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丹
人的态度会决定他的生命。
如果说仕途是一座高山,面对这样的一个高山,怎么过去呢?中国的文人,大致95%以上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在穿越山峦的隧道中蜗行摸索。有些人到了1/2的地方,有些人到了4/5的地方。屈原、杜甫、白居易……这些文人都是这样去穿越的。他们家国担当,他们赤心报国,他们把天下兴亡都负在自己身上,他们崇高单纯,但他们的生命,其实是为了一种责任而陨落的。所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一个“符号”,这是绝大多数文人主动选择的。
但还是有那么几个,从那条隧道穿了出去,走到了另一端,比如陶渊明,比如王维,比如苏东坡。他们是终于洞穿了这座山峦,走到那一端的时候,重新看到太阳的光明。这样的路有长有短,陶渊明的路最短,83天,从官场中出来了。苏东坡一生浮沉。王维呢,从18岁中进士,20岁举大乐丞,做王右丞,然后矢志再上,最后几经浮沉,到一世末朝,再回来做到尚书右丞。王维一生荣辱沧桑,到晚年写禅诗的时候,他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对今天的人们,对所有在自己的职业岗位上辛苦劳作的人来讲,其实他们的日子也不轻松。
只有李白是没有进过隧道的人,他是从山上飞过去的。终其一生,天真而光明,他是没有穿越过黑暗的人。
人的一生,可以拥有很多职业,值得全心经营的只有一样东西,就是我们的生命。刚开始学围棋的孩子,对手一个子跟上来,马上要紧紧地贴住,总在那里“卷羊头”,就那一小块,卷到最后是什么,这就是牛角尖,整个棋盘其他地方都放弃了。再往下学,师傅会教你,你要先挂子,要先谋篇布局,把整个的格局做起来。一块死了,还有别的眼可以做活,你总归有几块是可以做的。这是什么呢?这就是生命的坐标。
所以我以为,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不是当下的职业和目前取得的成绩,而是你的生命还有其他的可能吗?人的一生,可能性的价值永远比确定性的要大。
我们今天的文化最缺什么呢?如果让我说,今天是“文而不化”的时代。有那么多人虽然名片上的头衔很多,但仍然心有戚戚,斤斤计较,生命不从容,气概不坦然,情怀不深刻。这种人很多!在今天,拿一个博士、博士后的头衔,并不代表我们的胸怀和快乐。所以,“文而化之”才是当今文化界的使命。
再比如商界。其实在商界,恕我直言,大家都在追求富贵,但普遍的现象是“富而不贵”。富庶是容易衡量的,有金钱的标准摆在那儿,数字说明一切,但是不一定会带来生命的尊贵啊!一个真正的富贵之人,内心会有一种气节,眉宇轩昂,他会表现出一种坦然淡定,他会对社会有一种深刻的悲悯,对社会有他自己持久的回馈,他会用默默的行动让内心获得快乐和安宁。这才是生命的贵气。
其实,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种生活方式,在对这种生活方式的学习和完善的过程中,每一个人最终找到自己。对于自我的这种寻觅,可能是终其一生的一个历程。
我们今天老在说,生命是没有止境的,但其实“有所止”也是一份清宁的快乐。陶渊明曾说:“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止稚子。”意思是如果我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读读书啊,养养心啊,就只要找到个树荫地方坐下来,心就安了。我要想散散步的话,就在我们家的柴门小院里面散散步,就满意得不得了。天下最好的美味,就是自留地里那些无公害的蔬菜,脆生生地拔出来,就很好了。而天下最大的欢乐是什么呢?那样一种温暖、富足、细腻、悲悯,那样的一份情怀,叫做“大止稚子”,儿女绕膝成欢,看着自己的小孩子,这是生命最大的欢喜。
其实我们想一想,陶渊明说的几样事,谁家没有?可是我们有他快乐吗?
我们小的时候,家长总在把“不求甚解”四个字当作贬义词来敲打我们,但实际后面还有半句话叫“每有会意”,就是那样一番悠然心会,贯穿古今,懂得了书中的兴味,可以“欣然忘食”,连饭都忘了吃,这不是大欢喜吗?陶渊明从来不读功利之书,他读闲书,他读《周天子传》,他读《山海经》。读出什么样的境界呢?他说:“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其实,“不乐复何如”是读书中最高的境界。读书是为了获得快乐,像我们今天为了要考一个文凭、要发一个文章,就恶补,把这本书硬读下来,那是无乐可言的。我们今天这个世界,如果少一点功利目标,多一些随心所欲;少一些用脑子的生活,多一些心灵的生活,也许就会有一种根本性的改变。
(摘自《从星空到心灵》于丹 易中天著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7.11 定价: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