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进耀
《海角七号》的卖座,竟然意外救了三地门部落(位于台湾省屏东县)50个家庭。因为片中主角们佩戴的排湾族琉璃珠也跟着热卖,这些珠子是“蜻蜓雅筑”的原住民妈妈们赖以养活一家人的工作,在电影开拍前,工作室差点倒闭。
她的故事仿佛是台湾部落妇女们的缩影,男人离家工作、或意外身亡,一家子就靠着女人撑起一片天。工作台上散落着各式珠子,像是53岁的施秀菊历经了生离死别后,由泪珠炼成晶莹美丽的琉璃珠。
亲人和琉璃珠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她失去了亲人,这几年不景气,差点也失去一手建立的事业。没想到一部电影竟然让她的珠子事业起死回生,“电影不只救了我,还救了屏东三地门排湾族部落近50个家庭。”她一手创办的“蜻蜓雅筑”贩卖手工制造的排湾族琉璃珠,是部落里许多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
与《海角七号》的合作机缘是剧中饰演警察的民雄居中介绍,施秀菊认为这是一个营销琉璃珠的好机会,她甚至自费在机场搭场景让产品在电影中露脸,“更重要的是,我希望琉璃珠不只是一般的珠子,它是有故事的,一旦有了故事,就和每个人的生命有连结,就不再只是普通的珠子了。”以前,珠子大多卖给三地门的观光客,电影打开知名度。仅网站接单就已经排到2009年1月;最近还和邮局推出套装组合,连邮局都能买到琉璃珠了。
以创业追忆母亲
对施秀菊来说,珠子背后的故事得从母亲说起,她的眼眶含着泪水说:“妈妈是做古琉璃珠的买卖生意,可能是她的个性太强,我才7个月大时,爸妈离婚,成长过程我只有妈妈,没见过爸爸。”
古琉璃珠是排湾族传家或嫁娶下聘用的“珠宝”,工艺已经失传数百年,珠子上烧有原住民的图腾,不同图腾都有不同的传说故事。排湾族人认为,“这是蜻蜓的眼珠,埋在土里变成珠子”。
她母亲在部落里是少数具生意头脑的女人,除了琉璃珠生意外,也做伐木发包,“我小学二年级就常吃苹果,这在那个年代很了不起喔。”她继承了母亲坚毅的个性,到屏东市区念书时,有人笑她是没爸爸的“番仔”,她冲上去就打,虽然是女孩,却可以一个打几个男生。她16岁那年,母亲得了癌症,拖了两年,为筹医药费家财散尽。
“妈妈很喜欢古琉璃珠,为了治病,我只好把妈妈的珠子拿去变卖。那时候很怕庆典和族人出嫁,会看到自己从小到大熟悉的珠子,挂在别人的脖子上,就很心酸。”原本是常有苹果吃的天之骄女,现在却穷到连高中的学费也得靠老师接济。
“我到初中每天睡觉都还要摸着妈妈的手才睡得着,一下子,妈妈没了,家里什么都没了……”她每天到坟边陪妈妈说话,帮坟墓换鲜花。她靠着半工半读念完屏东师专,回到部落的小学当老师,也结识了丈夫陈福生。
丈夫看她每日对母亲念念不忘,便对她说:“我们用珠子把妈妈找回来吧。”但制作的技术已失传,他们参考现代琉璃制作,把硅棒高温加热融解,因硅棒的溶解温度难以掌控,瞬间爆裂的玻璃就插到手臂。“我爱漂亮,每天都要准备一瓶除疤膏在旁边随时抹。”她伸出了双手,长年拉绳串珠的指关节已经变形,食指和拇指常摩擦铁棒也长了一层茧,“可是,还是留下很多伤痕,洗脸时还会被手指的粗皮刮到呢。”
部落女人
工艺养家
陈福生是法警长,施秀菊是小学老师,两人白天上班,晚上编织琉璃珠的梦想。规模一点一滴累积,两人遂于1982年创办了“蜻蜓雅筑”,早期工作室有十几位工作人员,清一色是单亲妈妈,这几乎是当时山地部落问题的缩影,“原住民大多做劳力、高危险的工作,男性在城市里卖命,有些人命没了,老婆只好守寡,有些因酗酒或各种经济问题和老婆感情出问题,离婚收场,最后只留下女人在部落。”
三地门原是以原住民文化为卖点的风景区,因欠缺整体规划逐渐没落,近年山区开发了温泉,再加上琉璃珠的营销成功,观光业又有些复苏。这天,依傍在蜿蜒山路的三地门部落只有几只野狗懒洋洋在马路中央打盹,远远见到穿着传统服装的妇女,头上绑着一把绿叶,据说是趋邪治头痛。这个约500户的排湾族部落虽然只距屏东市区40分钟车程,但仍保存特有的文化。施秀菊说:“我们这里的人虽不富有,但土地是绝对不会卖给外人。”施秀菊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把族人留在部落里,“与其到城市端盘子,为什么不留在部落里烧琉璃?工艺师在排湾族里地位崇高,又可以就近照顾家庭。”
丈夫骤逝顿失依靠
部落的女人们聚集到“施老师”这里烧珠子,一个月万把元(新台币,下同)的收入在三地门便可养活一家四口,近年来不景气,男人又回流部落了,但男人在部落里工作不易寻找。排湾族并非母系社会,工作不稳定的男人就在家带小孩,养家的重担还是在女人身上。
一位工艺师说:“养小孩愈来愈花钱,每餐只能煮一菜一汤,老公现在也没工作,我不怪他,我有工作养活大家就很高兴了。”不见一丝悲凄,转头又和旁边的女人说说笑笑起来。像极了以前邻里间的家庭代工,几个妈妈各自背负着平凡又心酸的故事,努力和这个世界搏斗。
这是稍上年纪安于养家的妈妈,年轻一点的,受不了烧珠子的高温和繁复的过程,做了几年还是宁愿到山下当槟榔西施。施秀菊宛若预言家轻松一笑:“她们终究还是会回来的,部落才能给她们有尊严的工作。”
施秀菊的大哥在城市里开出租车,收入都拿去喝酒,离婚后带着一个小孩;她的二哥本来有一分稳定的工作,但工作太累才40岁不到便得肝病过世;二嫂离家,留下三个小孩。这四个小孩从小的学费、生活费
都由施秀菊提供,长大后全回来部落工作。
施秀菊大哥再娶的妻子也靠制作珠子养家,她叹了一口气说:“没有秀菊,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像是一道诅咒,母亲独立撑起一片天,个性像极了妈妈的施秀菊也在命运摆弄下,成了那个独撑大局的女人,虽然这绝不是她愿意的。
11年前,陈福生在回家的途中车祸过世,“他连一句再见都来不及说,我到医院时只看见他闭上眼睛的瞬间,眼角流下了泪……”两人感情非常好,那时施秀菊还留着一头长发,陈福生喜欢帮她洗头,再用干毛巾细心擦干。
丈夫过世后,睡不着的夜里,她就陪在陈福生的坟边,“我怕梦不见他……”心情不好,向坟里的老公诉苦,心情好的时候便带着一壶清茶在坟边唱歌。她把时间抛在脑后,当作至爱亲人还在世,时常熨烫先生生前的衬衫。
每逢年底心情低落
3年前,因为“蜻蜓雅筑”外观老旧,她向银行举债千万元,进行扩建。这一扩建每月多了四五万元的贷款,几次薪水无法准时发放,工艺师韩小姐说:“我很害怕,不是怕她不给钱,而是怕这里倒了,一家人就陷入绝境了。”
近3年,大环境不景气,观光客少了,加上台风一来就淹水,有次还把店的屋顶刮走。在人生谷底,施秀菊想到的是部落里50个家庭的经济来源。“有一天,我在坟墓旁跟我先生说:‘我好累,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以后会很忙,不能每天来看你了。”从此,她不再每天到丈夫的坟前报到,也剪去了那头过去都由丈夫亲手清洗的长发。
丈夫在那年11月过世,每年的11月施秀菊都会陷入深度的哀伤,甚至无法工作。剪去长发,却没办法剪断思念。此刻,工作室里垂挂的各种图腾的珠子,看起来反像是一串串伤心的眼泪。
责任编辑王克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