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红艳
一位有识之士说过:“改造现代社会的主力军,都在现在的课堂里:将来的总书记、总理、厂长都在现在课堂里。”我是一所重点中学的高中语文教师,出于职业的责任感,很想补充两句:“将来提升国家的软实力的主力军,都在现在的课堂里;茅盾先生曾写诗问道‘未来鲁迅属何人?我的回答是在现在的课堂里!”
语文教师当然喜欢作文经常在班里受表扬的学生,其中有些同学怀有“当文学家”“当小说作家”的梦想也不为错。最近媒体报道成都一所重点中学的一位15岁的初三学生,已经创作并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颇获好评,被誉为“天才少年”“神童作家”。但“天才少年”的父亲反驳说:“我认为我儿子不是天才,他不过是把长处发挥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令人吃惊和天才是两回事。天才这个称呼不能随便给人戴上;只看他的数理化,他岂不成了蠢材。”这位父亲眼下担心儿子的中考,长远的担心是,伤仲永的故事会不会在儿子身上重演,最忧虑的是儿子长大后如何做人。(见2008年3月19日《长江商报》)
这位父亲的担心不无道理。鲁迅先生就提醒过文学青年,说:“先前的文学青年,往往厌恶数学、理化、史地、生物学,以为这些都无足轻重,后来变成连常识也没有,研究文学固然不明白,自己做起文章来也胡涂。”(《致黎颜民》)
我作为中学语文教师,还有另一种担心。
有些中学学生满怀“要当小说作家”的美梦,人各有志,理当受到尊重。但老师要因势利导,促进他们健康地成长。因为写小说离不开虚构,弄得不好,“虚构”一词容易造成误导。有的学生说:“虚构,就是凭空捏造。词典里是这样说的。”我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文学词典》里,虚构是文学创造中采取的一种艺术手法,是艺术想象的产物。你一定要搞清楚‘写小说要靠虚构的真谛。”我这样讲是防微虑远,及早打“预防针”,这对培养学生的良好素质有百利而无一害。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鲁迅先生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一种容易发生的社会现象,即有的人以“写小说”为名,其实是“丑诋私敌,等于谤书;又或有谩骂之志,而无抒写之才”。其方法是“对号写作”:先从相貌、衣着、住宅、言谈举止以及经历和职业等方面摹写现实生活中的某个真人,锁定之后再凭空捏造,“泼大粪”。结果是既伤害了他人,也害得自己吃了官司。
因此,语文教师要加强阅读教学。阅读是写作的先导,其作用是“熏陶”“浸润”“潜移默化”;而写作对于阅读的借鉴,应该是“始于学步,终于创新”。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现代文选读》一书,是供六年制重点高中一年级两个学期使用的课外阅读教材,书中有小说《“含川斋”见闻》颇受学生喜爱,书中的“阅读提示”起了正确的引导作用。老评论家孔罗荪先生在《人民日报》“文艺评论”专栏著文说:“二十年代有一个‘倪焕之,八十年代将有无数个‘倪焕之,有待作家加工创作,为教育文学打开广阔的天地。例如这次获奖作品中的《“含川斋”见闻》,就是一篇很好的小说,它塑造了一个具有独特性格的老教师‘竹夫子。……”课本中的“阅读提示”文字,开头一句便是“这篇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一位老教师竹夫子的感人形象”。
于是我要学生思考:“为什么说小说中的人物是‘塑造出来的?‘塑造与‘虚构之间是什么关系?”为此,我很注意帮助学生收集与此有关的阅读资料,如胡远珍、曹岭在《中学语文》上发表的《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含川斋”见闻〉艺术构思浅析》;刘纲纪在《湖北大学学报》上发表的《为有斯人慰寂寥——评〈“含川斋”见闻〉》;张广明在《湖北日报》上发表的《一篇写教育题材的好小说——读〈“含川斋”见闻〉》;老作家陈泽群著文《悭泪的明烛——读获“红烛奖”小说〈“含川斋”见闻〉》以及当时国家教委机关刊物述评这篇小说的文章,等等。这些阅读资料很有利于帮助学生多角度地解读文本,从而理解“塑造”与“虚构”之间的关系。
还有,如果能找到这篇小说的作者现身说法的资料,当然再好不过。正好,河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作家谈中学语文课本》一书,书中有作者涂怀呈本人写的《〈“含川斋”见闻〉的创作经过》一文。文中生动地揭示出“塑造”与“虚构”之间的奇妙关系,他说:
……但教师也享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就是自己“身当其中”,对教师的生活境遇和思想感情有较深的体验,如果动起笔来,会写得真切动人的。“要写自己熟悉的题材”是文艺理论上的一句老话,也是经过无数人的写作实践证明了的一个真理。
我们抱着这种自信,原想写一篇记叙真人真事的散文,由近写到远,先选最近在高考阅卷期间新结识的一位中学教师。他在阅卷评分时严格规范,一丝不苟,而且举止姿态也像孔子说的那样“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我写着写着,忽然感到话长纸短,曾经熟悉的一些教师形象都结伴而来,浮现在眼前:
——“我小时候听父亲说过,人世间有两颗泪珠最珍贵,一是忠勇的武将战死眼中溢出来的,一是刚烈的文官谏死时眼中溢出来的。”这是小说《“含川斋”见闻》末段中的一句话。这句话是我父亲说的。先父当过塾师,我从小便在他的戒尺旁硬着头皮背书。他对屡不听话的顽皮学童动过教鞭,但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吓一吓而已,那铜边眼镜里闪着慈祥的光。而对于爱哭的学生,他就深情地讲着人世间有两颗泪珠最珍贵的历史故事,为人要有泪不轻弹呀,其教育效果则是让我们懂得了:即使位卑也不敢忘忧国。我把这种为师之道,概括为三个字:长者德。
——又一位老师,早年是眼科专家,曾在农村创办过“防盲治盲讲习班”;中年当了专业电影编剧,教过我的电影课;晚年在“文革”中被打断了五根肋骨并蒙冤入狱。他出狱退休后,决心把最深的爱献给普天下受苦的残疾人。曾获国家级大奖的报告文学《热血男儿》中写到了他。他七十三岁时,还自费去四个省调查考察,写出了《刍议我国的防盲治盲和盲童教育》的论文,并下农村联络当年“防盲治盲讲习班”的学生们起来努力为残疾人谋幸福。他几次带着我到盲聋哑儿童学校,要求我像他一样成为那些孩子的良师益友,他见到那些孩子愉快时,他就欢笑;他见到那些孩子痛苦时,他就流泪。我把这种为师之道,概括为三个字:仁者爱。
——人们常说“中学教员队伍里藏龙卧虎,有的是博学多才之士”。我由新闻界转业来大学任教后,就认识了其中一位。他年轻时是中学教员中的佼佼者。他们生活道路甚是坎坷,长年鳏居在教学楼楼底下的那个“窟宅”里。他家学渊源,诗文写得很妙,我经常向他求教。他有时回忆过去,总为青年时代那一段很纯洁的但很快失去了的爱情生活而惆怅不已,也为自己出身于师范世家而自豪不已。他历尽风霜,甘愿管理图书资料,以博览群书和辅导后学者为快乐。我对他说:“您的学问,足够享受高级知识分子待遇。”他连连摇头并即兴写下一联诗句给我看,其诗曰:“身居五岳三山外,人到中年晚节珍。”我把这样为师之道,概括为三个字:学者智。
——又一位出身师范世家的老师,解放初期就任中学校长,是个富有诗人气质和历史感的教育家。他平生嫉恶如仇,总爱打抱不平。他年轻时教小学,曾被国民党反动派当作共产党抓进了监狱,饱受折磨而英勇不屈;解放后,他还是爱打抱不平,竟一再地被错划,帽上加帽戴了将近三十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他欢呼而起挥笔题诗曰:“仰天大笑恩仇了,抚剑高歌爱恨长!”又撰联语曰:“昨日低眉,今日扬眉,人类灵魂凭塑造;献身孔子,许身孺子,国家梁栋待栽培。”至今他还是爱打抱不平,屡屡“上书”与不正之风作斗争,任何情况都不改其勇。我把这种为师之道,概括为三个字:侠者勇。
长者德,仁者爱,学者智,侠者勇,这四位的师道虽然各有千秋,但对教育事业之忠心是同一的。类似的还有许多中青年教师,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物。他们身上固然含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几千年中国优秀文化传统的哺育,近代以来中华民族所受帝国主义列强欺压侮辱的辛酸历史,那种强烈的忧患意识总是不可遏抑地把他们推向为振兴中华而奋斗这个总目标。这些人物形象在我执笔时纷至沓来,在眼前浮动。用一篇散文记叙这些真人真事是容不下的。怎么办?只有把他们化合为一,把德之长者、爱之仁者、智之学者、勇之侠者集中在“这一个”身上,熔铸成他所独具的神韵,岂不妙哉!于是运用典型化的方法改写为小说,即从长期的生活经验吸取最有典型性的人与事,赋与艺术的形象。
有意思的是,作者后来把这篇小说分别送给上述几位当时还健在的先生过目,他们读后,竟浑然不觉这作品中写了他自己!
于是学生更加兴奋,问“那是怎么搞的呢?”要求老师解惑。
我说,那是作者运用典型化的方法搞成的,包括运用了想象和虚构,把生活中的“真实”,化为小说艺术中的“现实”。这也是文学家们最关注的。当时“红烛奖”小说征文的评委是冯牧、王蒙、冰心、孔罗荪、严文井、陈伯吹、秦牧、袁静、马联玉、刘绍棠、刘心武等人,关于《‘含川斋见闻》的评语如下:
堪称优秀之作,竹夫子的命运更迭,反映了时代的伟大变迁。竹夫子的独特而近似孤僻的性格,是典型环境使然。他迂而不腐,颓而不废,是因为心中还燃着一团炽烈的火,这火是爱,对祖国的爱,对教育事业的爱,对往日情人的爱,对朋友和学生的爱。
竹夫子的相貌、衣着、窟宅与含川斋的家什以及言谈举止,信与诗都属于竹夫子“这一个”的,所以不类同,颇能吸引人。这大概就是我们常讲的“文学性”吧。
我告诉学生,这段评语说明:鉴别你写的是“小说”还是“非小说”的标志,主要是看你的作品塑造的某个人物是不是真正如鲁迅说的“杂取了种种人,合成一个”的典型人物“这一个”,亦即文学原理所称的“熟悉的陌生人”。对于读者来说,典型人物是“熟悉的”,因为它揭示了现实关系的某些本质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方面;同时,典型人物又是“陌生的”,因为它是作者的一个发现,一种独创,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这一个”。凡是以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写的小说中的某个人物,乃是许多真实人物的概括和综合,现实生活中的真人即法学上所说的“特定的人”自己想对号入座也坐不进去!除非你是“对号写作”,作品中写的是生活中“特定的人”,即使不用真名实姓,但熟悉其人的读者一看就能认出“小说”中的他(她)是谁。有一位作家说得好:“若小说真能‘对号入座,就不叫小说。小说是编出来的。”(2007年11月11日《长江商报》)《新华词典》(商务2003年版)诠释“虚构”是文艺创作的一种重要手段,说“作者不是简单地摹写生活中的真人真事,而是编造出生活中并不存在的人物和故事情节,从而塑造出典型的艺术形象”。
满怀“当小说作家”美梦的同学更是刨根问底,说:“我只听说把生活的真实化为艺术的真实,您刚才怎么说是把生活中的‘真实,化为小说艺术中的‘现实呢?”
我说,在文艺学中,“真实”一词,是指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是指“一个特殊的人物”。而“现实”一词,是指“现实主义”(文学史上的基本创作方法之一),决不是指“现实生活中的某个特殊的人物”。早在半个世纪以前,老作家姚雪垠就告诫人们不要把“真实”同“现实”混为一谈,他在1942年写的《创作漫谈》中强调说:
在这里就牵连到“真实”同“现实”的关系问题。这问题虽然不是多么难以理解的问题,但一般青年习作者却往往弄不明白,给“真实”做了忠实的奴隶,而不能俯瞰“真实”,将真实的事物予以分析、研究、概括和综合。……他们不明白“现实”并不是“真实”;实在说,“真实”可以反映“现实”,而“现实”在内容上比“真实”更为丰富和深刻。所谓真实的人物,实际上只是指一个“特殊的”人物;所谓真实的事体,也只是指一个“特殊的”事体。至于现实的人物,则是许多真实人物的概括和综合。“真实的”意味着特殊性、个别性,而“现实的”却意味着一般性。
看,著名小说家姚雪垠早就寄语“一般青年习作者”要弄明白:要俯瞰“真实”,千万不要给“真实”做了忠实的奴隶。他真是语重心长,代表了我们高中语文教师的心声:“要教学生懂得虚构”,帮助他们健康地成长!
[作者通联:武汉第十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