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糖果

2008-05-15 10:17陈家桥
山花 2008年4期
关键词:张峰老高大林

陈家桥

1

他和她坐在五星级酒店的西餐厅,纱质的窗帘有五米之高,巨大的玻璃是他喜欢的那种清白色,他喜欢这个地方,他们是在离婚后约好了到这个地方坐一坐。婚是一定要离的。翠湖水在不远外,蜀山在不远处,杂草丛生的运动场地也在不远处,那曾是他们留恋的地方,而现在,婚姻结束了。他是一名记者,接触了无数人无数事,对这个时代,他总觉得他应该是看得清楚的,当然他指的仅仅是他遇见过的人和事,他能和她说什么呢?她倒要更为直接,不忘记在这样的场合祝愿他以后能获得他应有的幸福,他知道这仍是她对他的挖苦和讽刺,她永远都会这样,假如他能钻到她的心里,他一定能发现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她喜欢钱,喜欢权势,喜欢乐观的轻松的东西,她没有错,也正因为她喜欢这些东西,所以他们合不来。不过他承认,他有点儿偏,比如他有时装深沉,考虑大问题,有时似乎很艺术化,谁让他是记者呢,他本来就是要深刻一些的。当然他们吵架时,她偶尔也会骂他,你假惺惺的,其实你肮脏起来比谁都肮脏。

现在他俩坐在玻璃窗前,她为他点的是咖啡,他知道也许没有什么东西比咖啡更能假装成一种肮脏的饮品了,尤其是兑进足量的奶昔,泛起泡沫,简直比最脏的污水还要脏,他有一种强烈的想请她打他一下的冲动,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不会伤悲,是啊,真到了失去她的时候了,一切都保不住了。然而她很文静。她怎会轻易在最后的时刻给他一个体面的退出的机会呢?他还要尊严呢,于是他乘机跟她谈起她有可能与之结婚的另一个男人。那是个叫白雪的男人,什么?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还有男人的名字叫白雪,这可能吗?她告诉他这是真的,是他身份证上的名字,他就叫白雪。他实在忍受不了,凭什么自己曾经的太太要认识一个叫白雪的男人,并且她有可能要嫁给他,她只能叹惜他对她了解得太少,他太沉溺于自我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这家五星级豪华酒店的餐厅,简直太倒霉了,这样的糟糕比吃了只苍蝇还要强烈,他宁愿自己是爬着出来的,也但愿自己的前妻不要跟随或认识那样一个男人。但是,你要知道这个叫张峰的男人是个记者,是个业余记者,他在本城有名气,其实他在外省似乎更有名气,因为在那些地方,他更加的徒有其名,别人一直猜测这是一个特殊的业余记者,以擅长写一些神秘报道而闻名。他一直避免在自己的私生活或者是离婚这样的事情上被媒体盯上,所以他很果断地答应了前妻的离婚要求,并且与她心平气和地分了手。而见过这最后一面,他也就更加的独立、自由和我行我素了,没有了曾经的家,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他知道他之所以神秘,就在于他一直报道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事情的那个惟一的部分,这使得他总是掌握着一些绝对的信息,既不是刻意向公众隐瞒,也不是独自留在记忆中,仅仅是他用他的方式报道着,他看见了生活中的事件。他和前妻见过这最后一面,获得了短暂的全身心的放松。

2

他可以在家中睡上三天三夜,只要把手机关掉,把电话线拔掉,把门铃的电池取掉,不开电脑,不开厨房门,只要饿时打开冰箱,他完全可以睡上更长时间,他已经跟他供稿的那家周刊说好了,他需要休息,别人知道他离婚了,这本身不是个消息了,他只是离了以后才跟周刊的几个有限的朋友讲的,好了,他真是睡了三天。在第三个傍晚,他从床上起来,洗漱完毕,他去双岗,那条永远冒着热气和烟火的小街,那条小街上过央视一套,说的是小偷在那里搬人家货箱的事。他很快就上了那条街,留心了一家音像店,一家迪厅,一家烧烤摊,之后,他跨过采蝶轩门口,来到好利来蛋糕店。太阳烤在橱窗上,里面有两张小桌子,几个儿童和他们的父母正在那里挑选面包,然而他是要买蛋糕的,不是那种带奶油可塑型的,而是要小块的蛋糕,比如只有手掌那么大见方的。营业员不认识他了,尽管他来过不下十次,但每一次别人都认不出他,他很乐意别人永远认不出他。他点了几样东西,忽然有个孩子在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喊了他一声爸爸,他没有回头,他晓得小孩是搞错了,果然那个爸爸从另一侧柜台过来拉开了孩子。

他出了好利来,坐上去北部的131路公交车,汽车向北,很快就驶出了双岗。过北二环,再过货场西侧,到一片放散煤的小山凹,之后,到终点站,那个缓坡下边有许多水泥预制块,他就坐在那儿吃蛋糕。他看见水泥块尽头是一道红色的砖墙,那儿有一个猫洞,其实他曾经来过一次,也就是在那一次,他决定了同意跟前妻温小婉离婚。现在他不由自主地向那个红墙的猫洞走去,过了洞便下了坡,上了铁轨,虽然他还不知道这铁路到底是怎么一截一截地伸远,但他知道这是慢车道,既走货车,也走郊线短途慢车,每隔几里便是一个小站,这是向着西北的方向,现在看来是向着落日偏北的方向弯曲地延伸。今天他不走,他想明天我就往北走,他站在铁轨上,好利来的五块蛋糕已经吃下了两块,还有三块,很甜,他讨厌这么甜的蛋糕,当然他相信要想使自己再也不对甜食有特殊的好恶,你就必须斩钉截铁,也就是说他不能忍受那些糟糕的东西,其实他心里很清楚,知道温小婉她是怎么想的。一个前妻的内心世界,他完全可以不去想它,但是问题就在于人家可不是这么对他的,他真讨厌这个局面,离婚也谈不上是个终结,他只是不愿意深入去想。

尽管睡了三天三夜,可他总能迅速明白世界的恶劣之处就跟那个叫白雪的男人一样,一旦你知道有他,他便黏上了你,你已经在劫难逃了。他拎着的蛋糕在腿边晃着,这时他记起曾到河南做过一个采访,那一对困境中的夫妻互助的感人故事瞬间挤上了他的头脑,他明白人世就是如此,也许只有苦难才会有更多的真情,他相信他和温小婉不过是曾经过得太好了而已。

3

他中午从开贸易公司的朋友老余那里借来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绕过美菱大道,环城东路,过寿春路、阜南路,再过亳州路、建材一厂,然后他拐向蒙城路,上了一座大桥,然后向右沿着沿河路,过柏景湾,这样他至少在城北这一带转了两个小时,之后,天开始落起小雨,他开启雨刮器,路上卖小东西的妇女们三三两两躲到报亭边上,他偶尔在路中间停下车子,引得后边的司机疯狂地摁喇叭,他很烦,已经四点钟了,这时忽然一声惊雷,大雨滂沱而下,车中的他分不清季节,什么都无所谓,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护城河就在车窗下边,能看见河里有船,是环卫工人在清理杂物。雨之大,使得护城河从河面到高高的河岸之间似乎都成一道水幕了,只透着很小很弱的稀朗的光线,他知道这雷雨不可能太长,果断地掉转车头,又转向建材一厂那条路,顺着新宇宾馆边的小巷,插到新华厂,再之后上了临泉路,然后一直向北,到了北站边上的一家旅游公司,那儿有个停车场,他把车子停好,这时雨已经停了,只是雷电还在继续,而且声响不亚于下雨时,他觉得即使雨水倒下来,他也要往北边去,没错,他只要上那条铁道。自从

前些日子买好利来蛋糕到这里闲呆了一阵之后,有些迷这个地方。显然,还是冰冷的铁轨更对他的胃口。

停好车子,出了停车场,雷电在头顶轰响,雨又断断续续地落着,不像是能晴起来,但断然不会重新下起瓢泼大雨,他没有带伞,身上的外衣是棉质的,也并不怕雨,从这里要徒步过131车站背后的货场,穿过一家东北人垄断经营的储木公司,再过一处放铁矿石的货站,然后还要经过几块鱼塘,过了半个钟头,他到了红墙下的猫洞,浑身衣服都差不多潮了,里边比外边湿得更厉害。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一钻过猫洞,天就一下子明朗起来,不过算不上晴,因为没有日头,天空是白色的,带一点青冷冷的深蓝,往着更高处退去。他看着铁轨前的西北方,心里想起了儿时看过的许多关于唐宋演义的英雄画,岳飞、秦琼、程咬金、宇文成都、杨宗保、穆桂英,总之真真假假的纸画儿都在头脑里动,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还是个爱玩爱仗义的小伙儿。他沿铁轨向前,扯起一根野草,像个文艺青年那样,衣服潮湿,铁轨冰凉,向着西北方,那儿有一座小刀山,他知道从另一条省际公路向下一插,可以到达小刀山的东边山脚下,不过这铁路往哪儿去,可不是山东边,至少是山南边吧,他想。

空气清洌,大地寂寥,稻田里有鸟在低低地飞,一头扎进田里,很久没有出来,只是在远处,而且离铁轨很远处,也许有一两个农民,但都看不清楚,他也不会去叫喊,就这么沉闷地往前,他想走到哪算哪,但是从那个红墙的猫洞走了大概四十分钟,到了一处高地,这或许是到小刀山南口之前惟一的一处高地,这块高地架了一小段大概二十米的铁路桥,下边有一道流向山南和双河的小河,在下方,是一块平地,那儿堆积着晃眼的铁器,可能是另一个货场吧,他已经不太有方向感了,也许那就是城东的那个卫星城,也许是一个幻影,因为这是雨后,天空该有彩虹,有点幻影总是可能的。

张峰过了铁路桥,心想现在离那个猫洞已经足够远了,这只是一条没有走过的铁路,但每一次的《第一时间》都会报道这条慢速的铁路支线,上边总会发生一些诸如水淹、道口堵塞或者是停运几日的新闻,他自己是个记者,他晓得从这些不连贯的报道后边发现这条铁道的某种面貌,显然他没有失望,这个慢速线如他所预料的同样会把他引向那个叉口,那儿的情况,他从那条省际公路去过,只是那已经有些日子了。稻田里不时会有一阵惊动的声响传来,不是鸟,但也不会是小动物,因为声响实在算不得小,他想弄个究竟,但又无从下田,只能沿着铁轨,冷漠地往前走。

4

铁轨穿过一大片金黄的稻田,就抵达了小刀山南口,这块平地是小刀山周围少有的,它的其他几个方向要么是低凹的,要么便抬了起来,只有这个南口是块平地,从高速公路那边下来,要绕过一道石桥,之后也能到这个南口,当然他前几次来这个地方都是从公路过来的,从铁轨走上这个南口,他先到的就是这个小刀山铁道口,这儿是村级公路与铁轨的交口,村级公路由西向东,连起店埠镇和官亭镇,大片的稻田从这块平地往东西方向伸去,中间间或有池塘、河沟或者一些杨树林,而这一块真是奇地,他以前在公路上开车时也发现过,但这次从铁轨上走来,感觉很是不同。小雨还在下,他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几经反复,很重地压在身上。道口那间铁道值班房里,冒着热气,从窗外看,也许是炉子在烧水,或者是别的什么,他没有往里喊人,他晓得那个老高,肯定在前边那个小饭馆里。

他从道口上了小站台,过了两间铁道房子的后沿,然后沿向西的公路,略微转了个弯,就到了那间丰乐饭馆。他那次做采访时常到这家丰乐小饭馆,甚至还在里边那张桌子上写了一篇稿子,那次的事是老高出的。老高一般除了在值班房,肯定就在这家小饭馆。他掀开珠帘,进去了,果然在拐角那间小房里,老高正在吃菜。老高看见张峰来了,瞪着眼睛,闪着光,一下子拍了桌子,说稀客来了,喊店主快来,你看什么人来了。店主刘大林从厨房那边过来,见是张记者,连忙掏烟,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大家对他印象都很好。这也难怪,一方面他是个有名的记者,另外那次岔道口发生的事情,在报道上他做的很不错,老高和刘大林他们,还有村子里的人,都觉得张记者不仅报道得真实而且有人情味,什么人情味?张峰坐了下来,让刘大林到厨房去忙他的,他只是顺道过来,进了饭馆,看老高在喝酒。

待会儿,老高相信张峰是真有闲情的,他哪有什么考虑呢。张峰对老高说,你中午不在道口,在这喝酒啊。老高说,中午这几个小时没火车过,你知道我就是爱喝个酒。他对老高喜欢喝酒的事,心中有印象,因为那次刘村的刘麦家的老牛被火车撞了,就是他没放拉杆才出的事,幸亏是头牛啊,要是人可怎么办?老高在周围几个村子人缘还不错,但人家也都知道他是凭亲戚关系才在铁道值班室搞了活干,可他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现在帮他忙的那个亲戚早就不在了,但他还能在铁道上干这个活,想必铁路上边也都不那么讨厌他,让他干着吧。老高也知道那次火车撞牛的事故外边记者来的多,一下子很注重安全了,倒是张峰的报道是其他人报道的基础,他写得多好,他说老刘不仅拉了杆子,甚至老牛撞开栏杆到了铁轨上,他老高还上去拉牛呢。

老高给张峰也倒了杯酒,跟他叙起上次的事情来,说是叙旧,不过也就是年把的事情,况且从这个报道过后,张峰跟老高像结了朋友一样,他已经来过几次了,老高也知道,张峰跟他妹妹高芳芳是很能谈得来的。老高嗜酒,每天都喝,他在铁道上挣的钱有一半都花在刘大林的馆子里了。张峰喝了酒,也进入了状态。刘大林隔会儿来坐坐,也陪他喝一杯。不过张峰见刘大林坐三分钟就把他请走,让他去炒菜,他跟老高正胡侃呢,对于他妹妹高芳芳的事,老高一般从不问起,只有张峰自己有时提一下,比如这次他就问老高,你妹妹高芳芳,他在店埠还习惯吧。老高说,还行,芳芳她想到省城呢,毕竟店埠小了点。张峰讲,唉,店埠也不小,再说她在凤凰厂再做几年,现在在那儿做保管员,她人也活络,迟早还是会到省城去的。老高说她妹妹真不是种田的命,现在这个妹妹是他最心疼的了。老高比他妹妹芳芳大了接近二十岁,其实对妹妹比对孩子还要感到疼爱,张峰劝老高不要担心芳芳,有他在呢。老高喝一杯酒,脸上一泛红,把白瓷杯敲得脆脆响,对张峰说,你对我们不错啊,真不错。张峰说小声点,外边还有人吃饭呢。天色快要转暗了,外边人也不少,张峰让老高不要喊话,慢慢讲。

老高又回忆上次张峰写报道的事,他总讲,你写得真好,说我去铁道上拉牛,哎,真好,我也还真是想过去拉牛,可我哪顾得到呢,我在炉子旁边呢。酒一阵阵往上泛,眼睛都是红的,耳朵也听不见,火车不就那么直直开过来的么?让老高不要大声,可这家伙就是不听,他比张峰要大上十来岁,虽是个农村人,但在铁道上干了二十多年,也像个国家公务员似的,在农村还是吃得开的。他在小饭馆嚷嚷惯了,张峰越提醒他小

声,他越是不听,张峰就在他头上抵了一下,他有些难堪,不过马上笑了。哎,谁让他是张峰呢,要不是他,自己铁道值班的工作早保不住了,要不是他,妹妹怎能到店埠的凤凰厂上班,再说他这么来,真是玩玩,还不是要交我这个铁路上的朋友。对,这话还曾真是张峰说过的,就要交你这样可靠的有意思的朋友。几十年如一日,坚守铁道口,多么不简单。

人喝了酒,就容易动情,他老高也没什么爱好,就爱喝几杯,他只是个看铁道口的,又不是司机,凭什么不能喝酒啊。对,能喝,他曾经鼓励过他。老高跟张峰又喝了一杯满的,说是我俩谁跟谁,他应了他一声好,这老高就更加的爽快,到门外要酒去了。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有一声大点的响动,紧接着张峰听见他在外边跟一个什么人争了起来,他没有动,他想等老高回屋来再说。老高回来了,头发有点乱,可能在外屋被什么人揪了一下。张峰问他,没事吧你?老高有点委屈。张峰出去了,老高也站起来,走到门边那,刘大林在柜台那儿呆呆地站着,只见张峰把那个刚才跟老高动手的人的衣领揪了下来,骂了句,你她妈的,到外边去。这人年龄跟老高差不多,像是本地人,又像是个城里人,张峰判断不准。

那人跟张峰出了屋子,来到外边的水泥地上,水泥地离马路还有一小段,那人把手表解下来装进口袋,看来他不是好惹的。张峰没有动,什么动作也没有,老高在饭店门口站着,那人扬起手朝张峰打来,张峰让了一下,张峰想自己到底是个文明人。但文明人也不能吃亏啊。这时他看见馆店门口地上有一把刀,刀背很厚,刀口也钝,虽不锋利,但刀很厚实,他向饭店门口走,那人在后边推搡,并乘他不备踢了他一脚,他已经到饭店墙下,提起那把刀,这时那个人呆住了,看这个文明人拾起刀,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是提着这把钝刀,反而把那人逼到了水泥地中央,那人不退了,再退就退到公路上了。他同桌的那些人有的要往外扑,刘大林在那跟他们说,别再动手了。他是把那个人逼到中央,都不再动,他把刀拎高些,但还是没有举起来,那个人矮了下去,他成功地封住了他的咽喉,锁紧了他的衣领,骂道,老子劈了你。他骂得多么威严,那人只能坐到地上,低下头,可能是哭了。这时,天慢慢黑掉了。

5

天已经黑定了,这个被张峰用钝刀逼在地上的男人和他们那一桌的几个朋友具体是什么时候撤出刘大林的小饭馆,坐在里间的张峰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可以说就是在把这个先是跟老高闹别扭欺侮老高的男人逼到地上灭了他的威风之后,他才真正感到自己跟老高一样也是需要好好地饮上几杯的。当然,他,如果说实话,实是在太累了,他仿佛是睡了三天三夜,但曾经的事情谁又相信呢,也许只有鬼才相信心情这么糟糕,还能安睡三天三夜,他想即使是自己也是不能相信的。他叫刘大林再拿白酒来,刘大林原来就很尊敬这个张记者,现在又见他把邻桌的人制服成那个样子,文武双全,简直十全十美,喝什么都不在话下了,况且下午他跟老高没有喝多少,老高不时跑到站台那边去,现在每隔半个多钟头就会有火车过,他哪能安心喝酒,真当他是酒囊饭袋啊,他还要工作呢。张峰这下不高兴了,说老高,你陪我喝酒,别跑前跑后的,你别那么当真可好。他先这么说,老高不听,但他重复了好几遍,老高也不耐烦了,他满饮一盅,对他说,哎,老张啊,这是你来了,我不能给你丢脸,不然别说是喝这点酒,就是喝到天亮,我也不怕,对付火车我有办法呢。

刘大林站在隔门布帘那儿笑。外边似乎有小雨,反正才七点多钟,时间还早,在这里就没有什么时间概念,管它到底几点钟呢。他喝酒的速度不快不慢,只是没有停止片刻的意思,这让老高有点受不了,他想你这喝的也太绵了,他还要跟张峰啰嗦,张峰就瞥了他一下说,给你讲好话,你还当真了,把你这职业搞神圣了,我怎么没听见有火车声啊,啥火车来啊。老高只是陪笑,他心想老张你肯定酒喝进脑子里了,这么多汽笛声你听不见啊。老高被他催,因为他速度跟老高不一样,老高节奏被搞乱了,只得跟他诉苦说,我晚上在这里喝酒,本来是心安的,可是有你在,我不安。他边说边苦笑着,又望着布帘下的刘大林,似乎想让刘大林给他解围。

刘大林又端上一盘炒肝尖,对张峰说,张记者啊,你对我们乡下人真不错。这下反而让老高不高兴了,他可不当自己是农村人,我是铁路上的,对,铁路上的。刘大林应知道。到底搞什么鬼?张峰质问这个老高。老高闷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对张峰说,不是我不能在这喝酒,可我还是有点过意不去,我在铁道中间拴了条狗呢。狗?张峰很诧异地问,老高只好如实说,其实晚上我常在铁轨中间拴只狗,它坐在枕木上,两边拉着链子,狗一叫,我就出来,当然张峰明白喝酒时拴个狗在铁轨那儿,多少是个办法。可是今天不行,你张峰在,我不能给你丢脸,我不让狗叫了,还是自己去小房那安全些。张峰也觉好笑,火车,即使是慢车,货车,都有个表,再说值班室也有电话,何必让动物来折腾?刘大林在旁边声援老高,说老高真是负责,多条狗,多双眼睛啊,万无一失。真实,这倒是很好的新闻,张峰想老高也真有你的,拴条狗,自己就能抽身来喝酒,亏你智商高,点子多,才能稳保自己喝点小酒,来来来,喝一杯。

6

他跟老高喝酒,唠叨个没完。他这样的形象是老高以前没有想到的。他跟老高说,你别看我写报道,为你打抱不平,其实我烦心事也不少。老高见他俩喝得多,吐真言,自己心里反倒不痛快,其实双方虽然因为一次火车道口撞牛的事故互相认识了,但说到底大家本来都是陌生人,要不是后来发展成他跟老高妹妹有了那样一种熟悉的关系,并且帮了那么多的事,老高自己倒也没准备跟这个城里人走那么近的,老高晓得他这人有来历,可以说是个非凡的人。不过男人只要几杯酒下肚,还是会看出个究竟的。他俩都闭口不谈高芳芳,这即使在酒中他们也还都要保全一点自己独个儿的处世哲学或者说一点点隐私,老高他明白得很,他知道怎么一回事,他是个老酒鬼,一年到头哪天不喝酒呢,就凭这几杯能把他怎样,当然他行动上有点迟缓,毕竟在火车道口干了二十年,怎么讲,他也是在农村有点养尊处优,不干农活,每天过着小日子,自己虽没什么大盼头,但自在逍遥,他这种状态,张峰很羡慕呢。他说上次之所以写新闻帮你,就是看你人不错,日子也过得不错,你是个好人。老高憨笑,自顾喝酒,他喝得很慢,可以看出来老高很有酒品,不像他张峰凶猛喝酒,他是有情绪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厌其烦地每每点到那个叫白雪的男人,虽然他话不连贯,也不愿意吐露过多这个白雪与他刚离婚的前妻温小婉之间的关系,但是老高明白说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好在,温小婉跟他离了婚了,这也算不得特别令人气愤的事了。然而,就是这个白雪让他在心中过不去,每喝一口小酒,都要奇怪地叹口气,摔一下筷子,骂道,我不相信治不了他。他要治他,这一点老高是听出来了,也好,人是有脾

气的,老高是把张峰给看出几分了,他要治这个叫白雪的男人,那么这个白雪肯定很讨厌。老高是被他这么给越来越激将起来了。当然张峰也不是醉,他心里清楚得很,在这个乡村小站的小饭馆跟一个朋友聊白雪,那是不碍事的,再说他能怎么样?他总是会认真地听我讲下去的。老高还是每半小时往道口那边跑,不像他一直坐在这个里间,又品酒,又说话,有时还跟刘大林讲几句笑话,气氛多好。

但是,仿佛又有什么不安,这个情况在老高看来,跟下午与那几个人打架有关,老高是个有经验的糊涂人,心想打了架,就不管了,这行么?不过他是佩服张峰的,又不能跟他讲,我们下午打了架,现在恐怕得谈谈这个?张峰不管下午的事,老高有点着急,老想着他把钝刀压在别人衣领上,别人吃得消?老高是个有时间概念的人,他对张峰说,老张啊,我们恐怕喝得不少了。张峰说,你也不叫我张记者了,这很好,叫我老张,你看,我们俩兄弟,在这么个小地方,还是人五人六的。老高听出对方舌头大了,看他眼睛,也辨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是他情绪低沉下去了,在老高耳边交待了几句,老高听得不是很清楚,不过他说得很明白。他说,我跟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老高你记住,我跟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老高点头说自己记住了。兄弟这么重要的话能不记住吗,就这么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张峰说的这个人就是白雪,他妈的,叫什么白雪,老高也愤恨不已,就凭这名字,也完全应该跟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张峰他似乎醉了,也许他只是要这么个状态,他一再叮嘱老高说,你记住啊,真要记住,我跟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老高不得不更加的严肃,因为他小声地在他耳边说,在山后,在小刀山北边。他还要问,张峰压低声音,怕刘大林或者店里的别人听见,只对着他耳朵说,小刀山北边,那里的事情。他说得很小,但足以让老高听明白了。

7

傍晚时被张峰用钝刀抵住脖子的那个男人叫刘鹤,其实当地人对他的情况并非不明白,只是这些年他都在外地打工,在上海南京一带是赚了些钱,再回来时人们不太注意上他而已,这一点老高跟开饭店的刘大林也都如此,不然要依他们早年的记性,他们也未必这么草率地让张记者在跟人有了纠纷之后还在这里呆上这么长时间。不过老高一直酒不断,他是在那晚天黑之后到站台上去拴狗,并在沿墙那儿解手时才突然想起那个打架的家伙应该就是刘鹤。他到饭店厨房去跟刘大林说,刘大林起初也想不起来以前的刘鹤跟下午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当然店堂里还有其他人回忆起那人就是刘鹤,其实明白了就是刘鹤,让老高有些不放心,但他不想扫张峰的兴,管它呢,他是城里人,又是记者,岂会怕一个打工归来的村民。他没往张峰面前提这个人,当然这正是事情不可预料之处。

那晚他们喝到十点半,还是刘大林老是说自己饭店要关门了,弄得张峰有些生气,加上连酒鬼老高也说实在不能喝了,张峰才作罢。后边的时间他都是在跟老高鬼头鬼脑地交待什么关于那个白雪的事情。看得出来他是很愤怒的,不过老高是把事情记到心里去了,朋友嘛,就应该如此。从饭馆出来,老高有点犯愁,他心想留他住在这不行,他走又怎么办。张峰在饭馆屋后拐向站台口这边的水泥沿那儿解手。老高的烟头冒着红火,他喊老高,老高说,不早了,老张,你怎么回去?我到公路前边村口那儿叫个面包车送你走。往村口那?张峰问。老高说,那有面包车,包个车子也不要几个钱。老高知道他是下午从铁道那里晃过来的。老张解完小溲以后出来到弯路那儿,下边有个小台阶,可以直接下到老高的值班室。虽然这会儿没有火车,狗是拴在铁道中间,一切都很安静,他看到有两个人推自行车从道口那边过去,远处还能听见人说话。村口那里有不少房子,灯都还亮着,他是下了台阶,没进老高的值班室。在值班室往北边去,那里有一道小坡,小坡有一条为了抄近路而踩出来的颜色发白的弯路,老高就是从那条弯路下去,上土公路,再准备去公路的,以便到村口那儿叫车。老高刚从弯路下去,看到上边站台那有个人影,他后背发凉,感觉异样,于是停了一会儿,他开始往回走,他意识到上边有推搡拉扯的声音,但他跑不快,他没法跑快,从弯路上来了,果然上边的张峰跟另外一个人扭在一起,又分开了。在老高和他们中间隔着值班室,还有收拢起来的栅栏。他愣住了,那个和张峰扭在一起的人就是刘鹤,他扭的时候还没有拔出刀子。老高从值班室那边过来。显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从腰后掏了一下,一把长而细,带尖口的长刀深深地扎进了张峰的肚子,他甚至没觉得疼,只感到肚子上插了把东西,然后他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刘鹤见他倒下,指着身后呆若木鸡的老高说,我他妈最恨这号人。老高这才醒悟过来,扑上来要抓这个刘鹤的头,刘鹤只一拉,便把他甩开了。刘鹤沿刚才老高走过又返回的弯路下去了。老高弯下身看躺在地上的老张,老张意识还有,但刀子太深了,他对老高说,你,他又指了指值班室。老高把他连抱带拖弄到了值班室,一路都是血,在床上,他还在淌血。老高打了120,值班的接线员说最早也要从店埠医院来车,三十分钟。他又给高芳芳打电话,说张记者他快要不行了。

8

高芳芳是在张峰被刘鹤捅死后的第三周才到医院检查发现已经怀上他的孩子,医生建议她做人流,她没有找人商量,在医院楼下徘徊了两个多钟头,其间也没给任何人打电话,她想也许在这个地方是待不了了,店埠和省城都有他们秘密生活、同居的影子,要想忘记很难,要想记住什么也很难,她匆匆回到了店埠的厂里,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反正那工作也是张峰给介绍的,现在他死于非命,自己迟早也是要离开这家工厂,再说工厂也不是她长久留步的好地方,她知道她跟他一样都喜欢南方。杀人凶手刘鹤在事发第二天上午就被捉拿归案,案件很简单,事发的那个礼拜,公安局,还有张峰的朋友跟她有过接触,既是安慰她,同时人家也录了她的口供。她是在他还没咽气的时候接到她哥哥老高打来的电话,等她赶到铁道口值班室,他已经死去,什么遗言也没有,更何况她本来也不过就是他的一个隐秘的朋友。她是很伤心,很伤心的,但伤心又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

她要往他偶尔跟她提起的南方去,那儿有好的天气,有许多陌生人,更重要的是有大海。她在认识他之前,就爱写诗,这是她在乡村高中毕业以后的生活中,惟一坚持的一点嗜好,可以说,她的诗写得很好,并且张峰是理解她的,她也明白张峰之所以帮他,不单纯是因为他跟她哥哥由于一则火车撞牛的新闻报道成了朋友的缘故,更重要的在于他是喜欢她的,她确信他是由于这一点才跟她产生了感情,并且把她从乡村弄到了店埠的工厂,让她成了一个小城里的人,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看看外边。她却不想收拾东西了,对于她和他来说,也许孩子是可以说明问题的,假如要留在店埠,即使可以写诗,她还是会有太多的抑郁,现在想来,离开店埠离开省城,离开本省,都是充分必要的。留在这干

嘛?

他死于非命,她怀了他的孩子,她去了南方。她先是在广州,然后在佛山,后来她到了顺德,那里河流密布,交通发达,有高楼,也有平房,有全国各地的口音。租了房子,找到了一家工厂,在那里干活,活不重,做包装封口的。别人先是没有看出她怀了孩子,她写诗,倒是很快传遍了工厂,工厂不太在意。在她住处那一带,女孩子们都晓得她写诗,为了肚里的孩子,她很少哭,因为那样对孩子不好,干嘛要那么抑郁呢?她什么都懂,跟张峰好了一段时间,她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如今这些东西都在她新写的诗中,所有的记忆、经历以及那些与他和哥哥有关的事情都写在了诗中,这些诗作有些发在报纸上,有些发在刊物上,有些上了网。她,高芳芳,有了些许名声,这名声真管用,使她在这南方的小城,有了立足之地,站稳了脚根。是要感谢生活,还是要缅怀那逝去的人?不过她甚至不了解他,至少是了解的太少,以至于她甚至无从追忆。除了写诗,她也给她在铁道口值班室的哥哥写信,她想也许他根本不看信,信到不到也无所谓,她只想哥哥是他的朋友,哥哥应该知道他跟她不那么简单,再说,哥哥又哪里知道他们早已秘密相爱,她已经怀上了他的骨肉。

有人说,在铁道口守了二十多年的老高是自己结束自己的一生的,也有人说,他在被铁路机务段停掉了他的看道口的工作之后,非常地寂寞,一直没有搬出那间值班室,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永远也离不开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有了魔力,当别人来宣布他已经被铁路局停掉了看道口的工作时,他倒是显得没有反应,因为在他来说,他曾经的工作是有目共睹的,人们都说他是个好人,但人家也都清楚,几年前那个与他结交为朋友的记者张峰也就是因为他而死的,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假如不是为了他,不是因为火车撞牛的事,他们何曾能认识,再说那个杀人的刘鹤到底也是先跟老高有了争执,后来才是张峰上去与他扭打,乃至在晚上被他捅死的。老高在被辞掉铁路工作之后,更凶猛地喝酒,也许他死于酒精中毒,饮酒过度,导致肝病,他甚至没到医院去化验。最后几年妹妹高芳芳从广东寄来的信给了他许多安慰,他从没有给妹妹回过信,妹妹写信给他讲的大都是张峰的事情,对于张峰和妹妹他心里明白得很,他们是怎样好上的,怎么好的,他不太清楚,但他知道妹妹怀了张峰的孩子。

孩子出世,成长,慢慢的都有三四岁了,有时她也会在信中偶尔提一下孩子,但说不了什么,看来她在那里过的是另一种生活了,这样也好,总比在这个地方好。他丢掉了工作,但他没有跟妹妹说,他没有搬走,恐怕也是为了便于收她的信。他也不想让妹妹了解他现在的情况,对他这样的人,实际上还有什么退路呢,然而真相终归是包藏不住的。老高脾气不大,被辞掉了工作,和他交往的人也少了,其实他一直想跨出一步,想找那个叫白雪的男人,因为那次张峰被捅死前,一直跟他唠叨的便是这个白雪,虽然当时是酒醉,但张峰他不是没有脑子的人,他一再跟他说,我跟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说得很清楚。

现在老高每日喝酒,少有清静的时候,但他头脑里清楚的记得那个张峰跟他说过我是迟早要把他弄死,他还问老高,你帮不帮我,老高那时在笑,他说过我要帮你的,我要帮你弄死他,这句话只是他讲给他听,刘大林他们都没听到,他自己记得很清楚。张峰说那些话的当晚就被刘鹤捅死了,但是他还活着,他老高还活着,他好多回都有夜里顺着铁道走到城里的想法,要是能把那个人干掉也好,他常这么想,但问题是他从没有这么做过,他晓得这件事不那么好做,再说他之于白雪,实在是太少信息,只知道有这么个丑陋的名字,其他的一无所知。而且张峰是在酒醉时说的,到底要他怎么样?老高他没底啊,于是再喝酒,甚至有一天他没再醒来,永远地合上了眼睛。他就葬在小刀山北侧,那儿有一个坑,是老高自己在前些年挖的,他没跟任何人交待,但刘大林他们晓得,他挖了坑在小刀山北门,于是他们就把他葬在那里。

10

打工诗人高芳芳出名是在她打工的南方,她的出名无非是由于她写诗,而同时她的身份却是一个从内地赴南方艰辛劳作的打工妹,但她的诗到底有多好呢,人们也说不出来,况且并没有多少人在这个时代还坚持读诗,诗人成了罕见的品种,而更罕见的倒可能是高芳芳这个人本身。她拖着个孩子,南方谣传她的身世,谣传她跟一场千古奇绝的谋杀案有关,实际上只有少数人知道她那些诗里隐秘的感情或许正来自于她那特有的内地生活经历,但她始终没有跟任何人讲起。就在老高去世不久,高芳芳带着她为张峰生下的孩子回到了内地。这也是她五六年前去广东打工后首次回到故乡,故乡的媒体不知道她回来,假如获悉她回来,难免会发个消息,内地诗人也很多,她的特殊身份或许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她就跟当初离开内地去广东时一样,这次回来也是静悄悄的。孩子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她跟妈妈之间已经有了很自然的默契,从不过问她的身世,也许她曾问过,但难保妈妈没有责骂她,反正这次回故乡来,她跟妈妈一样是沉默的。

她带她下了火车,在宾馆住下,然后,她带她从车站坐小巴到了小刀山铁道口,跟六年前他被杀死时还是一样的,景况没有改变,房子、水泥台阶、值班室,还有一块菜地似乎都跟时光一样,特别静谧,没有任何时间剥蚀的痕迹。她拉着孩子的手,刘大林的饭店已经换了主人,店门头没变,火车站的栏杆还是那颜色,只是她哥哥已经不再值班,他已经作了古,睡在了小刀山北门。是啊,时间只对人有效,往往也只对有经历的人有效,有时,她都记不得自己是个诗人,诗人有什么重要的。她握着孩子的手,孩子的这六年都在南方,她对妈妈的故乡陌生得很,她想应该让孩子跟这样的地方亲切些,但是故人呢?也许,什么都没有了。往事对于高芳芳,或许不仅仅是那个张峰被捅死的夜晚,还有别的,还有他们认识时,他带给她的那一点新鲜的触动,他给她的那些书,讲给她的那些外国的名字,还有他经历中的往事,她知道他也许也是不幸的,至少他不平静,他是怎样挨上那一刀子,又是怎样坚持了一阵,却没法见她最后一面。她甚至记得在那之前的几天,他们见过面,他久久地搂着她的胸,柔软地插在她隐秘的小腹,她都记得。

孩子挣了挣他的手,她们在铁轨上走着,靠近值班室,别人看着她,也是一个有点年老的男人,没法认出她来,但这样一个人似乎跟她的哥哥一样,也许也喝酒,也许不喝,谁知道呢?他面色那么焦黄,想必身体也不会太好。孩子终于挣开了她的手,孩子往铁轨北边的一道坡地去,那儿正是张峰那晚往下走,再扭头回来的地方,那地方很特殊,要么下去,要么上来,要么上值班室、铁道口、栅栏,要么下公路、下地、去小街,那个地方人容易回头。孩子往那儿去,这是个上午,阳光很好,气氛温和,她懒得让孩子停住,随她去吧。

孩子终究没上那个拐弯处,因为就在值班室后墙那儿,孩子遇见了那只大黄狗。啊,大黄

狗!孩子向妈妈叫道。妈妈这才过去,她一下子认出了这条大黄狗,那是六年前,它帮着她哥哥看铁道,拴在枕木上的。她看出来了。那时狗虽然壮实,那才一两岁吧,现在它明显老了,这从眼睛上能看出来,这狗还是哥哥托她在农村逮的呢,她记得抱它来值班室时的样子,不足一尺长,现在它多长。高芳芳看着孩子,也看着黄狗,说不出话。大黄狗不凶,当然也许它没能认出她来。打工诗人在诗里写过大黄狗,现在见到它,她很辛酸。小女孩走近大黄狗,好奇地近近地盯着它,大黄狗趴了下来,狗爪子向前伸,小女孩也蹲下来,回头对妈妈说,大黄狗认得你。妈妈不说话,扭过头,眼睛湿得很,她慢慢地退了下去。

她以前知道张峰的前妻温小婉曾在省城规划院下属的一家企业上班,应该是个会计,或者是个办公室文员,他曾经并不回避谈论温小婉,但他跟她提醒过那是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她吃得开,玩得转,早已不在企业上班,她在外边的身份是个外贸公司的头,她名下有着好几家企业,她也知道那些开在温小婉名下的企业,应该来自于她在生意场上的百变灵通。她玩得转,这是他意识到他们无法在一起待下去的原因之一,关于他和高芳芳的关系,他活着时,高芳芳来不及想,到他猝不及防地被人意外杀死了,她也还是不明白。生活过得真快,这次,她决心要见一下这个温小婉,其实打听一个人并不难,她是通过规划院,一个温小婉以前的同事得知她的情况的,别人听说是来打听温小婉很乐意帮忙,大约之前的人际关系很好,另外一个情况是她现在终于过回了她之前的生活,她是个能折腾的女人,她又结了婚,当然不是什么叫白雪的男人,是另外的人。她那五六年前的公司都已经倒闭了。

高芳芳见到她是在一条叫作新亚的巷子里,巷子宽,像一条通道,路边有树,里边空间开阔,巷内还有弯道拐口,她是在通向一个居民区的拐弯处见到那个曙光杂货店的,店面不大,但货物很多,生意不是很好。或许是因为下午,或许是因为碰巧,反正没什么人。她从没见过温小婉,温小婉也没有见过她,她们面对面站着,就在店面外的梧桐树下。她老去了许多,凭样子就能看出她确实老去了许多,再不是当初张峰活着时跟她传播过的前妻的模样,她对她说,我叫高芳芳,她说我就是温小婉,她们就这样站着。温小婉笑了笑,拿了瓶矿泉水给她,温小婉是个心气很高的女人,虽然只是开个杂货店,但她还是坚持得住的,她的男人就在店的后堂,只要一吱声,或许就会出来。高芳芳不想见到这样的人,见到温小婉也就够了。这时她倒想问问,但是问不出口。

温小婉搓了搓手,静了一小会,恢复了神气,她终究是个很风光的女人,她不是什么家庭妇女,不是女诗人,也不是女官员,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领她往店面的北头走。高芳芳跟着她,温小婉在前边,她跟在后边。到了巷头那儿,她站住了,她对高芳芳说,两年前,你哥哥也来找过我,差不多也是在这个地方,我跟他说,别问白雪是哪个!他不信,他要问,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全城人都知道,老高就是要为张峰做点事,说白了,不就是要找白雪算账么?高芳芳说,那是我哥哥的事。温小婉说,那时你哥哥他身体不好,肝不好,一眼就看出来,满嘴的酒气,我还要扶着他,不然他要倒呢。高芳芳想得出哥哥是个什么样儿。温小婉问高芳芳,你不也想问么?白雪是什么样,谁是白雪,最关键的,不是每个人都讨厌怎么一个男人叫他妈的什么白雪么!这可说到点子上了,当初张峰也这么骂的,什么人不搞,搞一个叫白雪的男人!这事多大?嗯?温小婉摊着手问。

12

高芳芳跟温小婉说她这次是带孩子从南方回故乡。孩子?温小婉顿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她自己跟张峰还没有孩子呢,尽管他们曾经有婚姻,可他们没有孩子,但高芳芳跟他有孩子。温小婉似乎想强调孩子并不能说明问题,比如她现在跟一个做小生意的人结了婚,刚才高芳芳在杂货店里还见到过他的背影,假如需要温小婉也完全可能跟他有一个孩子,但目的在什么地方呢。对,她追问起高芳芳她这次回来的目的,然而高芳芳没有跟她说,实际上也许她关心过到底那个白雪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但问题是这个白雪又是什么意义?

她俩都很犹豫,然而温小婉还是把她引到了白雪的住处,那是一处黢黑的水泥墙留下的一道建筑门空,可以看见曾经的脚手架,还有用剩的砖块垒成的小小的阶梯,向着右边是一道淌水的深沟,然而即使从这道门空进去,左右暂且不说,即使是直着往里,先要下一道坡,再之后会有一栋后现代城一般的新楼,很惊奇地立在这堆破烂的围院建筑中,而那些低矮的建筑彼此难分,歪斜地靠在一起,也有路单独撇开这个院子,似乎往有水的沟渠那儿延伸而去,那边有小树林。这一块地方,显然是温小婉长期往返的,她一再问高芳芳,你到底要见他吧,要见白雪吧。如果她不问,也许高芳芳自己也要问自己,终究要不要见呢,她俩就站在门空这儿,她想引她走,但她不动,她就跟她讲,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在意了,你真是不懂我温小婉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能缩能伸,我能高能低,我也受过苦,遭过害,但高芳芳,你看,我对人你可都看见了。她是没什么讲不出来的。高芳芳既有些厌恶她,又有点莫名的敬佩,当然她是个能干的女人。

她把她往左边引,那儿有低矮的灌木丛,前边是水沟,还有一道水泥闸,这一带是环城河的东引河,这一点高芳芳还明白的,但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建了一栋这么高的楼,这是谁的主意?不过她离开这地方已经六年了,这六年什么不能发生?她有点着急,不想再耽搁太多的时间,温小婉问她,你小孩闹吗?怎么说呢?高芳芳没法讲清楚她的孩子,再说这样来讲孩子也似乎更加的让人晕乎,总之孩子她什么也不了解,这一点倒是事实。她们晕乎乎的情况大致相同,至少高芳芳是这么看的,但温小婉可是个有准备的人,她说过她接待过她哥哥老高,现在对于高芳芳她倒是可以让她了解清楚到底白雪是个什么样的人!

最终温小婉把高芳芳领到了这片建筑群差不多最拐角的一栋院子,院墙同样是带水渍的水泥墙,有些水泥已斑驳脱落,露出青色的灰砖,院中没有树,只有几株草茎样的东西长在墙头下边,在外边都可以看到,在这个位置你才发现原来那个后现代的高建筑在环城河的对岸,离这里有两座拱桥隔着。院子里传出一股腐烂的气息,她告诉高芳芳,白雪就住在里边。她想白雪原来离自己已经这么近了,院子的门是半开的,房门也是半开的,下午光线不错,这河边有不少老树,所以光影交杂,应该说这倒有了好风景一般,高芳芳就怔在院门那儿,右手扶门框上,感到有水渍从木头上浸出,门也快要腐透了。这与当初张峰说过的多么不同,那时他好像提到过这个白雪,提到过一个叫白雪的男人,和他那做大生意的前妻温小婉多么风光,可现在,高芳芳到了白雪住处了,觉着不对啊。她没有立即进去,就僵在门那儿。温小婉说她自己每天都要来。屋子共有三间,如果你进去,你就会看到

白雪。

屋子,她知道肯定很潮湿,甚至屋顶上的落叶也潮滋滋的。天空中有鸟低低的飞过,高芳芳也抬不起头,有很沉的东西压在那儿。白雪就在这院中的房子里,房子很潮湿,发霉,浊浑,压抑,甚至肮脏,杂乱,在看得见的一扇窗户的外边晒着中药样的木渣,还有一块断砖压着一只毛绒绒的旧玩具,假如再伸头,看得见两三只花盆,里边的浮土正发着铁黑的光泽。这就是故乡啊,跟南方不同,那也很潮湿,但潮湿中有一种刚烈的决绝的气息,在这环城河边,在这个叫白雪的男人的院子外边,她只感到白雪十分特别,让他呆在那吧,让他永远呆在那吧。她终于说出这句话,让他永远呆在那吧,她发现温小婉满脸的皮肤都暗暗地隐隐地拉紧着,她很不自在啊,她想也许她是让她进去,让她看一看白雪。但是,不!

13

女儿一定要带走那条她舅舅的大黄狗,她的这一点要求,高芳芳起初是不同意的,这次回故乡来,她对女儿的看法是,或许就不应该带她一起回来。当然她也早就明白是应该让孩子回故乡看看,她出生在南方,但是她生命的第一刻,是在故乡的,那个叫作张峰的男人是她的父亲。真是悲伤,真是往事不能重提,但带她回来是有道理的。不过女儿有女儿自己的想法,她要带走那条大黄狗,从她到值班室第一次跟大黄狗见了之后,便跟大黄狗有了特别的好感,似乎她都不想多问有关那个在道口守路的舅舅的事情了,她要这条大黄狗。大黄狗也老了许多,不过,孩子眼中呢,也许不这么看,再说大黄狗差不多跟女儿一般大,至少不比女儿小,女儿要把它带到南方去。但是,妈妈高芳芳很着急,她告诉女儿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要马上走,我们要离开这,我们要回到南方去,我们要立刻动身。女儿不同意,女儿问妈妈,以前你没说没有时间啊,怎么就没有时间呢,还早啊。妈妈说,你不懂事,你小孩子懂什么?没有时间了,妈妈告诉你就是没有时间了,妈妈确实是真的感到没有时间了。女儿哭了起来,并且停不住,这使高芳芳的心情难以平静,她害怕自己急躁起来,她知道要是自己急躁起来,事情可能更加难以收拾。她要女儿听话,答应了女儿,只要带走大黄狗,就不要跟她谈任何条件了,不许闹,不许哭,不许跟妈妈怄气,现在妈妈有情况,心情不好着呢。可是妈妈,你有什么情况呢?女儿问。高芳芳没法回答她,跟她讲什么好呢。

她只好带着女儿回到了小刀山铁道叉口,果然那只大黄狗还是站在上次见到的地方,那个台阶的中部。女儿跑过去,拽着大黄狗的头,啊,大黄狗。诗人高芳芳觉着那大黄狗的脑袋就跟孩子舅舅的一样,她现在得相信女儿真有眼光,最起码比自己好,她倒也是直接,想把大黄狗带走,就跟妈妈闹。高芳芳想要不是来带走这大黄狗,完全可以乘上午的飞机离开故乡了,但现在不行了,时间虽然还要争取,但事情已然这样,有条大黄狗一起回南方,也许并非没有别的好处,但什么好处呢?她自己也不甚明了,但这只好是自己堵自己的嘴了。可时间真是不能这么瞎耗着,时间不能耗下去。女儿拉着大黄狗的耳朵,下了台阶,上了水泥沿,然后到了铁轨那儿。

中午温暖的阳光照在铁轨上,一直向前方看去,铁轨要转一个弯。女儿向着那拐弯的铁轨看,小刀山蜿蜒的南侧坡底正和稻田与土路交错着退缩。女儿、大黄狗和高芳芳沿着这铁轨向南边走,高芳芳知道张峰被杀的那天中午,他就是沿着这条铁路慢慢从城北那边走来的,向这小刀山走来的,现在女儿和大黄狗走在前边,她自己走在后面,她想不要催促女儿,女儿有女儿的考虑,女儿知道她应该知道的事情。大黄狗在铁轨左侧长小草的石子上走着,女儿走在铁路中间,高芳芳在后边。女儿问,妈妈,这次回来是看爸爸和舅舅的啊。妈妈说,是啊,爸爸和舅舅,可他们都不在了。女儿说,知道不在了,但你不是说他们不在了,也是在吗?在心里边啊。妈妈说,你记得这个就好,一个是爸爸,一个是舅舅。女儿说,是啊。她不停地看表,又看太阳,又看铁路,但她没有再催促女儿,她想女儿回来一趟不容易,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回故乡,既没有见到爸爸,也没有见到舅舅,真是不容易,不再说她,随她吧。她们和大黄狗就这样向着南边走去。

晚上,她带着女儿坐上了飞机,大黄狗是交给了货运公司办理宠物专运。在飞机上,她再次看表,低着头,女儿看着窗眩,静静地看着忽儿有点发暗的故乡的机场那空旷的草坪。她眼睛不时地盯着前边登机口那儿的布帘,一个接一个进来的旅客,都是陌生人。女儿的小腿晃着,手里捏着一只糖果,她问妈妈,那个温阿姨为什么要给我糖啊。是啊,糖果是温小婉给的,温小婉没有见到她女儿,说实在的,很难过的人,都是,不见也罢,谁能受得住呢。这糖果真甜。女儿跟妈妈说,温阿姨真好,这糖好甜,女儿又问,这糖叫什么名字,回到顺德你还要买给我吃。妈妈说,叫硬糖果。女儿说,硬糖果,记住了。她跟女儿说话,眼睛却盯着登机口那儿,突然从头顶的某个按钮中发出了滋滋的声响,这是广播启动的声响。她嗓子提起来了,紧抓女儿的手松开来,头昂了起来,女儿望着她,嚼着硬糖果,看着妈妈,妈妈问女儿,你吃糖吧,再吃。

女儿还是望着她,但广播还是没有响起,她勾着头,又不想碍着女儿,朝窗弦外看,只有很小的角度,她看见有车子向飞机这边开来,广播还没有响起,这时她真是有些按捺不住了。这时隔着通道有一个人碰了她一下,问她,有什么事吗?她摇了摇头。飞机怎么还不起飞啊,登机口那儿已经没有人上来了。她再次勾着头,又看见了之前那辆车子,上边闪着红色的警灯,她决定认真地打量一下,似乎在移动,但很慢,终于向着这个停机坪驶来,她看到了硕大的航空图案,是导引车。她缩回了位子,广播又滋滋地响了两下,但听不到声音啊,她就这么捱着,听不到广播声。空姐已经站到机舱通道的中间和前部,微微地笑着,她想听广播到底响了没有,里边会有什么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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