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兵天降

唐承兴

一架双引擎飞机在合川县城上空低空盘旋，良久不去。过了好一阵子，街头民众突然惊呼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向空中欢快地招手，原来是一具张开的降落伞，伞下悬吊着一个人，徐徐下降……

抗战初期日寇侵占武汉之后，一批又一批涂着红膏药标记的敌机，肆无忌惮地飞越长江三峡，闯入四川境内上空。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抗战陪都重庆。而我的家乡合川县城也仍然会经常听到呜呜的警报声，每到这时，全城居民总是扶老携幼地跑到城郊避难，或躲进防空洞，或自寻隐蔽处所，俗称“跑警报”。那时候敌机对我大后方的居民区和不设防城镇实施所谓“无区别空袭”。什么“用烧夷弹毁城”啦，什么七天七夜飞机轮番出动，不让你解除警报，搞所谓“疲劳轰炸”啦……这段时期，不仅仅陪都重庆陷入火海炼狱之地，就连小小的合川县城，从1940年到1941年期间，也先后被敌机轰炸9次之多。最惨烈的一次要数1940年7月22日那一天，敌机总共有81架，分三批连续轰炸扫射合川县城，结果全城有三分之二房屋被毁掉，居民死伤枕藉，伤亡人数达2000多人，《县志》称为《七二二大惨案》。

此后，合川各界民众便发起轰轰烈烈的“一元献机运动”，号召合川全县73万民众，人人都捐献1元钱，集资购买战斗机，为增强大后方空防力量作贡献。我们这些小学生也动员起来为献机募捐，当然，我那时也是这支浩浩荡荡募捐队伍中的一名小兵。最终，全县用这笔捐款向国外购得三架战机，依序编号为“合川一号”、“合川二号”和“合川三号”。有一天，这三架战机特地从其基地飞来合川上空作特技表演，以答谢全县父老兄弟姐妹的一片爱国赤诚，并从空中散发了大量传单。这番空中特技表演，当时让我看得目瞪口呆，惊喜雀跃！

后来有了同盟国的参战，先是苏联志愿航空大队，继而是美国陈纳德率领指挥的十四航空队。这样一来，抗战大后方的城市居民才算摆脱了经常跑警报的劳苦和遭受敌机肆虐的灾殃。

1943年秋，我正在设于嘉陵江畔合川城郊的国立二中初中上学。一天，忽然街上人声喧腾，人们纷纷抬头往天上看，原来，有一架双引擎飞机在合川县城上空作低空盘旋，良久不去。当时我正在塔耳门附近街上行走，我时不时地伫足仰望天空。过了好一阵子，街头民众突然惊呼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向空中欢快地招手，原来是一具张开的降落伞，伞下悬吊着一个人，徐徐下降……

事过两天之后，这位从天而降的神勇空军战士，便与我们国立二中的师生见面了，我感到十分幸运，非常高兴。原来他就是该机的机长。在他跳伞落地并紧接着完成了这次异乎寻常的任务之后，本该很快返回基地复命，是合川各界爱国人士将他作为贵宾才挽留住了他。其活动项目之一，就是在这一天应国立二中严立扬校长之特邀，专程莅临给学校师生作报告。

报告会是在我们国立二中的女中分校大礼堂举行的。在讲台上，首先严校长给大家介绍了这位战机机长的姓名和籍贯，他姓哈名虎文，同时，我牢牢记住了他的原籍是江苏溧州人。这大概是因为原籍是苏、浙、沪、宁而流亡入川、进了我们二中的师生为数众多的缘故吧。我目睹了站在讲台上的这位英姿勃发、和蔼可亲的飞天战士的丰采，便不由得我不对他由衷地产生强烈的崇敬之表！就在严校长介绍他的姓名和籍贯的一刹那间，同学当中有与他同乡的人因在异乡居然能见到这样一位从天而降的江苏老乡空军叔叔，禁不住喜极而泣！

报告开始时，他向全体师生庄重地行了个军礼。接着他说，那天，大家在空中看到的那架战机，是双引擎B-25型中型轰炸机。他本人就是这架战机的机长。他向大家报告一个喜讯:当时，那架战机确实是出了一些故障，但在得到合川地面的适时配合和有效援助后，早已平安返航，请大家放心。他还说，他很快就要返回基地，继续战斗。他还向大家郑重表示:他将带着大家的信赖和期待去夺取抗战最后胜利。

他说，他早年毕业于著名的空军杭州笕桥航校。抗战后期建于川东门户的梁山（今梁平）机场，是他们这支以B-25型双引擎中型轰炸机为主力的空军部队的基地。

他对师生门讲了一个又一个亲身经历的生动感人的空中战斗故事。他说，当前他驾驶的美式B-25型轰炸机，在必要时可以从川东梁山机场起飞，飞临福建沿海空袭敌舰。有一次，他的战机发现一艘日寇军舰，但它却挂着汪伪标识的商船旗帜。他的战机慧眼识破敌舰的伪装，迅即瞄准目标，一举将这艘正航行在福建海上的敌舰炸沉。师生门听了都感奋不已。

他还大致讲了关于B-25型机的主要作战性能:机上除机长领航及作战指挥外，其防卫反击威力也很可观，总共装有12挺机枪，分别装在机身和机翼的上下左右前后部位。如果发现敌机企图接近或攻击我机，枪手只要按动电钮，机枪即可单挺或多挺一齐发射。这位机长的结论是:抗战后期在敌我双方空军的交战中，敌方根本不是我方对手，作战主动权和制空权完全操控在我方。日本零式飞机往往闻风丧胆，不堪一击。

他还告诉我们另外一桩趣事:如果美国十四航空队美国飞行员驾驶的战机万一遇险，飞行员跳伞落地后，他只要一遇见中国人，便会立刻转身以其后背朝向中国人，同时比划着指给你看清他穿的外套背上那一面的“秘密”，即绣在外套上的两行醒目的中文提示语“洋人来华助战，军民一体保护”。这样，即使没有翻译，中国人也能及时对美国飞行员进行救助了。

在他的报告中，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两天前发生在合川城上空和地面的故事的前前后后。

他说:那天从梁山机场起飞的机群，是在美军顾问的参与指挥下，前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轰炸平汉（京汉）铁路上的信阳铁桥，以阻断侵华日军向华中南战场的兵力集结。

那一天，他那架B-25型战机从梁山机场起飞不久，飞经鄂西恩施上空时，忽然发现油箱漏油，于是该机不得不调转航向，打算折返基地。接踵而来又发生了无线电通讯设备故障，致使该机空对空及空对地完全失去联络。这真是雪上加霜，处境不妙！这架战机就这样迷航了。

当时高空中积云不散，该机只好穿云低飞，此时才俯瞰到地面上出现的一条河流。于是他们由北向南顺流飞行，不久便飞临这个两江汇合口的小城市上空。经盘旋观察后判断认定:这不过是一座小城。虽然它坐落在两江汇合口处，但绝非重庆。尽管他们在军用作战地图上与面临的实物对照了一番之后，最终仍不能判明飞机所处坐标与确切地名。摆在他们面前的应急方案只有两种抉择:要么，先将机上所携炸弹等危险物品悉数扔向那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然后机组全员弃机跳伞，以保全有生力量;要么，机长本人果断跳伞，请求地面提供简便可行的导航援助，以确保人员与战机双安全。同时还能利用合川的民用电信通道，迅速与重庆和梁山基地沟通。当然他们选择了后者，此为万全之策。

合川县府当局得知此紧急情况后，不敢稍有怠慢，当即按照这位机长的意见组织实施。首先，选定轮船码头对岸的南津镇，镇外即是一大片开阔的平坝南坪，正好是一片收割后的稻田。以此地作为实施向空中导航的最佳地点。县府当局立即组织人力物力，从镇上的织布厂搬来白布若干匹，将白布在空旷的田野上铺展开来。此时，只见田野上凸显出一幅含有两个城市地名和指示箭头的白色图案:“合川——重庆”。这只原先迷航的神鹰，在清楚识别了地面导航标志之后，在空中频频做出动作，即一次又一次让它的机身和机翼左右摇摆三下，以示领悟和感谢之意。然后，它径直顺着南流的嘉陵江朝重庆方向飞去。事后得悉，最终战机和机组人员顺利安全返回基地。

往事如烟。这位名叫哈虎文的江苏溧阳籍战机机长，在我心灵深处，他不啻是一员天兵神将！毫无疑问，他不愧是当年反法西斯战争中许许多多有名或无名英雄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