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书记上门还钱

2008-04-29 18:31
红岩春秋 2008年1期
关键词:受委屈市委书记女主人

沙 漠

一个大城市的市委领导人到平民百姓家中去还钱,这钱是怎么借的?还钱时他看到了什么?……一个真实的故事,反映出拨乱反正时期虽有困难但却充满希望的社会风貌。

1983年初春的一天,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走着一位工农干部模样的人。他穿着一身整洁的、洗得已发白的深蓝卡其布制服;他貌不惊人,却有着很好的气质;朴素、敦厚、给人以亲切感。他不像高干,却是个不小的官。他是中共青岛市委的第二书记。姓刘名维理。

平日,他公务繁忙,总是车出车进,市一级的领导干部都有专车。今天,他独自步行着,未带随从,没有人认出他,他分外自在。

这几年,他少有机会和群众近距离同步走着,跻身在群众中,熙熙攘攘过公休日。他看到人们已不再那么愁眉苦脸,群众的生活比以前有了提高。他步履轻快,心情不错。他今天并非微服私访,也不是逛街购物,而是趁这个少有的闲空的星期日,去办件私事,去串个门。其实,说串门也不准确,因为要去的那户人家,他并不认识。他是去还钱,去道声谢。

钱的数量很小——10元人民币。事情也是件小事,他本可以让别人去办,但他却一定要自己去,因为那件小事,颇使他感动。

那是他不久前到北京探视生病的妹妹,第二天便接到市委电召他“速回”。他犯难。火车票太紧张。他不是那种神通广大,可以找到关系买得到票的人。黑市票是不能去买的。唯有到车站等退票,但,这可能性极小。每每为一张退票哄抢,甚至大打出手。要弄到一张票难哪!百般无奈,让外甥小林去车站等退票,碰碰运气吧。

刘维理兄妹焦虑地期待着。

小林飞快地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嚷着:“买到了,买到了卧铺票!”他一似中了大奖,摸出一张小纸条,连同卧铺票全交给了舅舅。

刘维理瞪大了眼,不解。小林忙说:“您先看看那字条。”只见上写:“黄中敬,市场三路9号,话剧团宿舍。”小林说:“这黄叔叔是个大好人,是他退的票,硬座票16元,卧铺票10元,一共26元!可我只带了硬座票款16元,我央告等我回来取钱,那位叔叔竟说:看你挺本分,不像票贩子,你把票拿去吧,我收你16元,卧铺的10元等你回到青岛再还我吧!他匆忙写了这张字条,拍了我一下说:‘我相信你。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追着谢他,他连连摆手……”

刘维理看着那票和小字条,激动地对妹妹说:“世界上有这样的好心人,10元也不是小数哩,我回去一定登门道谢还钱。”

今天,他便是来办这件事的。他根据字条对黄家作了些了解。市的领导人要了解本市某人的情况是轻而易举的。

很快便找到了市场三路,他顺着门牌找,1、3、5这边是单号,9号就在前边了。他奇怪,一个有名的话剧团的宿舍竟在这平民区,全都是大杂院,破平房。9号快到了,但一字排开的多条绳索上晒得满满的衣服被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掀起被角,便看到了“9号”。正这时,一位四五十岁的瘦弱妇女,举着一条厚重的大褥子,踮起脚,使劲地、艰难地往那绳子上搭。他急步上前,说:“我来帮你。”随即用手托起,那褥子便搭到了绳子上。他问:“这么多东西,全是你晒的?”那妇女微喘着点头,向他道谢,他看她文质彬彬,料必是住这宿舍的演员,便问:“这里是话剧团宿舍?”

“是啊。”

“请问有位黄中敬同志住这里吗?”

“巧了,我正是他爱人。您贵姓?”

“刘,刘维理,你好!”

“我叫张坤权,你好。”她伸出手和来人握手,她并未听清来人自报的姓名,只听姓刘。她也未打量他。正这时,高高大大的黄中敬回来了。

“快来,老黄,这位刘同志找你。”

“找我?我便是黄中敬,你好。”他伸出了手。

“刘维理”。来客又一次报了姓名,伸出手热情地握手,连连说:“你好,你好。”

黄中敬反应快,“刘维理?……”这名字耳熟!握手时,一端详,认出来了,没错:“你是市委……”

“我在市委工作。”来客这样回答。

“是市委刘书记。刘维理书记。我们前不久听你做报告。”黄中敬高兴地问身旁的妻子:“你没认出来?”她笑着说:“看着面熟,没想到会是市委书记。”他们纳闷市委书记怎么会来访,还指名道姓要找他,他们欣喜地欢迎这位来客。

“刘书记有事找我?”黄中敬问。

“专程来道谢,来还钱。”刘维理边说,边摸出10元钱和那张字条说:“卧铺退票……”

“哎哟!”这男女主人都明白了。“刘书记,那张退票是你买的?……市委书记弄不到一张票,等退票?”两人争相问着。

刘维理面对他们惊讶的眼光,笑笑说:“是的,是的。”他拿着票说:“这票帮了我大忙。这10元钱让我们全家都感动”。他随手把钱交给了黄中敬,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你真是好心人,谢谢你。”

这两夫妇连说:“道谢不敢当,你能亲自来还钱,使得我们感动。”彼此说着感动,不由都笑了起来,气氛活跃、和谐,没有官民的距离,没有拘谨。

女主人说:“快请家里坐吧,乱得很,别见笑。”她在前面引路,门是开着的。

她风趣地说了句青岛方言:“烘黑(暗)。”进屋,开灯,40瓦的日光灯大放光明,她转身说:“请进。”

刘维理在门外停住了,皱了皱眉头,这是他们的家?住房条件这么差!说:“外面日光这么强,屋里要开灯……”

黄中敬随意地答道:“我们是无光户!”

刘维理喃喃着“无光户,无光户……”进屋后,快速地环视了室内的全貌,第一印象:简陋!家徒四壁!室内没有沙发和像样的家具,但却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他看到门边大床光光的床板上(被褥拿出去晒了)潮乎乎的,多处有湿印。书桌上拥挤却齐整地摞满了书籍,桌面上散放着正在写的几页稿纸,桌前有一张旧藤椅。南边墙角有一小方桌,上铺一条洁白带花的桌布,茶具洁净,边上有个不很小的书橱,算得上这屋子的“精品”。另一边墙角有一带烟筒的蜂窝煤炉子,周围是炊事用具,显然做饭也在这室内。有一小套间,估计是儿女们住的。使他触目惊心的是,房顶和墙壁到处墙皮脱落,大片大片的水印,还有不少霉点。地面渗水,出水,有些地方泥泞。床下排放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子,都可看到明显的受潮痕迹。室内没有对流的窗户,空气不好,有股霉味。

刘维理一瞬间观察到的这一切,使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脱口说道:“这屋子这么潮湿,你们就住在这里!”

刚才欢乐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没有人说话。

短时的冷场后,宾主都想改变一下气氛,女主人殷勤地请贵客上座,为他拉过藤椅。刘维理就近坐在了靠门边的大床沿上说:“这里好,这里就很好。”黄中敬也一并坐下了。

市委书记叹了口气:“不易呀!这样的条件,还收拾得这么整洁,女主人的功劳不小。”他也有意在调整情绪。

女主人苦笑着去沏茶了。她直觉地感到这市委书记没有官架子,是可以信赖的吧。她边沏茶边说:“刘书记,潮湿太可怕,我们像被潮湿包围着,一切东西都是湿漉漉的,都长霉,人也要长霉了。有太阳我就抓紧晒,晒这,晒那,恨不得把房子也抬出去晒,但今天晒了,明天又潮了,再晒,又潮……这里原本不是住人的,是间破伙房。”

刘维理静静地听着,没有表情,此刻,他可能想着外面的阳光,和自己洒满阳光的宽敞住房,心情沉重地问:“你们在这里住了很久吧?”

黄中敬说道:“二十多年,反右后,一直贬居在此。摘帽了还住在这里,改正平反了,也还是住在这里。二十年是个漫长的岁月。”一字一顿地说:“长刑不过二十年,是吧?”他看着书记。他话不多,却极有分量,他素来是个敢说话,敢说真话的人。

书记似被刺了一下,无言以答,却没有介意,人家说得在理,他急切地问道:“没有人过问吗?为什么没去反映,要求落实政策,至少改善一下?”

女主人递过两杯热茶,客人欠身道谢,她倚在桌旁开始娓娓道来。她说得慢慢的,轻轻的:“没有人过问,真的,没有人过问!我们曾多次去过各有关单位上访,石沉大海,无济于事!见到的几乎是统一模式的冷若冰霜的面孔,听到的也是同样的官腔官调,说什么,‘你们的问题应当解决,当然要解决,这是政策嘛。但是,把‘但是说得重重的。‘没有房源,一点办法也没有!回答得干干脆脆斩钉截铁。有人竟说‘想想吧,还有多少无房户呢!你们不过是无光、潮湿,比人家好多了吧?不容你说就下逐客令。‘回去吧,耐心等着,有消息会通知你。不要再来,来也白来!下一个。刘书记,能这样比吗?这有可比性吗?去一次气一次。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笑嘻嘻说:‘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话音未落引起众人的哄笑,笑个不停,分明在嘲笑!他们笑,我却有着撕心裂肺的痛,我不会骂人,否则痛骂几声出出气也好!”她开始激动,语速加快,声音发颤,她哽噎了,她努力克制着。

刘维理忙拉过那张藤椅关切地说:“请坐下,慢慢说,别激动,别生气,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我愿意听,多听听,多看看。”

黄中敬把茶递给了妻子,用眼神制止,他怕她太激动,会引发心动过速。他心疼这柔弱的妻。他愤愤地说:“那些人根本不关心落实政策,特别是知识分子政策,他们懂不懂什么是‘错划右派?‘错划啊!到底谁错了?!我们理应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要求落实政策,而却有人以为我们是在乞求恩赐!这像话吗?”

刘维理眼光里充满了同情,微微点点头。

女主人此刻已平静了许多,她感激眼前这位市委书记给予他们的关心,她不想使书记难堪,说:“刘书记,您今天能来,使我们十分意外。我们能当面向您陈述,是幸运啊!相信您会过问,会给我们以帮助的。说一千道一万,我们无非是要求改善住房条件,再小些,我们也认可,只要求调一处有阳光的,我们太需要阳光!我们太需要阳光啊!我们俩的健康都受到大的损害,都一身病痛啊,我们的第二代,第三代……刘书记,我们的要求不过分吧?”

刘维理坐不住了,他被深深打动了。他来之前已经了解到,这位女演员是建团当年演出的《桃花扇》的女主角,受到很高评价的,而黄中敬改编的话剧《红岩》影响很大,他俩都是话剧团建团“元老”,是有成就的、作出了贡献的老文艺工作者,反右对他们造成的伤害、损失无法弥补,而如今却还受到这样不公的待遇。他对这两位经历坎坷苦难的知识分子动情地说:“你们受委屈了,我们工作没作好,党再三再四下令要落实好知识分子政策,但我们现在是口头说的多,文件下的多,落在实处的少。使你们受委屈了!”他非常诚恳。又说:“你们的要求不过分,一点不过分。我从你们身上感受到知识分子的通情达理。”

一席话,使夫妻俩心头热乎乎的,特别是一连两次提到的“你们受委屈了”,大大地感动了他俩。是啊!多少年,多少多少委屈啊,他们何曾听到过来自任何一个领导人这样的暖心话,即使通知改正(平反)也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让你们受委屈了”。女主人已热泪盈眶,她怕在书记面前哭出来,推说要赶着洗衣服,走出室外,边洗衣服边默默地流着泪。

室内宾主二人谈得十分融洽。

一个问得很细,涉及面很广,了解下情十分认真。一个反映的情况既广泛又具体,且敢于提出一些敏感的问题,诸如对知识分子的信任使用问题,党群关系问题……黄中敬说:“刘书记,我们多么希望党的领导干部多多深入群众,关心群众的疾苦。高高在上,只听汇报,报喜不报忧,这是顽疾啊。”

“黄中敬同志你说得好,深刻,我今天来大有收获,以后还要继续谈。”

他们俩一直坐在这床沿,竟谈了两个多小时没动地方。

客人起身告辞的时候,写下了市委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地址。说:“欢迎来找我,事先打个招呼。请你们相信,政策一定会落实,是需要时间,但不能再拖了。”他没有作出任何承诺,他明白随口的承诺无济于事,但他把希望和温暖留下了。现在他们已像朋友似的,彼此有了了解。

女主人玩笑地说:“刘维理同志,你是本市的长官,有位你们的同行,官比你小,一位七品芝麻官有句名言,‘当官不为民做主……”市委书记接着说:“不如回家卖红薯!”

都笑了。这次来访就结束在欢笑声中。

客人从晾晒的被子下钻了过去,回过头,指了指被子,点点头,三人都会心地笑了。

他自然和来时一样,没有专车,没有随从,背着双手,快步走去,溶入了人流中。

后来,这夫妇果真去回访,到市委也到了他家里。在书记家里他们看到了一幕:他把老家农村来的亲戚安置在自己的客厅,人多就打地铺。他说:“老家人知道我当了大官,他们来看看是情份,惦着你;也是想来逛逛大城市,开开眼,这应该欢迎。他们无求于你,即使相求,能帮的,该帮的,尽力帮;帮不了的,他们也决不强求,不介意。农村人实实在在啊!”他自己似乎也还是他们中的一员,也实实在在。那纯朴的气质依然。

后来在几次不同场合的会上,刘维理大声疾呼:要抓紧、抓实、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他几次举了黄中敬夫妇的住房情况,说:“无光户,全无光亮!二十多年,这对老知识分子、老艺术家,一直住在那里!这说得过去吗?能无动于衷吗?”

他虽然作过努力,但他们还是没有立即得到改善,因为历史的欠债太多了。一时半会儿还不清……

几个月后,这位书记忽然得了重症,他在病中对着来探望的老黄夫妇,关切地问:“还没解决吗?”看到他们摇头,他长叹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说,是无奈?是歉意……他又重复了那句:“你们受委屈了!”

他们并没有因为这位市委领导人最终没帮上忙而心存不满。他们理解,不是他一句话立时能解决的啊!

不久,刘维理书记病逝。黄中敬夫妇很难过,他们相信,他是真关心他们的,想帮他们解决的。若他再多活些日子,房子会解决的吧?

后来,这对夫妇告别了无光户,迎来了太阳,满屋的太阳,他们多么想对刘维理书记说:“请放心吧!”他们一直怀念他,记得他说的“你们受委屈了!”

再后来,这位男主人也西去了,或许他和刘书记在那边相聚的时候,又谈起这件往事,哈哈笑着:“终于有了太阳了!”

那女演员已经老了,正在明亮的书房里读书、写作,她一直想记叙这段动人的往事,难忘那位书记说的那句暖心的话“你们受委屈了!”

那女演员就是我—本文作者。这是一个完全真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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