意,人家指着这玩意儿吃饭呢,我怎么好去跟他压价呢。再者说,你搞收藏,倒腾来回,也是要挣钱的。你就不好去强压梁老板的价钱了。”
曹正文不高兴了:“表兄啊,你这话就没有道理了,天下的生意自古都是要还价的。咱们可是亲戚啊,我自从当了这秘书长,也是帮了你不少的,我莫非就求你这一次也不行么。再说了,我也就是看着‘瓷人梁是表哥你的朋友,才不好为难他的,我若是耍起蛮来,白拿他几件,他有何话讲?我来求你,也是给你的面子,更是给他的面子。”说到这里,曹正文的脸色就阴沉了。
张得泉没词儿了,摆手苦笑道:“行了,行了,表弟啊,如果你这么说,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得了,我就破一回规矩,去跟梁老板说说。”
转天,张得泉对曹正文说:“得了,我说好了,你就去吧。梁老板低价钱给你做十件货。”
曹正文非常高兴,就到了“瓷人梁”的铺子,说明了情况,订做了十件货。
取货那天,曹正文笑道:“梁老板,我真的有些不明白了,我那天跟您还价,您咬定不让,如何我表哥来说了,您就低价做了这十件呢?莫非我这秘书长的身份,真赶不上我表哥的名声吗?”
梁宝生淡淡地说:“曹先生啊,您如果不问,我也就不说了,因为张先生不让我讲。您一定要问,我就告诉您了,您还下的价钱,张先生已经替您付过了。我这生意,也不怕您笑话,梁某只认顾客,只认价钱,从来不认朋友,比如张先生;也不认长官,比如您曹秘书长。为什么?如果都认下来,梁某这买卖就开不下去了,一家大小就要喝西北风了。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呢?”说到这里,梁宝生抱拳道:“梁某小气,让您见笑了。”
曹正文的脸就涨红了,尴尬地笑笑:“说的是了,是了。”
张得泉后来知道了,就叹道:“梁师傅啊,我这位表弟你不好得罪啊!”
梁宝生笑道:“张先生啊,有您这位表哥,那曹秘书长怎么好破脸来找我的麻烦呢?他或许成了我的老主顾呢。”
张得泉一怔,哈哈笑了:“宝生啊,你真是……哈哈!”
真让梁宝生说中了,曹正文果然就常常来“瓷人梁”,订制瓷人,再不还价。
春雨蒙蒙的一个下午,街上稀少了行人,张得泉来到了“瓷人梁”,进门就说:“宝生啊,有人送了一包‘雨前,咱们品品味道。”梁宝生也笑道:“好极了。”就把店门关了,烧了一壶水,二人把茶沏了,细听着满街的雨声,对坐着聊天儿。正聊得兴致浓厚,店门一推,进来了一个青年男子,高个头儿,粗眉毛,大眼睛,他收了手里的油纸伞,伸到店门,抖搂了一下雨水,再把伞立在了墙角,拱手问:“我找梁宝生师傅。”
梁宝生急忙起身迎了:“我就是梁宝生,不知先生……?”
青年连忙自报家门:“梁师傅,我是您的同乡,名叫丁也成。我是德州深县李县长的亲戚,是他介绍来的。”然后就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了梁宝生。
梁宝生细细地看罢了信,眉头皱紧了,眯缝着眼,认真打量了一番丁也成,旋即,他又非常热情起来,请丁也成坐下喝茶,又把张得泉引见了,然后笑问道:“是啊,李县长是梁某的表亲。既然您是李县长亲戚,自然也就是梁某的亲戚了。他推荐您来,您就不用客气了。不知丁先生找梁某何事?”
丁也成说:“梁师傅,晚生此来,是要跟您学手艺的。”
梁宝生对张得泉呵呵笑道:“张先生啊,您看,梁某还真是有了些薄名。”又问丁也成:“丁先生在保定可有亲朋好友?食宿如何打理?”
丁也成脸微微地红了,不好意思地说道:“除了您之外,保定并无亲戚了。我也是初来保定,一路打问才找到这里。昨天夜里,在车站的客栈里住了。”
梁宝生哦了一声,点头笑了:“既然是李县长介绍您来的,我便同意了。您若是没有住处,就搬到店里来住吧。夜里,也好替我看看店。”
丁也成高兴的连连鞠躬:“本以为梁师傅不肯收徒,如此一看,梁师傅果然大度。我这就回客栈收拾行李,就搬到店里来吧。”
梁宝生笑道:“丁先生去吧。”
丁也成答应了一声,撑起油纸伞,匆匆地出门走了。梁宝生并未起身,只是虚着目光,送丁也成出了店门。张得泉疑惑地问:“宝生啊,我可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有李县长这么一门亲戚啊?再者,我看你刚刚的言谈话语之间,似有些夸张,用我们的行话讲,您的戏演得过了。这其中莫非有诈……?”
梁宝生笑了:“张先生啊,您果然神目如电,我哪里有什么李县长的这门亲戚,我只有过一位姓李的表哥,在县里做过几天的师爷,也已经去世多年了。想必这位丁也成不知道此事,他只是望风捕影,冒名来的。”
张得泉惊了脸:“如此说,这封信是伪造的?难道你看出了?”
梁宝生苦笑道:“我如何看不出,当然是假的了。”
张得泉拍案而起:“宝生啊,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诈骗,你何不将他送到局子里去呢?我这就去找警察来,捉他就是了。”
梁宝生忙拦住张得泉,摇头笑道:“且慢!且慢啊!张先生啊,且听我说,即使您把警察喊来了,警察又能如何处置?他丁也成诈骗我什么了?不就是一封假信么,我若不认,他便说找错人了,我还有何话说?”
张得泉口吃了:“这……”却又怒道,“至少你也不应该收留他啊。”
梁宝生摆摆手:“张先生,莫急,实话实说,我委实有些投鼠忌器啊。我刚刚仔细看过这封假信,语句通顺,字迹灵秀,他有这种手段,造假肯定是一流水平,即使送到局子里,关上些日子,放也就放了,他还要到别处招摇撞骗。我思想了一下,莫不如让他跟我学习这个烧瓷的手艺,我也认真教他,捎带着也教授他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也免得他出去造假,危害市井啊。张先生啊,您岂不知小人有才,祸国殃民啊。或许我教他一段时间,他也能改了些心性,那世上便是多了一个手巧的工匠,少了一个有才的小人啊!”
这一席话,讲得张得泉呆住了,好一刻,他感慨地长叹一声:“宝生啊,你果然是一个有心的人啊,张某自愧不如了!”
丁也成就留在了“瓷人梁”,跟着梁宝生学烧瓷的手艺。
日子像水一样流着,一年过去了,梁宝生悉心教授,丁也成努力学习,捏出人像来,竟然也是惟妙惟肖了。
那一天,梁宝生说:“也成啊,你已经跟了我一年,你是一个聪慧敏捷之人,我这手艺,你已经学得青出于蓝,你可以出去自立门户了。”
丁也成听了,脸上便流露出依依的表情:“师傅啊,可是……我并不想走啊。”
梁宝生笑道:“天高任鸟飞么,你怎么能一辈子留在我这小店里呢。走吧!大丈夫志在四海,怎可拘泥一隅呢。”
梁宝生的话讲得绝决,丁也成不好再坚持,便在保定饭庄摆了一桌酒席,答谢梁宝生一年来的教授之恩,并请求师母并师弟都来赴宴,却被梁宝生推辞了:“也成啊,你师母从不出头露面,你师弟年纪尚小。若是过来,便要搅了酒兴。”丁也成便要求请张得泉先生过来作陪。梁宝生点头笑道:“如此最好!”
保定饭庄坐落在莲池东岸,饭庄四周,杨柳依依,春色非常可人。三人进了饭店,便在雅间坐了。三杯酒过后,张得泉笑道:“日子真似打了飞脚啊。去年似乎也是这个时节,也成来‘瓷人梁拜师学艺,转眼竟是一年过去喽!”
丁也成羞涩地一笑:“其实,我瞒过了师傅,今天徒儿要走,便要实话实说了,我并不是李县长的什么亲戚。也并不认识什么李县长。李县长的那封信,其实是我仿写的。”
梁宝生哦了一声,木木地看着丁也成,神色茫然不知就里。
丁也成叹道:“师傅啊,您为人纯朴仁厚,君子品行,我真不应该欺以其方啊。今天想来,也成还是羞惭得很啊!”
张得泉忍不住了,哈哈笑起来:“也成啊,你以为你师傅呆吗?他本来就知道你是假冒的。只是他看你心灵手巧,敏捷聪慧,他才收下你的。这一年来,你师徒二人朝夕相处也有了情谊,你这番话但说出来,也就无妨了。”
丁也成惊异地看着梁宝生:“师傅啊……”
梁宝生笑道:“一个手艺上的事儿,你学了就是。不说这个了,喝酒!喝酒!”
丁也成惊讶了一下。脸就腾地红了。
梁宝生喝了一口酒,笑道:“也成啊,世间的手艺么,都是磨心性的事儿。我也希望你学了这一年,便是改了性格。人生在世,还是要诚实为本啊。”
丁也成长叹不已,他说:“师傅啊,也成自当铭记了。”
张得泉举杯笑道:“说的是,说的是啊!来,都过去了,喝酒!”
谈兴浓厚,酒就吃得多了,一直吃到太阳西斜。丁也成饮罢了最后一杯酒,神情庄重,起身说道:“青山不倒,绿水常流,日后也成发达了,再来看望师傅与张先生。”
梁宝生拱手笑道:“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也成啊,我观你气色不俗,将来必定有一番人生造化,你就安心做事,不要将梁某挂记在心上了。”
三人走出酒店,丁也成跪下,向梁宝生磕了三个头,抬起身,又朝张得泉抱拳拱手:“张先生保重!”便踩着满街的夕阳大步走了。
张得泉望着丁也成的背影,笑道:“宝生啊,此人将来定有一番结果。”
梁宝生望了望渐渐涌上来的层层暮霭,摇头一叹:“张先生啊,我也愿意这样设想,可是,这茫茫世间,从来都是九分人算,一分天算。两者之间,谁又能说得确凿呢?”
又一年,日本人举着膏药旗,牛哄哄地开进了保定。梁宝生就不再做瓷人的生意,把店铺关了,每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瓷盆瓷碗的生意了。张得泉也不唱戏了,戏班子也解散了,就靠着典当家底过活了。曹正文也不知去向了。日子变得蔫蔫的一片死色。
花开了,花落了,下雨了,下雪了……又过了八年,日本人匆匆地卷了膏药旗,灰灰地走了。“瓷人梁”的店铺丁丁当当地放了一通鞭炮,又开张了;张得泉的戏班子锣鼓喧天,又重新唱戏了。曹正文也回来了,八年不曾露面,他竟然加官晋爵,做了保定的副市长。他上任第二天,就请张得泉与梁宝生吃了一顿酒。三人嘻嘻哈哈,喝得大醉而归。
日子似乎又变得明朗快活了。可是,人间的日子总是像天气一般,阴晴不定。再一转眼,就到了1948年春节。国共两党的战争已经开始了。保定的街面上,也显得乱哄哄起来了。有人私下说,国民党支撑不了多久。街面上的物价,涨成了孙悟空,一天就能有七十二般变化。梁宝生的生意就做得潦潦草草,张得泉的戏班也唱得半死不活。二人常常在“瓷人梁”坐着闲聊,或感慨,或感伤,或感叹。那一番灰凉情绪,直是冷到了骨头里了。
那一天,曹正文突然派人到“瓷人梁”,请梁宝生到市政府去一趟,说有要紧的事情商量。梁宝生本想推辞,可是看到来的人都是横眉立目的士兵,便知道不去是不行了。此时的曹正文,已经升任了保定市长。梁宝生便到了曹市长的办公室。曹市长寒暄了两句,便开门见山,要梁宝生做三个与真人高低相似的瓷人:福禄寿三星。曹正文解释说,这象征着国泰民安。
梁宝生苦笑了:“国民党都这样了,还能国泰民安吗?曹市长啊,您真是讲笑话了。”
曹正文干笑道:“梁师傅,您是一个买卖人,只管做你的生意即是,莫谈什么国事了。这单生意是政府出资,放心,亏不了您的。”
梁宝生摇头:“曹市长啊,这乱哄哄的世道,梁某也无心挣钱了。”
曹市长怔了一下:“听梁师傅的话音儿,是不肯做这单生意了?”
梁宝生郑重地点头:“不瞒曹市长,梁某是这个意思。”
曹正文嘿嘿冷笑了:“梁师傅啊,如果您不做,全市的瓷匠们都要受您的连累,都要以通匪论处。”
梁宝生皱眉问:“通匪?怎么处置?”
曹市长冷笑:“枪毙!”
梁宝生惊讶地张大了嘴:“枪……毙?”
曹正文点头:“枪毙!”
梁宝生一下子仰靠在椅子上了,正值干旱天气,窗外万里无云,连风也没有一丝,梁宝生能听得到自己乱乱的心跳声。良久,他长叹一声:“唉,曹市长啊,如你这般说辞,这天下还有没有公理呢?”
曹正文嘿嘿笑了:“梁师傅,您不明白啊,我就是公理啊。”
梁宝生脸白白地,悠悠地叹了口气:“您说的是啊!您就是公理啊!行了,行了,我答应您了,您还是把抓来的工匠都放了吧。”
曹正文摇头笑道:“这可不行,您想啊,我若放了他们,您食言了,我怎么办?再者,他们也能给您搭搭下手啊。什么和泥啊,熟料啊,垒窑啊,等等,这些事儿总得有人干么。行了,您就上手吧。完工之后,我立刻放人。”
梁宝生就带着二十几个烧瓷的工匠,在保定西关垒起了一座瓷窑。
工匠们就运来了保定完县的黄土,梁宝生亲自验过,点了点头,工匠们便开始搅拌泥坯,三天过后,泥坯做成了,梁宝生看罢,用鼻子嗅了嗅,摇了摇头,让工匠们再加工。于是,工匠们再奋力搅拌。又三天过去,梁宝生看罢,说:“行了!”就开始捏制瓷人,一直捏造了七天,其间不断修修补补,三个瓷人便是捏做好了。又晾了十天,梁宝生便开始彩绘。
曹市长那天亲自来督促,站在一旁看梁宝生彩绘,苦笑道:“梁师傅,您可是要快一些了,解放军就要打到保定市了。”
梁宝生指了指三个正在着色的泥胎,苦笑道:“曹市长啊,您急,可是它们却偷不得工夫啊。”
一共彩绘了五天,烧窑点火了,梁宝生就坐在窑旁指点工匠们料理火候。时而文火,时而武火。半个月过去,梁宝生就在窑旁枯坐,他的胡须已经灰白的颜色了。那天,他耳朵附近了窑,细细地听了一刻,便让工匠熄火。他又在窑旁守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伸手拍了拍窑壁,用早已经枯涩的嗓子喊了一声工匠们:“起窑吧。”
众目睽睽之下,三个瓷人出炉了,入窑前的彩绘完全变了颜色,三个瓷人栩栩如生,神采奕奕地站在了众人面前。阳光之下,三个瓷人微笑得十分灿烂,似乎要拔步就走的样子。众工匠看得眼呆,好一刻,有人带头喝出一声彩:“好品相!”
曹正文市长也来了,他就在一旁直直的目光看着,嘴张着,一句话也讲不出了。终于,他涩涩地说了一句:“果然是瓷人梁,神品啊……”
梁宝生近乎迷离的目光,呆呆地看着那三个瓷人,终于,他如释重负,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这一个多月,似乎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好一刻,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浑然天成,似有鬼神造化,可惜了,你们却不得其时啊!”
曹市长满意地笑了,摆了摆手,放了全城的瓷匠。三个瓷人被小心地装了箱子运走了。
全城的瓷匠摆下宴席,答谢梁宝生的出手相救之恩,张得泉也被请过来作陪。
梁宝生闷闷地喝过了几杯酒,长叹道:“这三件东西,怕是回不来了。”
张得泉苦脸说:“宝生啊,我也不瞒你,正文已经举家迁到了香港,他要在香港做生意,这三件东西,他一定要弄到香港去的。我这个表弟哟……唉!宝生啊,可惜了你的手艺,竟被正文中饱私囊了。”张得泉一劲儿摇头叹息。
梁宝生苦笑:“张先生莫要自责了,曹市长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可是为了全城瓷匠的性命,我也只好如此了。”
张得泉说:“宝生啊,难为你了啊。”
梁宝生苍凉一笑:“张先生,我一生捏造烧制瓷人无数,唯有这三件瓷人是我的得意之作,眼见得它们离我而去,心中便是一种悲凉的滋味啊。我自看天命,也不过再有十五年的光阴,我死之前,仍然见不到这三件东西归来,那三件东西便有缝隙之虞啊。”
张得泉一怔:“宝生啊,你这话中似乎有话啊?莫非藏有什么机关?”
梁宝生叹道:“不提也罢了……”泪就落下来了。
宴席间的气氛压抑,酒吃得沉闷,梁宝生喝得泪流满面。
众人摇头叹息不已。
又过了几个月,保定城外的枪炮声急骤了。一夜起来,保定城里已经全是解放军了。曹市长早已经不知道去向了。由此,保定解放了。梁宝生仍然做他的生意,张得泉仍然唱他的河北梆子。日子匆匆忙忙地过着。1954年春天,保定市的工商界大张旗鼓地开展公私合营的运动。先是张得泉的戏班,合并进了保定国营河北梆子剧团,张得泉任副团长,当年,张得泉被评为保定市劳动模范。1959年,张得泉已经七十岁,便谢绝了剧团的挽留,退休了。梁宝生的店铺,也于1954年合并进了保定市第一国营瓷厂。梁宝生在厂里做技术指导,并被评为高级技师。如此匆匆又过了十年,就到了1964年春天,梁宝生感觉身体不好,就写了份申请,光荣退休了。退休之前,瓷厂鉴于梁宝生这些年的贡献,评选他当了保定市劳动模范。
1964年的秋天,已经退休的梁宝生接到了从新加坡寄来的一封信,信是由市委统战部转来的,打开一看,竟然是丁也成写来的,丁也成竟然成了东南亚一带著名的收藏家,现在新加坡居住。他写信来,是邀请梁宝生师傅参加他在新加坡举办的世界瓷器收藏展。双程机票及食宿等等费用,都由丁也成承担。市里的同志问梁宝生是否有意去一趟,梁宝生愣怔了一下,凄然一笑:“谢谢丁先生的好意了,我已经是近古稀之年了,就不想动了。”
这年的冬天来得早,风吹得紧,梁宝生先是得了一场感冒,总不见好,就住进了医院,检查了一番,竟然是绝症。张得泉去看望他,二人执手无语,泪眼相对。挨到最后,张得泉涩涩地问梁宝生:“宝生啊,您还有什么话要说?”
梁宝生叹道:“张先生啊,您还记得那三个瓷人吗?”
张得泉点头:“怎么不记得,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三件瓷人的下落呢?”
梁宝生道:“是啊,那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好的烧品了。”
张得泉长叹一声:“是啊,你当年说过的。可惜了,被我那无良的表弟饱了私囊。唉,宝生啊,是我累及了你啊……”
梁宝生摆手:“张先生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还记得我说过,十五年后,那三个瓷人会有裂隙吗?”
张得泉点头:“是啊,你当年没有细说,我也不好打问。你怎么知道它们会在十五年之后出现裂隙呢?”
梁宝生苦笑道:“当年我做那活儿时,心存愤怒,便是偷减了工料,我已经料定,这三件瓷人,不得久长啊。”说着便从枕头下边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之后,取出一个纸包,那纸包年深月久,已经泛出黄斑,梁宝生打开,里边有三块墨色的东西。梁宝生递给了张得泉,张得泉接过捏了捏,感觉坚硬如铁,仔细去看,竟是三块泥丸。
张得泉惊讶:“宝生啊,这是……?”
梁宝生道:“这便是我当年偷工减料下来的三块熟泥啊。”
张得泉惊得呆住了:“你的意思是……”
梁宝生淡然一笑:“十五年已经过去了。既然管不了身前,怎么顾及得身后?张先生啊,您好自为之。”说罢,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张得泉慨叹一声,呆坐了一刻,就起身告辞。又过了五天,梁宝生在医院去世。这一年,梁宝生六十八岁,距离他讲过的十五年的话,刚刚过去一年。
再一年,保定河北梆子剧团应观众的热烈请求,邀请张得泉在保定迎“五一”文艺晚会上,登台演出河北梆子现代戏《节振国》。张得泉痛快地答应了,粉墨登场,却在台上突发脑溢血,送至医院,不治去世。终年七十六岁。出殡那天,几千名戏迷闻讯赶来,洒泪送别,张得泉先生身后如此殊荣,若是地下有知,也该含笑了。
再一年,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始了。梁宝生的儿子梁向明女儿梁小红被戴了高帽子游街,其中有一个罪名,便是其老子梁宝生是反动权威,为国民党反动派曹正文捏造烧制封资修的人物,罪该万死。梁宝生的劳动模范称号被剥夺。张得泉的两个儿子张可飞张可扬也被揪出去批斗,其中一个罪名,便是其老子张得泉为国民党反动派曹正文唱戏,罪该万死。张得泉劳动模范的称号也被剥夺。两家的孩子,都充当了父债子还的角色。
…………
话说曹正文去了香港之后,市长自然做不成了,他在香港开了两处古董店铺,买卖还算兴隆。他由内地运去的几百件瓷器,很快都以高价出手,曹正文很是挣了一笔。只是那三个瓷人,他割舍不得,摆在家里欣赏。有人知道了,便来观赏,看过之后,便说出高价买走。曹正文坚决不卖。却也真是应验了粱宝生的话,果然在十五年之后,即1963年春天,那三个瓷人的眼睛突然有了裂隙。曹正文着急,眼见得裂隙有漫延的趋势,他便请来香港的一些古董专家,想求教一些补救措施,可是众人看过之后,都表示无能为力。曹正文叹道:“这三件宝物如何是好呢?”于是,他就把这三件瓷人放进了内室。不再让人参观了。
转眼,又过了十几年,香港回归的消息越传越烈了。曹正文便有了回乡之心。
又有一天,一个名叫丁也成的收藏家来香港,找到曹氏开的古董商店。经理是曹正文的大儿子曹柏青,丁也成要求拜访曹正文先生。曹柏青与父亲联系了一下,曹正文答应了。
曹正文在自己的别墅接待了丁也成,曹柏青就在父亲身旁侍立。丁也成与曹正文寒暄了几句,便说:“丁某此次来府上,是想参观一下曹先生收藏的三件瓷人。不知方便否?”
曹正文怔了一下,就笑了:“丁先生如何知道这三件瓷人?”
丁也成笑道:“我是搞收藏的,当年保定大名鼎鼎的‘瓷人梁,给曹先生烧制了三个人高的瓷人,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曹正文的脸微微一红,摇头笑道:“不瞒丁先生,当年曹某年轻,一时控制不住贪婪之心,也就起了夺人之美的念头,便做下了这件恶事。现在思想起来,也确实对不住梁老板了。”便带丁也成去内室观看。
灯光之下,三件瓷人鲜活如初,仍似刚刚出窑的样子。丁也成细细地看罢,叹道:“果然是梁师傅的上品啊,只是……如何……三件瓷人的眼睛都裂了呢?”
曹正文摇头:“或许是当年梁先生对曹某的情绪恶劣,便影响了手艺,工序上便是做得不精当了。”
丁也成苦苦一笑:“梁宝生师傅乃一代高人,手艺上断不会出此低等错误,怕是另有所故了。”
曹正文哦了一声:“丁先生或许看出什么了?”
丁也成细细打量了一番三个瓷人,点头道:“据我看来,这三件瓷人烧制之前,也就是捏造之时,用料不均,一代能工巧匠,何以偷工减料?或许如曹先生所说,是梁师傅对您心有不满所致啊!”
曹正文点头叹道:“丁先生说得有理啊。”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如何办呢?”
丁也成叹道:“我也不知办法,只是听说,如果有好的锔匠,便可补救。”
曹正文再问:“哪里有这样的好锔匠呢?”
丁也成摇头说:“香港弹丸之地,断无此高人啊。如果锔好此活,曹先生还得回内地啊。再者,这三件宝物也应该落叶归根了啊。”
丁也成叹息着走了。
曹正文送丁也成出来,望着丁也成远去的背影,他对曹柏青说:“柏青啊,香港回归之时,我们便将这三件东西运回去,找能工巧匠锔上。是啊,丁先生说得对啊,它们也应该落叶归根了哟。”
曹柏青连忙点头答应。
曹正文怔了一刻,又仰头望天,天空一片阴霾,似有大雨将至。曹正文叹息道:“只是,内地能有如此手段的锔匠吗?”
曹柏青张张嘴,不知道如何作答。
这一年秋天,曹正文猝发心梗,在寓所去世。终年八十七岁。
邢玉明
锔,是一种手艺。从事这种手艺的工匠,统称锔匠。锔匠使用的东西,即是锔子。锔子是用银或铜或铁制成的两头有钩的东西(据说还有枣木之类的硬杂木制成的),连合器物的裂缝。比如锔碗、锔盆、锔锅种种。过去的日子里,生产力低下,商品短缺,一些碗啦、盆啦、锅啦,种种,如果有了裂缝,便要找锔匠锔上,延长其使用寿命。近二十几年来,商品经济了,市场繁荣,东西多多,谁也不会拿着一个破碗或者破锅重新锔起来用。买个新的才多少钱呢?锔匠这一古老行当,没落了啊。
既然是手艺,锔匠这一行当里,也就有了高低之分。谈歌下边讲一个锔匠的故事。提请读者注意,这个故事与上边的故事有些关联。
这个锔匠的名字叫邢玉明。
锔匠,自古是穷苦人学的手艺,也就是为了挣口饭吃。想么,无论严寒酷暑,刮风下雨,你都得背着家伙什儿,四处讨生活,那是什么滋味啊?富家子弟绝对干不了这一个行当。可这世间的事儿啊,就总有个别,邢玉明就是一个另类,他本来是一个富人家的少爷,竟然丢下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幸福生活,学成了锔匠。
咱们从头儿说这个故事。
邢玉明是完县东关镇的大地主邢宝恩的大儿子。邢宝恩从祖上继承了上百亩地,家里雇着长工短工。衣食无忧,自不必说,他自己还发扬光大,在完县城内开办了两处店铺,虽不说是日进斗金,却也是年年盈利。东关镇都知道邢宝恩是个精打细算能过日子的主儿。邢宝恩当然指望邢玉明务实创新,将来继承家业,继续光大门楣。可是邢宝恩竟然打错了算盘,翻错了眼皮儿。
公元1946年的春天,应该是中国人舒心的一个春天,日本人已经灰溜溜地投降了,内战还没有全面打起来。邢玉明已经长到了十五岁,邢宝恩抓住这个还算太平的时候,忙着给邢玉明找媳妇。左挑右选,给邢玉明订下了满城县乔家庄大财主乔永旺的女儿乔明枝。据说,乔明枝长得似一朵花儿,年长邢玉明两岁(年轻的读者别误会,旧年月就是时兴找大媳妇),精明能干,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两家已经吃了定亲酒,年底就结婚。谁能知道呢,这场婚事,竟然被一个锔匠搅散了。
这个锔匠名叫张五成,这年春天,来东关镇干活儿的。赶上东关镇的锔活儿多了些,他就一连住了五天,他也没有想到,这五天里,他竟然与邢家的大少爷邢玉明套上了交情。张五成是完县涧底村人,是祖传五代的锔匠,到了他这一代,手艺更是出色了。他在东关镇的街道上摆下摊子干活儿,就被出来逛街的邢玉明看到了,邢玉明先是凑上去看热闹,看着看着,就对张五成崇拜得五体投地了。他很是惊奇,那些破碗、破缸、破木桶,种种,到了他的手里,搭上锔弓,忽忽拉拉锔上一气,便能鲜活如初了。于是,接连两天,邢玉明总在张五成跟前凑合,呆呆地傻看,搭了几句话,两个人就熟了。那天中午,邢玉明干脆就把张五成请到家里来吃饭了。少爷发话了,就得好酒好菜侍奉着,就一连吃了两天。张五成就成了邢宝恩家的上宾了。开始,邢宝恩并不在意,一两顿饭么,他还是管得起的,可是两天过去,他渐渐看出不对劲儿了。邢玉明对锔匠的手艺,真是五迷三道了,而且一定要拜这个锔匠为师。这简直就是有辱富贵了。一向好脾气的邢宝恩发火了。先是把张五成赶了出去,接着就动了家法,把邢玉明暴打了一顿。邢财主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这一顿暴打,就得打得邢玉明收了兴趣,浪子回头。可是自古以来,棍棒教育就不成功。事与愿违这个倒霉的结果,在邢家结结实实地应验了。
挨了打的邢玉明当天就失踪了,当天晚上就没回来。家里人眼巴巴地等到天亮,连鬼影子都没有见到,简直急得天塌地陷了,就忙着派人出去四下里乱找。是啊,年纪轻轻的,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个啊,别再想不开寻了短见啊。很快就有了消息,这个孽障竟然跟着张五成走街串乡讨生意去了。邢宝恩气得眼珠子都绿了:“别管这个混蛋了,让他受受苦,就明白事儿了。”后来有人分析,邢宝恩大概猜测邢玉明也就是跟着张五成玩儿几天,过了那新鲜劲儿,就自然回来了。谁知道呢,邢玉明这一走,到年底才回来,本来白白胖胖的邢玉明变得又黑又瘦了。他跟全家人说,“我已经学会了锔匠这门儿手艺,这辈子我就干这个了。我本来还不想回来,可是我心里惦记着成亲的事儿,才回来的。”邢宝恩气得要吐血,“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哟,就你这个德行,还想娶媳妇?”当下就召开了一个家族大会,把邢玉明轰出了家门。后人说,邢宝恩是气的。也有人说,邢宝恩是羞臊的。是啊,邢家几代体面的乡绅,竟然出了一个锔匠,邢家还有脸面吗?无论怎么样,邢玉明从此便无家可归了。也甭想结婚了,乔家把亲事也退了。是啊,乔家本来是看中了邢家的产业,是啊,也不要埋怨乔家嫌贫爱富,世间又有哪一个当爹的愿意把女儿嫁一个穷锔匠呢?新时代也不行,昨天保定晚报还登了一个通讯,一个女研究生爱上了一个搓澡工,结果怎么样?被家里赶出来了。其实,搓澡工怎么了?不也是挣钱吃饭吗?不行!就是不行!此是闲话,打住。
张五成也以拐骗富家子弟的罪名,被邢家捉去暴打了一顿,之后,被赶出了东关镇,不许可再踏入东关镇一步。穷人也有穷脾气哟,张五成也真生气了,是你们邢家少爷主动要求跟我学艺的,我怎么成了拐骗了?于是,他也不等邢宝恩回心转意了,一跺脚,就带着邢玉明走了。师徒二人从此就以锔活儿为生了。写到此处,读者莫以为邢玉明是一时冲动,撇开富足的生活,做起了这种辛苦的生计。其实,人生在世除了吃喝,还有兴趣管着。兴趣也能改变人的一生啊。据保定方志记载,民国初年,保定一个银行家的儿子,因为看了一场杂技,就撇下富足的生活,跟着马戏团跑了。最后成了世界上著名的马术表演艺术家了,后来被法国人看中了,就去了法国,连户口都迁出去了(绿卡)。瞧瞧!莫非邢玉明当年跟着张五成离家而去,也想将来做“锔界”大师?不得而知啊。
民国三十七年秋天,也就是1948年秋天,师徒二人走到了定兴县内的田井村。进了村子,就出来了几个主顾,要锔缸锔盆。师徒二人摆下摊子,刚刚要干活,却被两个锔匠横眉立目地围上了。这两个锔匠是山西的,昨天来的,正在村子里招揽生意呢,看着张五成师徒抢活儿,就急眼了。是啊,我们干得好好的,你们来起什么哄啊?你们干了,我们吃什么呢?两下里就吵嚷起来。
村子里就有主事儿的人说话了:“行了,也别管你们谁先来的谁后来的了,你们比比看吧,谁锔得快,谁的手艺好,这村里的活就给你们了。”于是,师徒二人就开始锔活儿了,山西的锔匠也热火朝天地干开了。刚刚锔了两口缸,本事的高低就看出来了,那两个山西的锔匠道了一声惭愧,就收拾了家什灰溜溜地走了。第二天,张五成师徒,就挨门挨户去锔活儿了。写到这里,谈歌有些感慨,过去的人哟,果然是一个老实啊,放到现在行吗?那两个山西锔匠一定得想主意啊,凭什么让我们走啊?竞争么!或者他们先把村干部贿赂了:“行了,村长啊,什么手艺不手艺的,不就是锔只碗啊,锔口缸啊的,又不是锔原子弹。村长啊,您就让我们干吧。这几瓶酒您留着喝吧。对了,还有一条烟呢,您也留着抽吧。”得,村长就得把张五成师徒赶出去。或者,这两个山西锔匠就花钱雇黑社会,把张五成师徒打出村去:“滚!远远的!再让我见到你们,我一定让你们死得非常难看!”张五成师徒就得屁滚尿流,赶紧收拾家什走人。又是闲话,打住。
挨家挨户锔完了,就剩下最后一户,姓赵。赵家有些破损的家伙什儿要锔。赵家的男人刚刚死了,主事儿的是赵家寡妇,寡妇年轻,长得很好看,师徒二人担心是非,不好进人家的院子,就在赵家的门口锔活儿。寡妇却是个爽快人,就把茶水端到街上,招呼张五成师徒喝茶。喝着茶,就拉了拉家常,就听出了口音,两下里一说,赵家寡妇就惊了脸,看着邢玉明问:“你跟东关镇的邢宝恩是什么关系?”
邢玉明冷脸说:“那是我爹呢。”
赵家寡妇脸红了,再问:“你叫邢玉明,跟乔家庄定过亲?”
邢玉明叹气:“定是定过,可人家嫌我学了锔匠,就退了亲事。”
赵家寡妇就落了泪,唉!天底下的事儿怎么这么巧呢,原来,这赵家寡妇就是满城县乔家庄的乔明枝。那年她爹乔永旺退了邢玉明的亲,便把乔明枝嫁给了定兴县赵家庄的赵致中,赵致中却是一个短命鬼,乔明枝嫁过来不到一年,还没有来得及生下一男半女呢,赵致中就得暴病死了。于是,乔明枝就成了寡妇。写到这里,应该讲句老话儿了,乔明枝啊,真是个命苦的人哟。
当下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师徒二人喝罢了茶,继续锔活儿。锔完了活儿,算罢了工钱,师徒二人就上路了,也就是刚刚走出赵家庄没有两里地呢,就有人追上来,一路还高声喊着邢玉明的名字。师徒二人不明就里,便懵懂地站下了。
来人是为乔明枝提亲的。乔明枝要再嫁给邢玉明。
邢玉明听罢,脸就涨红了,连着摆手说:“不行!不行!当年退亲了,就是退了么!”
来人诚恳地说:“邢先生啊,当年那也不是明枝的事儿么。”
张五成听着,也动了心事儿,有些伤感地对邢玉明说:“徒儿啊,当年也是怪我,才让你丢了这一门亲事,或许你命中有这一出曲折,要不你就跟这乔家的大姐……”
邢玉明摇摇头,叹了口气:“师傅啊,还是算了,就算是依了明枝大姐,我现在也是东奔西走地求食,她不也还是守活寡吗。我已经误了她一回,不能再误她了。”就对来人说:“谢谢乔大姐的好意了,我心领了。邢玉明现在四海为家,居无定所,肚皮尚且哄骗不起,就不敢谈什么亲事了。”
来人怏怏不乐地转身回了。
师徒二人继续往北走,走到了察哈尔境内的张家口市,张五成竟是病倒了,师徒二人只好找了一家客栈歇下。邢玉明要去街上找郎中来,张五成无力地摆手说:“算了,咱们锔匠就是这个命法儿,有病就得扛着,扛不过,就是死命了。郎中是请不起的。”接着又涩涩地说:“玉明啊,细想起来,也是我不好啊,让你放下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是我害了你啊……”
邢玉明哭道:“师傅啊,怎么能怪你呢?我就是喜欢这东西。”
张五成的声音就酸楚了:“是啊,你喜欢。就是这个‘喜欢害了你啊!”
又过了两天,张五成病得更重了,邢玉明还是从街中请来了一个郎中,开过了一个方子,抓了两服药吃下去,张五成仍是不见好,却更重了。邢玉明心里明白师傅真是不行了,眼泪就落下来了:“师傅啊,你养几天,等你身上有劲儿了,咱们就回家去吧。”
张五成摇头:“我知道自己活不行了,我回不去了哟。玉明啊,我死了之后,你也不要买棺材,别费那个钱了。再说,埋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也孤单。你就买一斤鬼子油(煤油)把我烧了,捡了骨头,把我拎回去,在涧底村的山坡上把我埋了,也不枉咱们师徒一场。”
邢玉明哭得泪人似的了:“行了,师傅,您放心吧,我都答应你。”
又过了一天,张五成就咽气了。
邢玉明最终还是没有听张五成的话,他还是买了一口薄木棺材,雇人把张五成埋在了城外的野地里,他以手撮土给张五成垒了一个坟头儿。他跪在坟前,给张五成烧了纸,哭着说:“师傅啊,你先在这里委屈几天吧,等我挣了钱,就买一口上好的棺材,把你带回去。”
邢玉明就在张家口的城里沿街招揽生意。那一天,他走得累了,就在街头枯坐,等生意上门,猛抬头,看到了一个女人朝他急匆匆地走过来。这女人一身褴褛,满脸风尘,他看得眼熟,却不敢认,走得近了,邢玉明张大了嘴,天!竟然是乔明枝。
邢玉明惊讶地问道:“明枝大姐啊,是你吗?”
乔明枝又羞又恼,劈头就嚷:“莫非你真不认了?不是我是哪个?”
邢玉明结舌:“你……怎么来了?”
乔明枝不说话,目光火辣辣地盯着邢玉明。
四目相对,乔明枝看得眼红,邢玉明看得心酸,景状正是难挨啊。
乔明枝突然大吼了一声:“你这个天杀的……小锔匠啊!你可害苦了我了……”就一屁股坐在了邢玉明身边,放声痛哭了。
原来,张五成和邢玉明离开赵家庄之后,乔明枝心里就放不下了,就让人追着去提亲。提亲的回来说邢玉明不同意,乔明枝伤感了两天,后来干脆跟婆家提了这件事。婆家的小叔子也想着乔明枝改嫁,一商量,就同意了。乔明枝曾经听张五成说过一句要去察哈尔,就只身沿着京张铁路寻了下来。她是个聪明人,逢人便打听,最后盘缠花光了,仍然一路乞讨寻找邢玉明,这一找就是两年多,不想竟在这里撞见了邢玉明。写到这里,谈歌也落了泪,这是个什么样的倔强女子啊。
乔明枝哭完了,问邢玉明:“你说吧,咱们怎么办?”
邢玉明苦脸说:“大姐啊,你别‘咱们咱们的,我哪里知道怎么办呢?你……你……还是回去吧。”
乔明枝眼睛一瞪:“回去?邢玉明,你说什么呢?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凭什么回去?我千里寻了你来,就不想走了。你别怪我当初没嫁给你,那是我爹悔了婚约。我不走了!我……就跟着你学锔匠吧。”
邢玉明呆呆地看着乔明枝:“你……愿意学……这个?”
乔明枝说:“你能学,我怎么就不能学呢。”
邢玉明高兴了:“那好啊,五成师傅没了,我教你吧。”
乔明枝就留下了。邢玉明就搬出了客栈,在市里租了间房子,跟乔明枝住在了一起。
过了一年,全国就解放了,战事没有了,天下太平了,两个人就在张家口市走街串巷锔活儿。这时候,乔明枝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撅撅地跟在邢玉明身后,挺招眼。
那一天,他们正在街上锔活儿,来了两个戴红袖章的民兵,盘问了几句,就让他们收拾了东西跟着走,他们不知就里,脑袋蒙蒙地被带到了公安局,被审了小半天儿。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越说越说不清楚,人家越是问得紧,他们就越紧张,就更说不清楚了,公安局就要把他们关起来。写到这里,读者别误会,当时并没有收容盲流这一项,那时全国刚刚解放,国民党留下的特务特别多,人家看着他们像是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正要把他们带走,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出来了,对他们二人笑道:“这样吧,你们既然说自己是锔匠,那我就考考你们。”说罢,当下拿了桌上一个喝水的碗,摔在了地上,碎了几瓣儿:“你们把它锔上,我就信你们了。”
邢玉明扑哧笑了:“这个容易。”
三下五除二,邢玉明就把碗锔上了。
中年男人拿起碗来,仔细打量着,就挑起了大拇指称赞道:“你真是个锔匠了,你的手艺还是真好啊。”
邢玉明看着中年男人,谦虚地请教:“您给挑挑毛病。”
中年男人笑道:“还别说,我还真挑不出毛病,实话实说,我过去也当过锔匠呢。后来给一家财主锔缸,活儿糙了些,被人家挑了眼,砸了我的家什,我这才参加了革命。我是保定雄县人,攀起来,咱们还是老乡呢。”
邢玉明来了兴趣:“那您是老师傅了,您也试试身手,我跟您学学手艺?”
中年男人摆手笑道:“算了,算了,我的手艺本来就欠些火候,又有多少年不干了,肯定不行了。不过,这一招儿还真管用,一下子就弄清了你们真的是锔匠,好了,好了,你们走吧。”
中年男人把他们送出来,认真地说:“老邢啊,你们两口子如果不想回家,那就在这里先住下吧,先把户口上了。我叫赵千里,有什么事儿,你们到这里来找我。咱们是老乡么。”
邢玉明夫妇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儿,就忙着走了。
过了一个月,乔明枝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儿,邢玉明笑道:“这孩子在察哈尔生的,就叫邢察生吧。”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邢玉明看看挣的钱也有一些了,就动了回去的念头。
邢玉明问:“明枝啊,咱们是留在这里呢,还是回去呢。”
乔明枝想了想说:“那咱回去吧,让你爹也看看,我乔明枝高低还是嫁给了你。”
邢玉明说:“回去!把师傅也带回去吧。”
邢玉明带着乔明枝就去了城外,启开了张五成的坟,棺材太薄了,尸首已经不成样子了。邢玉明大哭了起来:“师傅啊,徒儿对不起你啊。”他就买了一斤鬼子油,把尸首火化了,把骨头捡了,装在了一个布袋子里。他们又到公安局找了一趟赵千里,赵千里给他们开了一张证明。赵千里笑道:“你们这一走啊,我还真有些想家了。”
二人就背着张五成的尸骨,一路锔着活儿,回了完县。
解放那年,邢宝恩家被定为了地主,邢宝恩眼见得自家的土地被人分了,心疼肉疼。一股急火攻心,就病了,很快就死了。邢家的兄弟姐妹,也都各自过日子去了。
邢玉明也对邢家伤了心,他不想回城关镇了,就回到了张五成的老家涧底村。他们夫妻二人找到了涧底村的支部书记冯大海,冯大海当过八路军,受了伤,就复员回村,当了村里的支部书记。他说:“张五成是个穷苦人,你是他的徒弟,也就是穷苦人了。你们愿意来这里落户,涧底村欢迎。你们就留下吧。张五成留下了一间破草房,他家也没有人争这个屋子,你是他的徒弟,按理儿说,你也就是他的儿子了,你们夫妻就去住吧。”
邢玉明回来之后,是按手工业者定的成分,比照政策规定,邢玉明定了一个下中农的成分。后来有人说,或许邢玉明早已经看出了世道要变,所以才从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哟。这么说有道理吗?肯定没有道理。邢玉明当年离家出走,他只是喜欢锔匠这个行当,他绝对没有什么政治预测的目光。
邢玉明买了一口柏木棺材,夫妇二人把张五成的尸首装殓了,埋在了涧底村外的山坡上,他们就在涧底村落户了。也只是落下了一个户口,因为他们回来的晚了,土改已经完成,村子里没有多余的地给他们。他们就成了没有土地的农民了。他们只能算是农民里的手工业者了。又一年,乔明枝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儿,取名邢落户。有了两个孩子,这日子就紧了些,邢玉明就常年背着家什,四处去给人锔活儿。人民公社成立以后,涧底村成立了大队的工程队。冯大海支书指示邢玉明,“玉明啊,你不能再四处乱跑了,你们夫妻进工程队吧。”邢玉明就成了工程队的一员,各家各户的锔活儿,都送到他这里来,如果没有锔活儿,他就下地劳动。每天记工分,年底结账。邢玉明的手艺好,名声在外,各村有许多年轻人来跟他学习手艺,于是,邢玉明就有了许多徒弟。
涧底村有二百多户人家,涧底村坐落在两山之间,村东有一弯细水,取名涧水。若是风调雨顺,涧水还是能够浇灌的,可是年景不好的时候,涧水或者干涸,或者发作。村民们就试图在涧水的上游垒一个坝。光绪十五年,有一个名叫梁上仁的富绅曾经动议,可是没有弄成。原因是祖上有算命先生说,那是涧底村人的命脉,动不得。1958年,成立了人民公社,全国破除迷信,公社就想在那里修坝。于是,请来了市里的水文地质勘探队,可是地质勘探队看过,说这里不适合做水库,因为上游的水流不稳定,一旦遇到特大洪水,不仅无济于事,而且还会给下游冲击。可是下游的涧底村缺水啊。公社的书记名叫张胜利,是个老干部。张胜利书记挖苦地质队是小脚女人,公社当下让涧底村等七个村子出人出力,垒了一个坝,取名涧底坝。水坝长30米,高12米,成了村子里的一个蓄水池。
转眼就到了1963年,那是一个多雨的年头儿,刚打春,雨就紧一场慢一场地下着,人们感觉今年要有涝灾。这涧水坝恐怕是抵挡不了太大的水情。届时一旦挡不住洪水,那后果就不好想象,下流七个村子都要殃及。公社的张书记来到涧底村,召开七个村子的防汛现场办公会,要求拆掉涧水坝。七个村子的干部都不同意,是啊,张书记说的不是过日子的话么。当年辛辛苦苦垒的,怎么说拆就拆了呢?张书记红着眼睛吼起来:“你们以为我愿意拆吗?当年建这水坝,也是我建议的,那垒在水坝上的每块石头,都扯着我的心肝肺呢。拆一块都疼死,可是不拆,如果大雨来了,就要有水灾了。你们真是没长远眼光,拆吧!”
有人说:“张书记啊,就是我们干部同意了,怕是社员们也不同意啊。”于是,张胜利就一个村连一个村召开社员大会,征求意见。几天的会开下来,七个村的社员多数不同意拆水坝。张书记为难了,那时还讲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不同意,也只能商量。商量到最后,公社又召开了各村的干部会议,张书记改了口气:“不拆也行,那你们几个村子就要保证这涧水坝的加固。”
怎么加固呢?当然最好是水泥和钢筋。可是那时候水泥钢筋都是国家控制的物资啊,国家建设需要的水泥和钢筋都不够用呢,怎么会调拨给咱们修水坝呢。会议开到了半夜,人们还是想不出好办法,张书记突然笑了:“我有个主意,不知道能不能行啊,各村都有锔匠么,如果有足够的锔匠,能不能把大坝锔上呢。这也算是土法上马么。”
这是主意吗?也是主意。这也的确是一个荒唐的主意。时过境迁,我们现在已经很难猜测当年的张书记是怎样一个浪漫的想法。可是在那个年代,有一句很出名的口号:没有人干不出来的事情,只有人们想不出来的事情。
有人带头叫好,说是个好办法。还有人推荐了涧底村的锔匠邢玉明当队长。
当下就定下来了,锔水坝的工程以涧底村生产大队为主,邢玉明带队。附近七个村子全力支援人力物力和财力。
涧底村的支书冯大海领回来了任务,已经是后半夜了。冯大海没顾上回家,就去敲邢玉明的家门,邢玉明蒙头蒙脑从被窝里爬起来,慌慌地问:“支书,有事儿?”冯大海严肃地说:“有事,还是急事儿。”二人就在邢玉明家的院子里坐了,冯大海直截了当说了锔水坝的事儿。说罢,就抽着烟袋,看着邢玉明表态。
月光下,邢玉明瞪大眼睛看着支书,嘴张着,却一句话也讲不出。
冯大海磕了磕烟袋,急着问:“玉明啊,你怎么不说话了?说么!”
邢玉明跳起来,恶狠狠地说:“支书啊,你说什么呢。你嘴一张就敢吃天哟?什么叫锔坝呢?我打生下来,就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支书啊,你是不是没睡醒呢?”
冯大海吼起来:“你不是锔匠么。”
邢玉明也吼道:“锔匠是锔碗锔缸的,你也活这大年纪了,你听说过有锔坝的吗?这大黑夜的,旁人听到,还以为你说鬼话呢。”
冯大海的声音软下来,苦笑:“玉明啊,这不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么。张书记定下的么,说是革命的事儿么。也是大家推举的你么。”
邢玉明把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
冯大海抽着烟袋,看着邢玉明摇脑袋。
邢玉明的脑袋大概摇累了,就不摇了,闷闷地抽烟。
冯大海耐着性子说:“玉明啊,如果有办法的话,我也不会跟你讲这个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你想么,如果锔不上这坝,公社就让拆除了呢,那……”
邢玉明长叹一声:“唉,我试试吧。还是那句话,支书啊,我这一辈子知道锔盆锔碗,没有听说过有锔坝的。”
冯大海见邢玉明答应了,困意也就上来了,打了个呵欠,就告辞走了。邢玉明进了屋,乔明枝就在炕上坐着呢,她急急地说:“玉明啊,我都听到了,你疯了,你能锔大坝吗?”
邢玉明叹气:“你不是都听到了么,哪里是我的事儿么,是冯支书要我干的么……也不是冯支书,是公社张书记让干的么。公社里都推举了我,我能不干吗?”
沉闷了一刻,乔明枝叹道:“那我也跟着你上水坝。”
邢玉明摇头:“不行,你别跟着去了。刚刚支书说了,这是革命的事儿。如果锔不好,这罪过我一个人扛着就是了。”
第二天,各村派来的锔匠都带着家伙什儿,到涧底村来集合了。一共16个人,其中有几个还是邢玉明的徒弟。张书记来送行,并宣布了公社指示,所有的锔匠,生产队每天都给记10分(最高的工分),另外每人每天给两角钱的伙食补助。邢玉明听完了指示,就带着这16个人上坝了。
涧底村和下游七个村子里的铁匠铺都重新开张了。日夜加班,丁丁当当地打锔子。
工程开始的时候,有人计算,至少要有十多万个锔子。谁能知道,最后的锔子数量竟然远远超过了预先的计算。
打好的锔子,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坝上。邢玉明和16个锔匠就住在了水坝上。除去换班吃饭,他们就在那里通宵达旦地锔坝。锔弓扯动空气的声音,锔子吃进石头的声音,日夜响着。至今,涧底村一些上年纪的人,还能梦到当年那个动静,微弱而又尖利的锔弓声。
好漫长的一个月又三天,仿佛经过了一万年,邢玉明带着16个锔匠,终于锔完了水坝。26万2065个锔子,结结实实地锔在了坝上。当最后一个锔子锔在坝顶之后,邢玉明脸色苍白地站起身来,他的目光无力,他看了看大坝,空荡荡地笑了。他拔腿想走下大坝,可是他的两条腿,竟也似个锔子,锔在了水坝上,迈不开,拔不动,他的身子晃了晃,就一头栽倒在水坝上。
“玉明啊……”乔明枝凄怆地哭喊着,跑上了大坝。
邢玉明被抬下了水坝,他大病了一场。一个多月之后,邢玉明下炕那一天,距离立秋就差五天了,大雨就一场紧接一场地落下来了。涧底村的人们,心捏得冷汗泠泠,苦苦熬过了二十多天,雨季终于过去了,涧底村的人们长长吁出一口气,涧底坝没有倒塌。
公社张书记亲自来到了涧底村,召开了庆功会,七个村子的代表都来了。开会之前,张书记拉着邢玉明的手说:“老邢啊,你真行啊,保住了涧水坝,我代表公社感谢你啊。真是的,天底下的事儿,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啊!毛主席讲得好啊,没有落后的群众,只有落后的领导。我也看出来了,你这手艺得发扬光大,要为建设咱们社会主义出力啊。我看,就成立一个锔匠队,你来当技术指导。”
邢玉明含糊地说:“我当指导?这行吗?”
张书记说:“行,我说行就行。”
散会之后,邢玉明戴着大红花就回家了,他一进门,就高兴地对乔明枝说:“明枝啊,这下好了,我就不用下地干活儿了。我这辈子,就是喜欢干这个啊。”
可是,邢玉明也就高兴了一个开头儿,就高兴不下去了。公社的锔匠队刚刚成立没几天,“文革”就开始了,张书记被打倒了,锔匠队解散,邢玉明蔫头蔫脑地回村了。
涧底村的冯大海支书没打倒,运动搞得冷冷清清。县里就着急,就派来了工作组,都是从各村抽调来的贫下中农代表,一定要揭开涧底村阶级斗争的盖子。工作组来了没几天,先打倒了冯大海,然后就盯上了邢玉明,工作组认定邢玉明早年从家里被赶出来,是大地主邢宝恩演出的苦肉计,是想让邢玉明混入贫下中农的队伍。如此说,邢玉明是埋藏在贫下中农队伍里的一颗定时炸弹。于是,开了几次批斗会之后,便给邢玉明定性为坏分子,派他去公社的水利队挖井了。挖井可是个力气活啊,各村抽出去的都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坏分子邢玉明就扛着铺盖卷去了。工作组里有一个贫农代表还是一个光棍儿,他看中了徐娘半老的乔明枝,就动员乔明枝跟坏分子邢玉明离婚,跟他结婚。乔明枝恨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么。我是邢锔匠的女人,你不是不知道么。你要是再不死心,我就到县里去告你搞流氓。”于是,乔明枝也被批斗了。那个代表还不算完,要求把乔明枝遣返回乔家庄。
还没有顾上遣返呢,一连两年的干旱使方圆百里彻底失去了生气。全县各生产大队也闹饥荒了,县里号召全体社员生产自救。于是,涧底村的阶级斗争也顾不上再讲了,先得生产自救啊。能怎么自救呢?也就是让社员们各自想办法。有能力出去做力气活儿的,大队公社县里出三级证明信,邢玉明夫妇也趁机摆脱困境,也要求了一张证明,背着家伙什儿,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这一走,有分教:鱼儿脱却金钩去,心惊胆战不再回。
是啊,邢玉明夫妇还敢再回涧底村吗?
邢玉明夫妇回来时,“文革”已经结束了。谁也不知道邢玉明一家这些年在什么地方存活的。两个孩子也都长大了,一家人委屈地在村里待了一年,就赶上联产承包了。邢玉明就分了地。但是他的生意越来越少了。商品供应开始渐渐繁荣,锔锅锔碗的渐渐少了。一年下来,邢玉明也锔不上几回活儿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邢玉明家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了。大儿子邢察生,承包了一片林子,种起了果树。二儿子邢落户,贷款买了一辆拖拉机,跑开了运输。两个儿子都找了媳妇儿,儿媳妇们又给邢玉明生下了孙子孙女,这日子越过越明亮了,只是邢玉明的锔匠活儿,却彻底暗淡下去了,再也没有主顾了。邢玉明的锔弓和锔子,彻底闲置了。
涧底坝还在,当年锔上的锔子,已经风化进了坝身,与坝混为了一体,全是石头的颜色了。1998年,涧底坝又一次经受了考验,挡住了半个月的涛涛的洪水。人们这才又重新念及起邢玉明,唉,当年多亏了邢锔匠他们啊。
邢玉明常常感慨:“唉,我还能干点什么呢?”说这话时,他常常仰脸望着天,目光茫茫然,是啊,邢玉明感觉自己被这好日子甩了。
邢玉明并不知道,他的生命里还埋藏着一个让他出头露脸的日子呢。
1998年,香港回归的第二年,保定市在高新技术开发区举行了港商投资招待会。许多港商来参加了,其中有一个名叫曹柏青的先生,他不仅投资建厂,还把他父亲留下的三件瓷人带回了保定。曹先生在保定博物馆举办了他父亲的收藏展,市领导便带着众人去参观。参观的还有各县市区的领导。海外一些有名的收藏家也赶来参观,其中就有新加坡的收藏家丁也成先生。那三件瓷人就在保定展览馆大厅里展出,梁宝生的后人与张得泉的后人都被请来参观。三家的后人见面,自有一番万千感慨。
曹柏青先生在收藏展开幕式上讲话说:“家父临终前嘱咐,一定要将这三件瓷人送回家乡。这三件瓷人,是保定著名的艺术家梁宝生先生的杰作。梁宝生先生有许多作品,在海外被收藏。这三件瓷人无论是体积重量高度,都是梁先生从来没有创作过的作品,应该是梁先生作品中的上品了。只是……”他指着三件瓷人各自脸上的裂隙说:“可惜了。家父生前有一个愿望,要请高人将这三处裂隙锔好。”
丁也成叹道:“是啊,这三处裂隙如果不处理好,这三件宝贝怕是每况愈下,不好存留了。以丁某一孔之见,如果找得到一个技术高超的锔匠,或许还有救啊!”
刘市长苦笑道:“锔匠?丁先生啊,这个行当现在已经没有人做了,这个行当已经被社会淘汰了,即使有,现在的匠人们哪儿有这样的手艺啊,恐怕也不好完成这项工程啊。”
众人纷纷摇头,锔匠,他们大都听过,刘市长说得对啊,这是淘汰的一个行当啊。现在哪里还有锔锅锔碗的呢?那是商品短缺年代的产物嘛。
刘市长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凑过来,他是完县县委书记李玉和(与那个著名戏剧中的英雄人物同音同字),李玉和说:“刘市长啊,我能找到这样的锔匠。”
刘市长看着李玉和,嘻嘻笑道:“李玉和,你家有密电码啊?”
李玉和严肃道:“刘市长,我不开玩笑,我能找到锔匠。”
刘市长惊讶:“李玉和,你真能找到这种工匠?”
李书记笑道:“此人当年锔过水坝呢。”
刘市长张大了嘴:“锔水坝?”
李书记眉头一扬,豪气地说:“刘市长啊,您或许不知道呢,我们县里,过去有过不少技术高超的锔匠,六十年代,他们还锔过水坝呢。”
刘市长忽地想起来了,他点头说:“对了,对了,我听说过这事儿。你可以去找他们试试,不过,李玉和啊,我可把丑话说在前边,这可是锔文物,不是过去锔锅锔碗,更不是锔水坝,真要是出了差错,我先撤你的职。”
李玉和点头说:“请市长放心,我答应的事隋,一定办好,办砸了,您不撤我的职,我也自动辞职。不过,我有个要求。”
刘市长说:“你讲吧。”
李玉和嘿嘿笑了:“刘市长啊,我们县的扶贫款您是不是考虑一下呢。”
刘市长扑哧笑了:“好小子,你真是不吃亏的主儿啊。好了,我答应。”
于是,李玉和书记代表完县人民政府接下了这个活儿。
各县市区的领导们,大都持怀疑态度。锔匠?现在还有锔匠吗?即使有,能锔得上这个活儿吗?三个瓷人啊,这可是宝贝啊,国宝级的物件啊,如果弄坏了,那还了得。你李玉和吃了豹子胆了?真敢在市长面前唱“浑身是胆雄赳赳”?到时候你交不出密电码,看你怎么办?你这真是逞能啊!
李玉和书记回到完县,就派人把已经73岁的邢玉明请到了县委。寒暄客气了一番,李书记就把锔瓷人的事情讲了。
邢玉明听李书记说完了,便摆手笑道:“李书记啊,这种活儿我已经多年不干了。不行了,眼力不行了,手也不行了,真是不行了!”
李书记也摆手:“哎呀,邢大爷啊,您老就不要谦虚了。您当年带人锔水坝,那是什么气魄啊?如果放到现在,您一定上吉尼斯纪录。”
邢玉明还是摇头:“李书记啊,您就别说什么录不录的吧,当年锔大坝的时候,我还年轻呢,胆子大,现在不是当年喽。再说了,这可是锔国家的宝贝哟,万一有个闪失,我邢锔匠长了几颗脑袋?我负不起责任啊。”
李书记说:“邢大爷啊,您得为咱们县着想啊,如果您完成了这件事情,咱们县也跟着光荣啊,再说了,刘市长答应了,要多给咱们县扶贫款呢。您说这是不是好事情。”
邢玉明怔了一下,空空地笑了:“李书记啊,扶贫款当然是好事儿了,可是我真的不行了,手艺全丢了。手都生了么。”
李书记说:“邢大爷啊,您老就再一试身手吧。我刚刚都说过了,这不是您老个人的事情了,这关系到咱们全县的扶贫款呢。”
话讲到这个份上,邢玉明只有答应了。
邢玉明与乔明枝就被接到了保定市,就在博物馆的招待处住下了。当天晚上,市里有关部门给邢玉明乔明枝接风,市里的文化局长亲自出面宴请,代表市领导给邢玉明夫妇敬酒,曹柏青先生主陪。一劲儿给邢玉明夫妇上好听的,邢玉明夫妇只是干干地赔着笑。第二天,曹柏青先生亲自陪着他们去了博物馆。
邢玉明看了看那三件瓷人的裂隙,他始终不说话。如此两天,他或是坐在瓷人的旁边呆呆地傻看,或者摸着瓷人悠然地叹气。最后那天,丁也成老先生来了,丁也成站在邢玉明的身边问了一句:“老师傅,这件活儿能做吗?”
邢玉明笑了笑:“您是领导,您说呢?您明白这三件瓷人吗?”
丁也成说:“不瞒您老啊,我当年还是梁宝生先生的徒弟呢。”
邢玉明摇头说:“梁宝生是谁啊?我不认识。您又是谁啊?我也不认识。”
旁边有人介绍:“邢师傅,丁先生是当代的大收藏家啊。”
邢玉明摇头笑了:“我听不明白。”
丁也成哈哈大笑:“行了,行了,老师傅啊,您明白不明白我丁某人不要紧,只要您明白这三件瓷人就行了啊。”
这天夜里,邢玉明让人搬了两架立梯,他提着工具,被人扶着,爬了上去坐了,又让乔明枝提着一只马灯,坐在另一架立梯上。事先,博物馆的人提出拉一道照明线,邢玉明摇头不肯,他说电灯有热度,锔活儿的时候,怕有影响。丁也成担心地问:“邢师傅,这样模糊的光线下干活儿,您有把握吗?”
邢玉明笑道:“丁领导啊,您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做就是了。您要是担心,就换人吧。您不能担心得睡不着觉啊。”
丁也成连忙摆摆手:“好了,邢师傅,您干活儿吧。”
邢玉明就扯动了锔弓,开始干活了。马灯的光线暗淡,人们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锔弓嗡嗡地响,谁也不知道邢玉明是怎么样锔的。人们也能听到邢玉明与乔明枝慢声细语说着什么,他们使用的是完县土话,人们听不明白。到了快天亮的时候,人们看到,三件瓷人,已经被邢玉明锔上了,邢玉明和乔明枝被人从梯子上扶下来。
三件瓷人,竟然锔得天衣无缝,过去的裂隙,完全看不出了。围观的人们,发出一片感慨声,曹柏青先生带头鼓起掌来。丁也成看得眼呆,喃喃道:“鬼斧神工啊。邢老师傅,真是……”
人们这才恍然想起邢玉明夫妇,四下去看,邢玉明夫妇已经没有了踪影。
丁也成到餐厅吃早饭,邢玉明夫妇却没有来,丁也成认为他们夫妇熬了一夜,大概累了,去睡觉了,便让文物局的小赵去请邢玉明夫妇。是啊,忙活了一夜,肚子一定饿了,先来吃早饭,然后再去休息。一会儿,小赵匆匆回来了,慌慌地说:“丁先生,邢玉明夫妇已经走了。”
丁也成刚刚吃进嘴里的一口稀饭吐了出来,他急着说:“走了?他们应该休息一下再走嘛!他们怎么走的?”
小赵说:“应该是坐长途汽车走了。”
丁也成忙说:“小赵啊,你快去追他们回来,至少要他们留下那件锔弓。你问问老邢师傅,他要多少钱,我收购了。”
小赵赶紧着去了。
丁也成再也吃不下去了,他放下筷子,感慨地说:“这是民间的宝贝啊。邢师傅是活着的文物啊。”
小赵开着车朝着完县的方向,一路追了下去,终于在半路上追到了邢玉明夫妇乘坐的长途汽车。小赵拦住了汽车,在车上找到了邢玉明,邢玉明夫妇正在昏昏地睡觉呢。他叫醒了邢玉明,说了丁也成的意思,请邢玉明夫妇回去。
邢玉明笑道:“我不回去了,没听说过锔匠还要看自己锔过的手艺的。”
乔明枝也笑:“我们家里还有活儿呢。就不耽误你们了。”
小赵乞求说:“邢师傅,丁先生一定要您二位回去的。对了,他还说起您的家伙什儿,他还要买下来呢!”
邢玉明一怔,呵呵地笑了:“买?这东西他也稀罕么。那好了,我白送给他了。”说着,他就起身把锔弓袋子从行李架上取下来,递给了小赵。
小赵急忙问:“邢师傅啊,您还没说价钱呢?”
乔明枝一旁摆了摆手,呵呵笑道:“什么价钱啊。他刚刚不是说过了么,白送给那位先生了。你快下车吧。都耽搁大家赶路了。”
小赵下了车,眼看着长途汽车一路扬尘而去了。
前年春天,谈歌听到了这个故事的时候,便去完县采访李玉和书记,想仔细了解一下当年的情节。不承想,当年完县的县委书记李玉和,已经调到了市文化局当了局长。新任县委书记姓赵,赵书记苦笑道:“李玉和本来做了一件事,却让他当了文化局长,市领导说了,他懂文化,当文化局长吧。您说,他县委书记当得好好的,去当文化局长了,这事儿啊……真是他李玉和自己找的啊,这人啊,真不该乱积极啊。”
谈歌望着一脸无奈的新任县委书记,无言答对了。
邢玉明的锔弓,让丁也成先生带走了,被丁也成当作宝贝收藏了。谈歌去年在香港,赶上了丁也成先生的收藏精品巡回展的最后一天,在几千件藏品中,谈歌看到了邢玉明的那把锔弓,说明上注着出处。锔弓颜色陈旧,像是被从某一个遥远的地方截取下来的一段历史。谈歌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那弓子,却被玻璃罩挡住了,这才想起,这展品是不能动手摸的。一尘不染的玻璃罩子很凉的,一股冷意悄然漫上了谈歌的心头。
邢玉明老人,于2001年秋天去世了。
乔明枝老人,也于2003年春天去世。
锔匠邢玉明的故事,在涧底村,只留下了上述的传说。
锔匠这个行当,恐怕也只留下传说喽。
【作者简介】谈歌,男,1954年生,河北顺平人。1971年参加工作。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当过工人、宣传干事、报社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城市守望》、《都市豪门》,小说集《大厂》、《人间笔记》等。长篇小说《家园笔记》获第四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中篇小说《大厂》,短篇小说《燕赵笔记》分别获本刊第七、九届百花奖。现在河北省作协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