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看大地多么辽阔

2008-05-14 04:16唐晓渡
人物 2008年5期
关键词:北岛诗歌

唐晓渡

应该是1984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领大学期间的好友刘东去见北岛。那时我住前门东大街8号楼的作协集体宿舍,北岛的居所则地处如今已不知什么模样的西打磨厂胡同,两下相距不过十来分钟路程而已。是不是有过传呼电话预约记不得了,只记得他的住处在一个大杂院的尽头,必须穿过一个被防震棚之类的临时建筑紧夹着的长长甬道。印象中房门是带玻璃格子的那种,旧底,但不久前新刷过蓝色的油漆,里面糊着白报纸;客厅的墙壁也够白,或许同样粉刷过,或许只是因光照不足反衬出来的效果。这样的记忆底版有助于突出开门那一瞬所遭逢的北岛的目光——尽管这并非是我初识北岛,尽管他戴着不算太薄的近视眼镜,但必须承认,此前我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这样的目光:矜持、冷淡、忧郁,而又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可以说是一种漠然的锐利。

刘东如今早已大名鼎鼎,但当时还不行,当时他还只是浙江大学的一名青年美学教师。和那个时代所有热爱诗歌的年轻人一样,他对北岛也是心仪已久,这次见面就是出于他的一再提议。眼见梦想成真,他那份心潮澎湃,至今想起还令我又感动又好笑。为了不辜负他的心思,我决意让他唱主角;遗憾的是,他巨大的热情始终未能得到相应的回报。老北岛那叫惜言如金,几乎是问一句才答一句,而且力求简短,让我不断想到他那著名的“一字诗”(标题:生活;正文:网)。整个谈话过程犹如在拉一张过钝的大锯,虽说看上去你来我往,却无法深入,而且不断“卡壳”,让双方陷入断、续不得的尴尬境地。刘东体能再好,也扛不住太多沉默的压迫,恰好此时我也看完了刚在香港出版不久的中英文对照本《太阳城札记》(其中文部分完全用手书,这一形式令我着迷),于是刘东建议,是否找个地方,一起看看他当天刚刚购得的西方经典油画幻灯片?北岛似乎叹了口气,起身把我们让进里屋。

幻灯片有50张之多,投影仪也是新买的,随身带着。刘东显然想找回他固有的热情,边架机器边絮叨说,替学校买这些劳什子是他此番来京的主要任务,不料倒让我们先一饱眼福了。然而放映的过程并没有带来他预期的幸福,因为大家都有点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短促而突兀,像在头顶上一掠而过的不明飞行物。其中最荒诞、最让人哭笑不得的几句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而且还真说到了不明飞行物。

刘问:最近在写什么呢?

北答:没写什么,瞎想些事情。

刘问:那想些什么呢?

北答:……比如说,UFO。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接着该做的就只能是告辞了。北岛此刻却突然放松下来,说如果不着急的话,可以等他妻子回来一起包饺子。我不认为他是在说客气话,问题是心情不合适。两人都有点郁闷,相随着一声不吭出了大杂院,刘东突然回头爆笑道:“北岛这家伙……啊!”我当然知道他这声“啊”的复杂内涵,于是也哈哈一乐:“知道他的绰号是什么吗?老木头!”

“当时能谈些什么?烦心的事太多了,再说也还来不及成为朋友。”近20年后与北岛说起这段往事,他的目光已经变得至为平静柔和——当然,是那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柔和,从中你可以读出,“老木头”仍然是“老木头”。

在被归入“朦胧诗”的一代诗人中,北岛从一开始就是最为耀眼的一个,但或许也因此注定成为受成见侵害最深的一个。以他的早期作品为例:正如小说界迄今绝少有人提到他初稿于1974年、发表于1978年的中篇小说《波动》——在我看来,无论在方法上带有多少模仿的痕迹,这部小说在当代小说史上都应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一样,诗歌界在大多情况下也只牢牢盯住他的《回答》、《宣告》或《迷途》等符合“朦胧诗”定义的作品不放,充其量将视野扩展到《红帆船》、《习惯》等为数不多的爱情诗,而对诸如《日子》、《一个青年诗人的肖像》等显示了别一种风格、别一种可能性的作品,却基本上视若不见,就更不必说稍后像《触电》、《空间》那样既更深地触及生存的困境,方法和风格上也更为精细,更具个人色彩的超现实主义作品了。毫无疑问,这种象征化、符号化,最终意识形态化的成见为某些一心要“打倒北岛”、“pass北岛”的后起诗人提供了方便,其结果是使“北岛”这个名字在被加速度地经典化的同时,也被焊死在人为设计的当代诗歌发展框架的某一点上,成了诗歌不断超越自身的一个证明,更准确地说,一件祭品。或许在这些诗歌同志看来,二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当然,这里说的只是一种成见,并且相比之下是较小、较为无害的一种。来自另一向度(国外汉学界的向度)而又与此对称的,可参见哈佛大学教授斯蒂芬·欧文(Stephen Owen)先生的《何谓世界诗歌》(中文译文最早载于上海民刊《异乡人》1992年春季号,已收入同一作者最近由三联书店出版的《迷楼》一书)和诗人欧阳江河为北岛诗集《零度以上的风景》所写的序文《初醒时的孤独》(收入其评论集《站在虚构这边》时更名为《北岛诗的三种读法》,三联书店,2001)等文章。至于更大、为害也更烈的成见,这里不说也罢。需要指出的是,种种成见尽管各有所据,不可一概而论,但作为诗歌态度却又表现出惊人的一致,即都把诗看成了一种权力;这也就决定了成见持有者的共同身份,即都是些“战争的客人们”。这一富于讽刺性的称谓出自北岛的《完整》一诗,与此相关的是一个至为荒谬的场景:

琥珀里完整的火焰/ 战争的客人们/ 围着它取暖

是否也可以将其视为“全球化”背景下多方合谋的一种诗歌“奇境”,或充满“后现代”、“后殖民”意味的诗歌“奇观”?或者更彻底些:一道风景线?这道荒谬的风景线肯定不为北岛所专属,却通过他显示得更加触目。自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由于无从读到他更新的作品,作为诗人的北岛对国内绝大多数读者来说越来越近于一个寓言,一个因主人长期外出而赋闲的地址;取而代之的是作为公众人物的北岛:人们越来越习惯像谈论一个明星那样谈论他的国际声名,谈论此起彼伏的他将要摘取诺奖桂冠或与之擦肩而过的消息,以及种种与他有关的传闻、舆论、臆测、花絮,而不是他的诗。“北岛的名字”,一位论者不无忧虑地写道,“在成为一个象征的同时也正在变成一个空洞的能指。”他所忧虑的与其说是北岛的名字,不如说是那些搬弄着这个名字的嘴巴,是在搬来弄去中被搅得乱七八糟、恶俗不堪的诗歌趣味和诗歌记忆——许多张大嘴巴,共用一颗失忆的脑袋,还有什么比这更适合作为所谓“空洞的能指”的能指呢?就此而言,曾经发生过的一件趣事不应仅仅被看作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也可以被视为某种小小的症候:2003年春节期间,回国省亲的北岛应友人之邀去某地。当地一位据称“80年代也写过诗”的“诗爱者”听说后很兴奋:“北岛?我知道!”接着他开始热情洋溢地背诵他所认为的北岛代表作:“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出自梁小斌所写诗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汇聚了北岛迄今主要作品的《北岛诗歌集》前几年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诗集一印再印,总发行数突破了三万,就更值得庆贺。据我所知,一部诗集而拥有如此高的印行数,十多年来不说是绝无仅有,也是极为罕见的。这是否表明北岛的诗又一次征服了读者?对此我宁可持更谨慎的看法;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次胜利:既是一个人和他的诗的胜利,也是有心向诗的读者们的胜利;既是“缺席的权利”的胜利,也是“在场的权利”的胜利;既是时间的胜利;也是对时间的胜利;最后,是把所有这些凝聚在一起,永远会逸出历史或人造的“琥珀”,而反复将自己显示为“生命语言之‘活火的人性/诗歌本身的胜利!”

北岛本人怎样看待自己作品的“还乡”是另一个问题。显然,这里需要的不是热情,而是透彻的洞察力。他写于90年代中期的《背景》一诗于此更像是某种预应式的,即充分考虑了各种压力的表达。诗的基调是自我交谈性的,但起手一节却使用了斩钉截铁的条件论断句式:

必须修改背景/你才能够重返故乡

孤立地看会觉得激愤、孤傲而突兀,只有领略了第二节交织着嘲谑和反讽、苍凉和豁达混而不分的身世感,以及随后有关一个家庭宴会的半似调侃半似叹息的概括描述,才能品出其中的复杂滋味。2003年下半年我受《诗探索》的委托,通过e-mail对北岛进行访谈时曾议及这首诗。在肯定“背景”、“重返”和“故乡”都具有多重涵义的前提下,我的问题是:假如“重返”成了错位,你会失望吗?他的回答令我感到,他和他的诗其实从未脱离过母语语境:

……这是个悖论。所谓“修改背景”,指的是对已改变的背景的复原,这是不可能的,因而重返故乡也是不可能的。这首诗正是基于这种悖论,即你想回家,但回家之路是没有的。这甚至说不上是失望,而是在人生荒谬前的困惑与迷失。

我不知道对应地去读他写于稍晚的《远景》一诗是否合适?在这首诗中,乡愁和风、言说和道路互为隐喻,而威胁来自道路尽头那只“扮装成夜”的“历史的走狗”。诗的结尾饱含忧郁,它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北岛,一个有点“老派”,但很可能也更加本真的北岛:

夜的背后/有无边的粮食/ 伤心的爱人

“无边的粮食”、“伤心的爱人”在这里都具有终极事物的性质。认为它们的被遮蔽构成了北岛写作或继续写作的理由是过于简单化了;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从中发现令他忧郁的理由,令他对历史和人生的荒谬一直保有极度敏感的理由,令他认同“诗是忧郁的载体”(西班牙诗人马查多语),并致力于使写作成为对荒谬的持续揭示的理由。而同样的理由或许也正是他的诗吸引我们去一读再读。

和“荒谬”一样,“忧郁”肯定也是北岛写作最重要的词根之一。在前面提到的访谈中,“忧郁的载体”不仅被北岛标举为他一直在寻找的诗学方向,而且被用来表述他在长期漂泊中对母语的感受(在布罗斯基所比喻的“剑、盾和宇宙舱”外,他又加上了“伤口”),甚至被用作他反思新诗传统的“动力和缺憾”的内在尺度(见2003年第4期《诗探索》)。这是否意味着他同时也提供了一把钥匙,据此可以更方便地打开他的诗歌之门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总也有人站在他诗的门前抱怨“不好懂”。那就让我们一起来试试如何?不过要小心,警惕由此又形成一种新的成见。多年前北岛曾把诗自我定义为“危险的平衡”,对他的新老读者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应该始终记取的提示。

不妨把北岛的散文也视为一个平衡的因素。北岛开始写散文是90年代中后期的事,“还乡”却早于他的诗,最初见于《天涯》,稍后则在《读书》、《书城》、《收获》等杂志开辟了专栏,并辑集成《失败之书》(汕头大学出版社,2004)、《时间的玫瑰》(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和《青灯》(凤凰出版传媒集团/ 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先后出版。散文中的北岛当然还是诗人北岛,却更为从容洒脱,富有情趣,其风格上的明显标志是突出和放大了在他的诗中往往隐藏得过深的幽默(一个幽默的北岛是必要的,他在令人感到亲切的同时也令人安心)。从专业的角度我更看重《时间的玫瑰》,其中收入的文字在《收获》杂志以专栏形式连载时曾冠名为“世纪金链”,而“金链”在这里意味着:一个人的诗歌史、他的精神谱系和他“不断调音和定音的过程”。由于北岛很少直接谈论自己的诗歌创作和相关理念,这本书注定会成为他的研究者,包括诗歌史研究者不可或缺的案头读物。

现实的北岛、诗人的北岛和散文中的北岛既不是一回事,又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用一句批评的行话说,三者之间存在某种需要不断发现和发掘的互文关系。这种关系的错综复杂肯定不能被简单地归结为几个“关键词”,但类似的努力仍不失为一种有益的尝试。如果说“荒谬”和“忧郁”确实可以视为北岛迄今诗歌写作中两个最重要的词根的话,那么,他的散文就不妨被认为是在不断揭示并增强“行走”一词的丰富内涵。以下这段文字引自新近出版的《青灯》一书中的《旅行记》一文,其中有“象”有“征”,不但以“行走”为纽结,呈现了一个人可能的现代处境及其意义关联阈,而且据此引申出了一代人独特的生命/生活哲学:

航空港成了我生活的某种象征,在出发和抵达之间,告别和重逢之间;在虚与实之间,生与死之间。航空港宽敞明亮,四季如春,有如未来世界。我在其中闲逛、读书、写作、瞌睡,用手机打电话,毫无顾忌地打量行人。而我,跟所有乘客一样,未曾相识也不会再相见。我们被虹吸进巨大的金属容器,射向空中,体验超重或失重的瞬间。

从长安街那边出发的男孩到此刻的我之间,到底有多远?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我们这代人违背了古训,云游四方,成为时代的孤儿。有时深夜难眠,兀自茫然:父母风烛残年,儿女随我漂泊,社稷变迁,美人色衰,而我却一意孤行。这不仅仅是地理上,而是历史与意志、文化与反叛意义上的出走。这或许是命中注定的。在行走中我们失去了很多,失去的往往又成了财富。

按照世俗的标准,北岛够得上一个超级的“成功人士”。他在世界范围内被公认为中国当代诗歌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曾先后获瑞典笔会文学奖、美国西部笔会中心自由写作奖、阿格那国际诗歌奖;曾获著名的古根海姆奖学金并被选为美国艺术文学院终身荣誉院士。然而,在“行走”这一被意识到的宿命面前,所有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平衡吗?对称吗?互为代价吗?也许都有点儿,但从根本上说都够不上,因为,正如他所认可的,母语才是他“唯一的现实”——唯有这一现实及其内在的召唤才能使北岛有力量一直走到今天,使“老木头”仍然是“老木头”,顺便,也使我从记忆中的西打磨厂胡同一直走到这篇文章的末尾,并愿意和着北岛轻声喊出:

看大地多么辽阔,上路吧。

猜你喜欢
北岛诗歌
睡吧,山谷
读北岛:一只轮子,寻找另一只轮子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诗歌是光
诗歌岛·八面来风
有限景点 无限景致 回味新西兰北岛的自然美
北岛:摇诗橹漂泊异域,荡文舟回归故土
诗歌论
诗歌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