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兵
〔摘要〕文章对近年来红学界以及《红楼梦》影视传播中出现的一些观点,提出了批评,指出“无端拔高”论、“钗黛合一”论、“等量齐观”论,各自从不同角度提出问题,但其实质是相同或相近的。如把错误的观点当真理,就会发生以讹传讹的不良后果。
〔关键词〕《红楼梦》;悲剧;商榷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1008-2689(2008)01-0072-06
在最近几年的红学热潮中,有三种观点笔者难以苟同,提出来与之进行商榷:一、“无端拔高”论,二、“钗黛合一”论,三、“等量齐观”论。
一、“无端拔高”论
持此种观点的人讲:红学家认为,贾宝玉、林黛玉代表了我国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的先进思想。我看是红学家们把贾宝玉和林黛玉无端地拔高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们演员不必去考虑红学家讲得那些理论,你们只考虑在贾府高墙之内,在大观园里,生活着这么一群青年男女,有小姐和丫环,还有一位公子,他们生活、娱乐、吟诗、行酒令,也有恋爱、欢乐和痛苦,……这就够了。
对此,笔者不同意这种看法,其理由有三:
其一,是“拔高”,还是事实?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塑造的贾宝玉、林黛玉,是没有任何思想、婚姻追求,只在大观园里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么?宝、黛之恋是一般没有更高要求、只是青年男女相互喜悦而相互吸引吗?倘若果真如此,那的确就是红学家“无端的拔高”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思想和精神境界,同时也是“无端地拔高”了曹雪芹的身价和《红楼梦》的社会价值。
事实并非如此,《红楼梦》从一开始就描写贾宝玉极其厌恶五经四书,反对科举取仕,讨厌为官作宦的仕途经济,而且一直贯穿到《红楼梦》八十回。贾宝玉从未改变这一思想性格特征,他和其父贾政的许多矛盾冲突都是由此而发的。宝玉把迷恋于苦读五经四书、醉心于科举考试和仕途经济的人称为“国贼”、“禄蠹”、“沽名钓誉”之人,把劝说走这条道路的人说的话称之“混账话”,而且把说“混账话”的人,排斥在“知己”之外。因此,贾宝玉只爱黛玉,而不爱宝钗……
这些,难道不是《红楼梦》描写的事实吗?
那么,应该如何看待和分析这些事实呢?
贾宝玉和林黛玉反对读五经四书,却喜欢读反映其性情的“闲书”、“杂书”,如《西厢记》、《牡丹亭》之类;在行为上,又追求比张生和崔莺莺等更有甚者的自主婚姻。那么,这些思想究竟隶属于什么思想范畴呢?难道应该把这种思想,归入中国的正统封建思想?这恐怕不妥;归入封建传统的判逆思想,还是实事求是的吧。这样说,“拔高”了没有呢?由此看来丝毫没有拔高。
贾宝玉和林黛玉竭尽全力追求的“建立在共同思想基础上的爱情和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是什么性质的爱情和婚姻观呢?这种追求婚姻自主、生活自由、思想自由的精神境界,又应该划归在什么思想范畴之中呢?贾宝玉和林黛玉生活在已经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但还是封建社会的时代。总不能把宝黛的思想划归在封建正统思想范畴之中吧?自然应该纳入代表新的生产关系萌芽的资产阶级新思想、新意识、新观念。这样说,难道拔高了吗?
所以,“无端拔高”论,不符合《红楼梦》实际。不是“无端”,而是“有端”,且有充分的事实根据;不是“拔高”,而是实事求是地研究分析所做出的科学结论。
其二,少数与多数。
“无端拔高”论是对多数红学家的挑战。当然,是非不是以多数与少数来判定的。有时真理在少数人手中。这“有时”二字很重要。“无端拔高”论者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敢向大多数红学家挑战,的确是一种了不起的勇气,要在二百多年的红学史上有所突破,的确需要有一种超越前人和权威的勇敢精神;但还必须具备另外一条,在充分掌握资料、扎扎实实确有研究的基础上,得出言必有据、令人折服的科学结论。笔者认为,“无端拔高”论者,具备了第一点,而缺少第二点,勇气可嘉,盲目不可取。
其三,“无端拔高”论的危害。
“无端拔高”论是错误的,这种错误的传播会造成危害。
第一,否定了《红楼梦》的倾向性。
《红楼梦》是一部具有鲜明倾向性的小说。毛泽东同志曾说:“……对贾宝玉这个封建制度逆子的描写,虽然他没有逃脱被压抑而最终走向虚无的悲剧性的命运,但作者曹雪芹的民主倾向和萌生的深情希望渗透在字里行间。这是《红楼梦》区别于其他古典爱情小说的一个显著特点。”[1](16)
《红楼梦》的倾向性,体现着曹雪芹的爱憎情感,调动了曹雪芹的创作激情。没有爱憎,没有激情,何言“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2](3)
没有作家的创作倾向,《红楼梦》如何会产生你所喜欢和不喜欢的人物?有哪位读者会喜欢贾政、王夫人、贾珍、贾赦、贾琏、贾母之类人物呢?又有谁不喜欢晴雯、鸳鸯、尤三姐、司棋、贾宝玉和林黛玉这样的人物呢?这种喜欢和不喜欢的情感,不正是曹雪芹的创作倾向感染的结果吗?
曹雪芹的浓墨重彩就放在贾宝玉和林黛玉身上。没有贾宝玉和林黛玉,就没有《红楼梦》。曹雪芹的创作倾向渗透在字里行间,贯穿《红楼梦》前八十回。
“无端拔高”论否定了曹雪芹的创作倾向,就否定了《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也就否定曹雪芹作为中国伟大现实主义作家的定位。
第二,“无端拔高”论,否定了曹雪芹的最高审美理想。
首先,什么是曹雪芹的审美理想?曹雪芹的审美理想体现在金钏、司棋、晴雯、鸳鸯、尤三姐等这些具有反封建的思想、观念、意识和行为的人物身上。
曹雪芹同情、怜悯这些处于贾府低层人物的不幸命运、讴歌她们的不满情绪,赞颂她们的抗争精神。在《红楼梦》里属于“民主性精华”极为宝贵的部分。
其次,还要知道,这些下层人物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和行为,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思想性格和行为要求,是一致的、合拍的,他们是站在同一营垒中的,而贾宝玉和林贷玉正是这一营垒的支柱和核心。
贾宝玉和林黛玉所追求的“建立在共同思想基础上的爱情”和“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不仅是和那些身处贾府下层的丫环晴雯、鸳鸯等思想和行为是合拍的,而且表现了在她们之上的更高的思想和精神境界,体现着曹雪芹的最高审美理想。
之所以这样讲,理由如下:
一者,贾宝玉和林黛玉所追求的婚姻理想和生活理想,是中国和世界旷古未有的。曹雪芹所处的清朝中期,是中国和世界在此之前的所有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伦理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从来没有提出过的理想和观念,是全新的理想和观念。所以说,研究任何作家作品,都要联系它反映的历史时代,考察作家比他以前的作家提供了什么新东西,这是十分重要的。
二者,差不多晚于曹雪芹一个世纪左右的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大师列夫·托尔斯泰的代表作《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渥隆斯奇和安娜·卡列尼娜的爱情和婚姻,都还没有达到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思想高度。
差不多晚于曹雪芹一个世纪左右,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文中,从哲学理论上总结和概括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通过贾宝玉和林黛玉所反映的思想。不要误会,这里笔者不是说,曹雪芹比恩格斯还伟大。而是曹雪芹仅仅是从创作的文学典型中体现出来,恩格斯是从人类社会发展的无数现象中,用哲学、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多种学科的理论高度概括出来的,与曹雪芹有本质的区别。不过,曹雪芹通过创作实践,体现出如此高度的审美理想,也的确很了不起。所以说他是伟大作家、伟大思想家,亦非溢美之辞。
认识不到这一点,反而认为是“无端拔高”,不仅是十分错误的,而且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郁达夫在谈到鲁迅的一篇文章说,产生伟人的民族是伟大的民族,而认识不到伟人的存在,却是一个民族的悲哀。以此而论,“无端拔高”论,难道不是民族的悲哀么?
第三,“无端拔高”论会误导对《红楼梦》的普及与理解。
新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究竟会排成什么样子,能不能比八七年版高出一筹,关键是剧作者和导演的指导思想,而这种指导思想又来自对《红楼梦》的整体把握、理解和诠释。编导会不会受“无端拔高”论的影响,还在两可之间。参加海选的演员,多数是涉世未深、知识尚浅的二十左右的小青年,会不会接受“无端拔高”论的误导,对他们理解和把握人物性格,将会受到不小的影响。因为讲话的人是以指导教师的身份出现的,非同一般人的信口开河。
要知道,参加海选的演员,最大的、也是突出的缺陷就是时代感差。如果演员不了解贾宝玉和林黛玉所处的时代,不了解他们的恋爱和婚姻所受到的障碍和阻扼来自什么势力,也不理解贾宝玉和林黛玉所付出的代价的真正价值和意义,那么,如何能扮演好这两位主人公?
演员只能演人物的皮毛,只能达到形似;而不能演出人物的思想性格和内心世界,达到神似,将肯定有损原著的思想与审美理想。
不管是梅兰芳派,还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派,布莱希特派,都无一例外地要求演员,从形似到神似。
按照“无端拔高”论,演员如何准确把握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内心世界呢?将会传达出怎样一个精神境界呢?
二、“钗黛合一”论
此论理由之一,就是红楼十二钗的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都是把林黛玉和薛宝钗合在一起写的。
照此推论,笔者还可以再给此论加一条,判词上面的一幅画都在一起:“只见头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显然,前两句是林黛玉,后两句是薛宝钗。
画下面的判词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3](58)
这能成为“钗黛合一”的理由吗?笔者看到的恰恰是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分道扬镳。
曹雪芹从不写无为之笔,时时处处都透露他的创作倾向。仅仅四句判词就能察觉他的倾向性;“可叹停机德”,难道不是说林黛玉违背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唯针黹女工为本”的封建传统思想和道德标准么?“机德”,是纺织、女工的德行,前面的“停”字,不就是“停止”,即违背之意吗?“可叹”,实质上是“可赞”,这是曹雪芹运用的“春秋笔法”:林黛玉违背了传统的女工、女德,我有什么办法呢!做人要诚实,为文要“狡猾”,不能让读者一览无余,给读者留有联想的空间。这是曹雪芹撰写的《红楼梦》的一个艺术原则。这跟曹雪芹一贯追求的艺术真实并不矛盾,而是相得益彰,才会产生不衰竭的艺术魅力。
曹雪芹为何又总是把林黛玉和薛宝钗放在一起或相提并论呢?曹雪芹从《红楼梦》一开始,就把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设计成了“三角”关系,但完全不同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盛行的“鸳鸯蝴蝶派”的庸俗三角恋爱,林黛玉和薛宝钗都爱贾宝玉(爱的内容和目的不同)这却是个事实。
既然三个人形成这样的关系,所以曹雪芹在判词和红楼十二支曲中就把二人合在一起写。合在一起写,只是形式,是一种表面现象,究竟是不是“钗黛合一”,还要看判词和曲子的具体内容。上面对判词做了具体分析,现在再看曲子〔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3](61)
其实,曲牌名“终身误”,就是代表曹雪芹的倾向;宝玉和黛玉心心相印地恋爱而最终不能结婚,宝玉和宝钗不爱却成婚,此乃终身之误耶!据周汝昌先生考证,清乾隆时编有《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一书,收北曲曲牌计五百八十一个,其中并无《终身误》、《枉凝眉》、《恨无常》等曲牌。[4](48)可见,“终身误”曲牌,由曹雪芹独创。这更反映出他的倾向和爱憎感情。
“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在《红楼梦》中始终是相对立而存在的。曲子中的“都道是”、“俺只念”、“空对着”、“终不忘”像这些极富有浓厚而强烈感情色彩的词语,说明什么?说明了曹雪芹的创作倾向,体现着曹雪芹的爱憎态度。如果不是戴着主观主义的有色眼镜,不是有意固守艺术偏见,怎么会得出“钗黛合一”的这样的结论呢?
“钗黛合一”论的第二个理由:贾宝玉在前面和林黛玉恋爱,在后边与薛宝钗结婚,其实黛玉、宝钗写得是一个人。
在社会生活中,这种现象不可胜数:先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恋爱,后来二人分手了,又各自找到自己的伴侣结了婚。你能说,前边的女人和后边的女人——是一个人吗?这难道不是最起码的常识,如何能拿出来作为“钗黛合一”的论据呢?
也有人把脂砚斋的评语作论据:
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5]
脂评本流行至今的有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1970年)。关于《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出版说明”中这样说:“此本是一个记录本,八册,存七十八回。每册卷首标明“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又自第五册起,兼有“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字样。因此曾有“庚辰本”这一简称。
脂观斋到底是何许人,至今没有定论,只说是和曹雪芹关系最亲近的人。对脂砚斋评批石头记,已有不少人写过专门研究的文章和专著,几乎已有定评:他提供了曹雪芹生平中一些鲜为人知的材料,是难能可贵的;在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艺术手法和艺术造诣上,也提供了可资参考的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在涉及曹雪芹的思想和《红楼梦》的主题等问题上,由于他不同于曹雪芹的封建叛逆思想,所作评语是不足为凭的,是要用批判的眼光来对待的。
庚辰本中的“钗黛合一”论,也许就是“钗黛合一”论的源头。我们不能盲目地让二百多年前的脂砚斋牵着我们当代人的鼻子走。对《红楼梦》我们得出与曹雪芹当年的主观创作意图大相径庭的实事求是的客观社会效果的公共评价,对脂砚斋的评批,更应该采取严格审慎的鉴别态度,决不可以草率盲从。
再说,古今中外的任何一部作品,从未出现过两个人物合成一个人物的先例,为什么偏偏要把林黛玉和薛宝钗合在一起呢?
任何文学典型,都有其相对的独立性,因为它们都具有不可重复的独特个性,把即使个性相近的两个人物合在一起都是不可能的。比如,有人说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袭人则是宝钗的影子,难道说,能把晴雯和黛玉合在一起,还是能把袭人和宝钗合在一起呢?恐怕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更何况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个典型的思想性格迥异,又如何“合而为一”呢?
为什么要制造“钗黛合一”论呢?其目的在于消弭黛玉和宝钗思想性格的差异,否认“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之间的尖锐冲突和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
作为曹雪芹同时代又与曹雪芹的先进思想存在一定差距的脂砚斋,有这种评批,倒是可以理解的;而作为当代人,尤其是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作为品评标准的当代文人,依然以脂砚斋的品评为尺度,就让人非夷所思了。
三、“等量齐观”论
持此论者认为:黛玉死了,死得很凄凉,很悲惨,是悲剧;宝钗虽然与宝玉结了婚,但宝玉出了家,自己守活寡,同样是悲剧,而且悲剧的分量,不比黛玉差,我看可以等量齐观。
笔者之所以认为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关键是持此说者没有弄清悲剧的界定和实质。
古希腊的哲人、诗评家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摹仿……它的摹仿是借助人的行动……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况得到疏泄。”[6](63)
林黛玉的死,能引发读者的怜悯情感,而薛宝钗却不能。
德国的哲学家、美学家黑格尔曾说:“形成悲剧动作情节的真正内容意蕴,既决定悲剧人物去追求什么目的出发点……”[7](284)决定悲剧全部组织结构的基本形式就是揭示目的及内容以及人物性格及其冲突与结局这两方面的实体性因素。”[7](284)
黑格尔虽然还接受了悲剧“情节中心论”的影响,但已经开始向悲剧“人物性格中心论”转化,这是一大进步。
林黛玉的目的和追求,就是与贾宝玉建立在共同思想基础上的爱情和建立在真正爱情基础上的婚姻。薛宝钗的性格本质是符合封建制度的规范,是维护封建制度、封建道德、封建意识;在婚姻上追求的是贾府宝二奶奶的地位。这就是《红楼梦》所描写的“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之间的矛盾冲突与斗争。这是两种性格、两种思想、两种情感、两种生活理想和婚姻理想,两种人生观念的冲突与斗争。
斗争的结果,“构成了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8](346)
林黛玉是这种斗争中的失败者,她的“历史的必然要求”没有实现,而且结局十分悲惨;薛宝钗则不然,她坐上了贾府宝二奶奶这把交椅,却没有赢得贾宝玉的爱情,终于守活寡,但不应称为悲剧。
鲁迅先生用非常准确而又十分精辟的语言来界定悲剧:“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9](297)鲁迅先生对悲剧的界定,既简单,又明确,抓住了悲剧的实质。
笔者认为,鲁迅对悲剧的界定和恩格斯对悲剧产生的论述,应该作为我们研究悲剧的指导思想。
如果拿这个标准来衡量,黛玉、宝玉一生的追求,都反映了“历史的必然要求”,黛玉的惨死和宝玉的出家,是有价值的,堪称悲剧;薛宝钗一生坚守封建道统,维护封建制度,最后因为没有获得宝玉的爱情而守活寡,不幸固然不幸,但她是作为行将就墓制度的殉葬品而遭厄运,没有任何价值而言,决不能以悲剧论。如此说来,所谓钗黛悲剧“等量齐观”,又从何谈起呢?
按照“等量齐观”论者的观点,凡是不幸结局的人生都叫悲剧,那么,《红楼梦》中的贾赦、贾珍被割职发配边疆,贾瑞淫邪而丧身,夏金桂欲害人而终害己,秦可卿淫荡自缢,王熙凤众判亲离而卒……难道这一切都可以称之谓悲剧?如果这些都不能称之谓悲剧,为何同处于一个营垒中的薛宝钗要独独称之为悲剧呢?
当今的“等量齐观”论,是否从以往的经学家论著中获得了启发呢?笔者记得俞平伯先生曾经这样说过:
还有一种很流行的观念,他们以为《红楼梦》是一部变相的《春秋经》,以为处处都有褒贬。最普通的信念,是右黛而左钗。因此凡他们以为是宝钗一党的人——如袭人凤姐王夫人之类——作者都是痛恨不置的。但曹雪芹恐怕不肯承认罢。
我先以原文证此说之谬,然后推求他们所以致谬底原因。作者在《红楼梦》曲“引子”上说:
“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是曲既为十二钗而作,则金是钗玉是黛,很无可疑的。悲悼犹我们说惋惜,既曰惋惜,当然与痛骂有些不同罢。这是曹雪芹不肯痛骂宝钗的一个铁证。且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极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能极情场之盛,必如此方能尽文章之妙。若宝钗稀糟,黛玉又岂有身分之可言。于事实既不符,与文情亦不合,雪芹何所取非如此做不可呢?(注:参见《红楼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8月版,第84-75页。)
这里不仅透露了“等量齐观”论的源头,也似乎透露了“钗黛合一”论的一个根据。所以,剖析这段话,显得尤为重要。
先谈有无褒贬。
褒贬是什么?是作者好恶、爱憎和态度。曹雪芹不可能对《红楼梦》中的四百多人都一视同仁。没有爱,没有恨,还是作家吗?没有爱,没有恨,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和死亡?
爱与恨、褒与贬是人人所具备的感情,从生下来到最后死亡都是离不开的,更何况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作家。作家就是凭着自己对所写人物的爱憎情感来感染人,教育人。自古而然,中外作家,概莫能外。
“右黛而左钗”就是作家曹雪芹爱憎情感的反映。读完《红楼梦》,几乎都会产生怜悯黛玉而讨厌宝钗的情感。这难道不是“右黛而左钗”的结果吗?没有“右黛而左钗”的态度,作者又如何描写“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矛盾冲突和激烈斗争?
其次谈“悲金悼玉”。
有的石头记版本是“怀金悼玉”,笔者觉得“悲”与“怀”一字之差,“怀”字更符合曹雪芹的创作意图。对曹雪芹“怀金”可以这样诠释:薛宝钗这样一个妙龄少女,很有才禀,长得又漂亮,为何不追求更幸福、更理想的自主婚姻,偏偏去做封建卫道士,甘心情愿为腐朽没落的中国封建社会去殉葬呢?岂不可惜!
三者,我们再辨析“两峰对峙双水分流。”
俞平伯先生能看到钗、黛的“对峙”与“分流”是对的,比“钗黛合一”论者和“等量齐观”论者还高出一筹。一个封建叛逆,一个封建卫道,如何能“合二为一”呢?只能是“两峰对峙”,对峙的结果,必然是“双水分流”,各行其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分流”到哪里去,黛玉“流”到悲惨地死亡,而宝钗“流”到守活寡。这还能“等量齐观”么?
是的,曹雪芹没有把薛宝钗写得“小人拨乱其间”,也没有把宝钗写得“稀糟”,而是作为林黛玉悲剧典型的对立面,把薛宝钗塑造成了另外一个类型的文学典型。在这一点上,曹雪芹打破了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构思和写法,足见曹雪芹的艺术匠心,非一般平庸作家可比。
笔者认为,在《红楼梦》中,真正称得起如恩格斯所说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只有四个人物: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和王熙凤。这决不会给“等量齐观”论提供什么根据,因为这要看这些文学典型的实质:林黛玉是作为贵族小姐而具有叛逆思想性格的人物形象而列入典型行列的;而薛宝钗则是作为贵族小姐而又坚定执着的封建卫道者的形象成为典型的。这样,还能找出钗黛“等量齐观”的任何理由吗?
四、对《红楼梦》的“三论”的综合剖析
以上“三论”,在当前的红学热潮中很有代表性,各自从不同角度提出问题,但其实质是相同或相近的。针对以上“三论”,综合起来看,笔者想提出四点看法:
第一,“悲剧”二字不可滥用。
任何文学理论的概念都不是凭空产生的,都有其特定的历史和时代背景,也有相当长的演绎和变化过程。悲剧的这个概念,诞生于公元前五、六世纪的西方,直至今天已有几千年的漫长岁月,到底它的实质和内涵是什么,如何准确无误地运用到我国的文学评论和文学研究中去,要取严谨和慎重的态度,切不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人云亦云地滥用,尤其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在公开出版的专著中,在面对亿万观众和听众的电视台上,都应该言必有据,言必有理,切不可不负责地信口开河。文章一经发表,专著一经出版,讲授一经播出,它就成为独立存在的社会现象,就会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如果有错误,尤其是原则性错误,对涉世未深、知识尚浅的青少年,把错误的观点当真理,就会发生以讹传讹的不良后果。这是应该引起作者和讲授者警惕和注意的。
第二,对原则问题,应取谨慎态度。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缺点和错误总是难免的。在学术研究方面,枝节问题的不完善或失误,都是可以理解的,也比较容易修正,而在关键问题、核心问题、原则问题上,还是要尽量多一些掌握资料,多做综合分析,反复研究,确有把握时公之于众较为妥当。
以上讨论的“无端拔高”、“钗黛合一”和“等量齐观”三论,都是在电视台公之于众的。这三个问题又都是如何评价《红楼梦》和如何评价曹雪芹在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上的地位的重大原则问题,笔者觉得这些权威们,出口过于草率了一些。如果再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敲、反躬自问一番,也许就不会如此轻率出口。这或许是笔者的无端猜想,故作多虑吧。
第三,“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是作为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出现在《红楼梦》中的,小说中人物完全不同的两种思想、性格、观念、情感和意识的尖锐矛盾和交锋是显而易见的。当时曹雪芹显然还不懂得阶级和阶级斗争,但对这两种势力矛盾冲突得不可调和乃至你死我活,他是身临其境地深切地感受到了,在《红楼梦》中他用现实主义手法如实地描写出来了。这是曹雪芹的艺术良心使其然也,也是他“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良苦用心的目标。
笔者与“三论”者的根本分歧,就在于用什么观点研究《红楼梦》。不用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能揭示《红楼梦》的真正价值和划时代意义吗?能够给曹雪芹准确定位吗?
第四,作为“木石前盟”中的两个核心人物——贾宝玉和林黛玉,既是《红楼梦》的男女主人公,又代表着曹雪芹的最高审美理想。宝玉和黛玉一贯坚持和追求的“建立在共同思想基础上的爱情和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是这两个人物的核心和灵魂。抽去了这一点,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典型就不存在了,曹雪芹的最高审美理想也就落空了。
以上“三论”,恰恰是在带本质性的原则问题上出了偏差,笔者实在难以苟同,写了上面的商榷意见,希望就教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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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马胜利)
Discussion on the Three Views about the Tragedy in "The Dream of Red Mansion"
ZHU Bing
(Institute of National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criticizes some views recently put forward by the "Red Mansion" research field and some TV programs, pointing out that the views of "unreasonably rising", "combination of Xue Baochai and Lin Daiyu" and "equal evaluation" are the same in nature. It intends to avoid spreading incorrect points of view.
Key words:Dream of Red Mansion; tragedy; disu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