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生
在指导学生背诵《离骚》的导语中,我说道:《离骚》是屈原留给这个世界的绝命书。在这封遗嘱里,他告诉关注他的人们,他本来不想死,又不得不死的心结,他曾经做过不死的努力,但最后失败了。他的死绝非一时冲动,而是苦思冥想、蕴酿长久的理性行为,因为他活着不仅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帮助楚王实行美政,而且连自己的清白都无法证明。他的死是对楚国政治现实中那些居心叵测的政敌们的控诉,是他在饱受侮辱和损害时仍保持高尚人格的辩白。
全诗372行,无一字不是政治家屈原自我人格的写照,自我情感历练与挣扎的倾诉,生命存在受到屈抑的呐喊。而这一切又无不托物其中,寓物其间。
所以,隐喻、象征、神话的广泛运用铸就屈骚本质的艺术风格,主观选取之物成为诗人内在情感外向投射的载体。三者的交错运用,使得一腔激情和怨愤化转为温雅的风格表现。于是,“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奸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王逸《楚辞章句》)。这种将《诗经》比兴手法发展为托物言志、托物寄情的努力,使得屈骚别见风采与精神。这种风采与精神在司马迁看来,是“义理”(见义远)、“辞章”(文约、辞微)与“人格”(志洁、行廉)交互作用的完美呈现,因此称说它“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司马迁《史记·屈平贾生列传》)。
这也许就是“离骚”的诗与真吧:作为政治家的屈原不仅要以“诗”的形式和诗的语言这样一种高贵的方式来控诉楚国政治生活中奸佞当朝、忠良遭陷的罪恶,而且要以同样的方式来告诉楚王、楚国人民以及后来的人们一个真实的屈原和屈原真实的情操世界。为自己高尚人格遭受的种种诬蔑辩白,抒发一种清高孤傲、洁身自好的自我感和嫉恶如仇,愤世不平的激情。
诗一开篇,诗人就明明白白表白了自己高贵的出身: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我乃古帝高阳氏的后裔,是楚王的同族,我的父亲叫伯庸。这并非完全为了炫耀高贵的出身,更不是为了攀附楚王。如实的告白是为了表明屈原对楚国与生俱来的义务,和不可推卸的责任。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我的父亲在我出身的时候给我取了两个很好的名字:正则和灵均。司马迁记载:屈原,名平。这些名字为什么是“嘉名”呢?冯友兰先生曾解释说,这是以黄老之学的思想为根据来说的。他引《内业》篇求证说“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又引《庄子·达生》篇说“无累则正平”,“天下平均”(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上,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21页)。这种美好的愿望,后来成为屈原自觉的人生抱负,同时黄老一脉“以治身为内,以治国为外”的学说也成为他革新楚国政治的哲学思想。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不但本质(出身)好,而且教养也不错。打从小就是在白芷、秋兰等各种香草的簇拥下成长起来的。然而,养尊却从不处优,这是我的本质。何况楚王的情志和楚国的形势令人深感惶恐和忧虑。楚国国内围绕革新变法的问题存在尖锐的斗争,《史记》记载说,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原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夺之,屈原不与”。“夺之”就是要变更其内容,阻挠变法,屈原“不与”,于是一场变法与阻挠变法的你死我活的斗争开始了。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毗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这是关于时间的感伤。时不我待,时间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可以将任何人、事、物消溶的力量。在《离骚》中常常有一种巨大而深闳的声音响彻全章,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对时间无法把握的惶恐。“恐年岁之不吾与”、“恐美人之迟暮”、“恐皇舆之败绩”、“恐修名之不立”、“恐嫉妒而折之”……使命加身、责任附身的屈原,惶恐不已,除了因个人理想不能实现、修名不立而岁月蹉跎、时不我待的伤逝之外,更有对君国之系念及小人当道、报国无门的虞悸。人生年不百,千岁忧常怀。革故鼎新、振兴楚国的宏伟理想,如之何才能快快地行动起来。事不宜迟,情急辞激,哪怕对于君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高声严责:为什么不趁着英壮之年抛弃秽政,改革陈腐的法度?来吧,乘着骏马奔驰啊!我愿作前驱,去追寻那先圣们的足迹,营造一个清朗的政治天空。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昌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
你看那励精图治的三代,禹、汤、文王的德政多么的纯粹、清明、澄澈而充满活力,政通人和,群贤毕至,众芳咸集;而夏桀、商纣却贪图佚乐,人嬉政荒,朝堂乌烟,结党营私,江湖瘴气,民不堪命。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后世不师,则历史常常有惊人相似的一幕。看看今天的楚国吧!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党人营私之风日盛,他们要把楚国引到一条黑暗险狭的道路上去。国家处在危机中!我四处奔走,哪里是担心自己遭灾遇祸,实在是要走“前王”的变革之路。要说明的是,这里“前王”不同于“先王”,“先王”可以是过去很久的国君,而“前王”则是逝去不久的国君,这里所说大概是楚悼王,他起用卫人吴起变法,遭遇旧贵族的普遍反对。悼王死,吴起被诛,但变法与反对变法的斗争并没有结束,继吴起之后主张继续变法的就是屈原。然而,天可鉴,人不知,楚王却不知我的一片忠心,反而听信馋言而怒向忠臣。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我又何曾不知道忠直之言会招致亡身之祸,何谓看得破,忍不过,我之谓也。我之耿耿于胸而不能舍弃者,乃楚王与楚国也。悠悠苍天啊,为我的赤胆与忠心作证吧!
贤而受谤,能而遭嫉,忠而被疑,诚可哀哉!然而更可哀者,乃“民生之多艰”、“众芳之芜秽”,还有“老冉冉其将至”,而“修名之不立”。“修名之不立”则何以立世,又何需立于世,既然活着只能“屈心抑志,忍尤攘垢”,我又怎能“独穷困夫此时也”?于是,在屈原的心中,一个诀绝的念头出现了:“伏清流以死直”。以死来捍卫尊严,以死来表明清白。这不是自古以来的清正之士最后的一条路吗?看来我屈原也只能“依彭咸之遗则”了。彭咸这位商代的贤大夫不也是因谏君不听而投水自尽的吗?
然而,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又是否值得?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诗人不是没有犹豫过——“延伫乎吾将反”,全己洁身,“退将复修吾初服”不也是一条自好之途,于是——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采来“芰荷”缝制上衣,集成“芙蓉”做成下装,穿上这样奇异的服装,卓然独立人群,世人不我知而我自知,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只要我自己道德高尚,情感真挚,我心永远,至死不渝,不也一样自得其乐,又何需别人的理解呢?何况“民生各有所乐兮”,我只要“独修好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不也好。何必整天“觑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还是回到自我的世界里去不断求索吧!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是一个神话的世界,自然是一个神奇的世界,然而也是一次狐独的程旅。在这样一个超凡脱尘的仙界里,诗人仿佛沉浸在如梦似幻的境界中,乘玉龙,驾飞鸾,一路日月开道,终途风雷相伴,直达天廷,昆仑求美女,洛水求良媒……,他要去寻找贤王、明君。可到头来还是空空的归来,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情景,因为“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我又“焉能忍而与此终古”呢?看来在神话的世界里,美女(明主)也是难以找到了,而那志同道合的人们又在哪里呢?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原来自命清高的君子们也蜕化变质了,“不芳”了,没有了香气且不说,而且投机钻营,庸俗不堪,散发出难闻的臭味。只有自己那块美玉还“芳菲菲而难亏,芬至今犹未沫”。于是,特立独行成了屈原的宿命。神话的世界也无需流连。然而,在这样一个世界即将消散之前,他还是为自己谱写了一曲灿烂的华章,作为离开这个神界的临别赠言,给自己一个浓墨重彩的自慰。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糜以为粻。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乐。
这是梦醒之前沉浸在“九歌”、“韶舞”中短暂的欢愉。太阳的光照刺破了暗夜里五彩缤纷的肥皂泡,人生境头切换到仆从悲怀、马不前行的人世间。一切美好的都结束了,一切可尝试的遁途也都证明是无路可走,摆在眼前的一条明道是汨罗清流,纵身一跃,清白便永留人间。
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为美政兮,吾将从彭成之所居!
这是凄美的尾声。他控诉了他要控诉的,辩白了他想要辩白的,他倾诉了他的寂寞和不想死而又不得不死的无奈。他至死都不能忘怀的只有两件事:清白与美政。他是为了清白与美政来到这个世界的,也是为了清白与美政而离开这个世界的。
[作者通联:湖北武汉水果湖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