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鲁迅藏书险遭出售

2008-04-28 10:12陈漱渝
纵横 2008年4期
关键词:许广平购书周作人

陈漱渝

据统计,现存鲁迅藏书有4062种,约14000册,其中中文书籍2193种,外文书籍1869种,包括中文线装书、中文平装书、俄文书、西文书、日文书等。鲁迅1936年7月7日致赵家璧信中说:“本来,有关本业的东西,是无论怎样节衣缩食也应该购买的,试看绿林强盗,怎样不惜钱财以买盒子炮,就可知道。”鲁迅将他位于北京西三条的工作室戏称为“绿林书屋”。他在购置图书方面,也确实有“绿林好汉”买盒子炮的气魄。

鲁迅藏书,可谓本本来之不易。首先要面对的是购书难。鲁迅购书往往从书目入手,他认为这是治学之道,但书目上的书往往不易搜求。例如,1906年鲁迅在日本东京时,为了购买荷兰作家望·蔼覃的长篇童话《小约翰》,先亲往南江堂书店,没有,又跑神田区的丸善书店,也没有。最后通过书店向德国订购,历时三个月,才买到该书的德文译本。又过了20年,鲁迅在友人的协助下,终于将这部“象征写实底童话诗”译成中文。1911年1月2日,鲁迅在致友人许寿裳信中感叹道:“吾乡书肆,几于绝无古书,中国文章,其将殒落。”越文化的发祥地绍兴,当时书肆“绝无古书”,这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真实。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二十四史是必读之书,但同样难买。鲁迅1932年8月15日致友人台静农信中说:“早欲翻阅二十四史,曾向商务印书馆豫约一部,而今年遂须延期,大约后年之冬,才能完毕,惟有服鱼肝油,延年却病以待之耳。”

为了弥补购书难在学业上造成的损失,鲁迅采用了跑图书馆、借书乃至抄书的方式。在南京教育部工作期间鲁迅常跑江南图书馆,教育部迁至北京后常跑北京图书馆、京师图书馆分馆、通俗图书馆。在北京时期,鲁迅向朋友借书的情况也很多。如向马幼渔借清代徐时栋辑录的《宋元四明六志》,向许寿裳借《高僧传》、《文选》,向朱希祖借《类说》,向钱稻荪借《秦汉瓦当文字》,向许季上借《出三藏记集》,向宋子佩借《三国志补注》,等等。上述情况 ,鲁迅在日记中都有明确记载。最感人的是抄书。鲁迅抄录的古籍有《茶经》、《说郛录要》、《沈下贤文集》、《南方草木状》、《释虫小记》、《记海错》、《蜂衙小记》、《燕子春秋》等。宋代戴复古的《石屏集》(又作《石屏诗集》),鲁迅从1913年8月下旬开始抄录,至同年11月26日,历时80天,共抄了10卷,272页,均用蝇头小楷。1913年10月1日夜,鲁迅抄录《石屏集》时发病。他在日记中写道:“写书时头眩手战,似神经又病矣,无日不处忧患中,可哀也。”

当然,藏书之不易更在于耗资甚巨。据有人统计,从1912年5月至1936年10月,不到25年,鲁迅的总收入为124511.995元(甘智钢:《鲁迅日常生活研究》,第43页,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5年12月)。而据鲁迅日记的“书账”,鲁迅购书款总数为12165.524元,约占鲁迅总收入的1/10,是他家用、购房之外的第三大开销。以上统计虽然不一定精确无误(1922年鲁迅日记缺失,有时欠薪,也不能反映物价浮动的情况),但却足以说明购书在鲁迅日常生活中所占的重要地位。1912年岁末,鲁迅整理完5月至12月的书账,感慨万千地写道:“凡八月间而购书百六十余元,然无善本。京师视古籍为古董,唯大力者能致之耳。今人处世不必读书,而我辈复无购书之力,尚复月掷二十余金,收拾破书数册以自怡悦,亦可笑叹人也。”鲁迅晚年,仍在为书价的飞涨而困扰。他在文章中说,有一种乾隆时代的刻本,售价已跟当时宋版书价接近。清代禁书,售价也高达数十元至百余元。在散文诗《死后》中,鲁迅还描写了一个他“死后”仍向他兜售明版《公羊传》的勃古斋小伙计,表达了他对这类无孔不入地盘剥清贫文人的书贾的烦厌和憎恶。

在介绍鲁迅藏书时,必然要涉及1944年秋因出售这批藏书而引发的一场风波。1963年6月7日,许广平在《北京晚报》发表的《火炬·黎明·旭日东升》一文中提到这件往事:“鲁迅逝世以后,汉奸周作人在华北充当敌伪督办,他借口鲁迅母亲等人生活困难,指示别人整理出鲁迅所藏的中文、日文及其他外文书籍,编成书目三期,到南方去出卖。我因开明书店一位朋友的帮助,得知此事,托其借来书目一看,大惊失色,知为有意毁灭藏书,企图以此来消除鲁迅影响,因即设法辗转托人留下全部藏书。”

文中所说的“开明书店一位朋友”,指的是顾均正先生,他当时在开明书店编辑理化教材,是许广平住在上海霞飞坊时的邻居。据周海婴先生回忆,变卖鲁迅藏书的消息是顾夫人周国华转告的,许广平“一听几乎昏了过去”。文中所指的“辗转托人留下全部藏书”,所托之人系指郑振铎、唐等鲁迅生前友好。

许广平的这篇文章刊出之后,立即引起了周作人的反弹。次日,周作人给《北京晚报》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可视为周作人的一篇佚文——

记者同志:

七日贵报登有许广平女士的一篇文章,中间说及出售鲁迅藏书的往事,辞连鄙人,仿佛说是我的主意,事实有她当年的一封信为凭,完全不是这样的。今照抄一份送上,请赐一阅。据信中所说,自民国卅一年春即不能汇款,以后先母先嫂的用度即由我供给,此为分所当然,说不上什么‘鼎力维持,但是‘俾将来继续清偿,结果却是一番胡来的诬蔑,实真是最可感荷的了。不敢希望沾污一点贵纸的篇幅,只是请你花费些许贵重的工夫,请把那书信通看一过罢了。此致

敬礼

六月八日

周作人

周作人在致《北京晚报》记者的信中极力表白的是:一、出售鲁迅藏书跟他完全无关。二、以许广平1944年8月31日致他的信为凭,证明1942年春至1944年秋,鲁迅母亲和原配朱安的生活费系由他支付(或垫付)。

周作人抄录的许广平来信主要内容是 ——

……

日前上海报载,有北平家属拟出售藏书之说,不知是否属实。果有其事,想为生计所迫使然。鲁迅先生逝世以来,广平仍依照鲁迅先生生前办法,按月筹款,维持平方家属生活,即或接济不继,仍托平方友人先行垫付。六七年间未尝中辍。直至前年(卅一年)春间,身害大病,始无力如愿,病愈之后邮政银行商店俱无法汇款,而平方亦无熟人可托,束手无策,心甚不安。不久前报载南北通汇,又多方设法仍苦无成。其间重劳先生鼎力维持,得无冻馁。前者出售藏书之消息倘属事实,殊负先生多时予以维持之意,广平特恳请先生向朱女士婉力劝阻,将鲁迅先生遗书停止出售,即一切遗物亦应妥为保存,亦先生爱护越先贤著作之意也。至朱女士生活,广平当尽最大努力筹汇,如先生有何妥善方法示知更感。倘一时实在无法汇寄时,仍乞先生暂为垫付,至以前接济款项亦盼示知,俾将来陆续清偿,实最感荷,先生笔墨多劳,今天以琐屑相烦,殊深感愧,尚祈便中赐教一二,俾得遵循。

同年6月20日,《北京晚报》记者侯琪将周作人6月8日来信及抄件转寄许广平,许广平阅后,于6月21日致函《北京晚报》记者,澄清史实,以防读者不知底细,受到蒙骗。信中说:

转来周作人信,知此汉奸年老仍火气十足,希免其罪恶之责,而来信未能一语反驳其出售藏书之事。这事乃一九四六年我到北京时,见了宋紫佩先生,亲自告诉我周作人如何下令馆员整理书目情况(后来,周作人迫他认其私宅偷盖房屋而要他〔宋〕认是公账。即有通同作弊之嫌。宋愤而生病,致双目失明,现已死)。宋当时在北京图书馆任职,情况不会不确。后见朱女士(鲁迅前夫人)亲手交出整理书目三本(现存鲁迅博物馆)。我当即劝她保存遗物,并允负责其生养死葬,立有合同,以防周作人家属挑拨发生问题。这些都有文件在博物馆内。

当然,从我写给周作人的信(来信附来的)看出,我那时听说出售藏书,明知是他所为。朱女士目不识字,如何能策划图书馆人来给她服务呢?事实了然,后面主使即是谁。我苦心孤诣,写这封信去,说明请他暂为垫付,以后陆续清偿。他却并无清单寄来,我自无法清偿,现在仿佛是我“胡来诬蔑”。而不知他身为汉奸,喧赫一时,当其尚未下水时,亲友为之挂怀,钱玄同先生天天去他家守望。我亦曾写信给他,并寄去五百元,托辞说母亲年老,怕受惊吓,请他亲自陪送老母南下。后接母亲来信,说:年老不能来,寄来的钱,自作零用了。周作人写文章在上海《戏周刊》上说,他不能南下(当时很多人劝他南下),因老母寡嫂需他维持。好像他的作汉奸是为了老母及寡嫂(朱女士),已经轻轻地把“汉奸帽子”推给别人了,明眼人当然晓得的。

至老母寡嫂生活,事实是一九三六年鲁迅死后,每月由北新书局支付一百元,到“八一三”抗战起,即行停付。战争期间,我即托在辅仁大学任教的李霁野先生按月垫给朱女士五十元(这之前,我因儿子身体多病,经朋友介绍,想到南洋工作,要离开上海。曾有信给周作人,托其照顾北京家属。经其回信,说母亲他可以负担,朱女士则不管了。我才无法,转托李霁野先生,每月筹寄五十元的)。后来,北京沦陷,上海亦成孤岛,李霁野逃离南方,我又被人拘禁,就听说有北平(旧称)出售藏书之事。由来薰阁人亲自带至南京,陈群看了书目,全部包下,但来薰阁负责人忠于周作人,望在上海得更高价,才到上海向书肆兜售,我才得知。观我给周作人信中所说(你们转来的),实千方百计想对北京家属负责,而不是如他所说“胡来的诬蔑”的那样子人物。

许广平在这封信中,说明周作人幕后主使出售鲁迅藏书一事是宋紫佩揭露的。宋先生是鲁迅的学生,当时又在北京图书馆任职,他提供的情况“不会不确”。此外,也澄清了她当年尽力维持鲁迅母亲和朱安生活的事实。此信当年并未公开发表,现收入1998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许广平文集》第3卷。

作为这场售书风波的当事人之一,唐介绍了朱安女士当时的真实态度,以及周作人接济母亲和朱安的真实情况。1944年11月,唐以“晦庵”为笔名在上海出版的《万象》第四期、第五期上发表了《帝城十日》一文,涉及了他跟刘哲民到北京调解此事的情况,惜此文系日记体,内容甚繁,仅10月14日、15日两天的日记中简单提到此事,而且隐去了有些当事人的姓名,使读者不知其详。1980年4月,唐先生又撰写了《〈帝城十日〉解》,对许广平1961年在《图书馆》杂志第四期刊登的《鲁迅手迹和藏书的经过》一文进行了补充。

据唐回忆,1944年秋天,有一份出售鲁迅藏书的书目通过北京琉璃厂来薰阁书店向南方兜售,首先得到这份书目的是开明书店。消息传开,最感震惊的是嗜书如命的藏书家、鲁迅生前友好郑振铎。他激动地说:“糟糕!要把鲁迅的书卖掉了,这哪能行,这哪能行呵!”他当时在上海一家私人小银行当秘书,听到此事也很着急,便趁跟友人刘哲民到北平的机会,采用釜底抽薪的办法,极力阻止鲁迅藏书流散。一方面,他携带了郑振铎的多封亲笔信,分致来薰阁、修绠堂等书店和赵万里等版本专家,请他们共同保护鲁迅藏书;另一方面他又带着许广平的亲笔信跟宋紫佩先生取得联系。1944年10月14日傍晚,宋先生带唐先生到北平阜成门西三条二十一号拜会了鲁迅遗孀朱安女士,说明了保护鲁迅藏书的来意。朱安开始颇为激动。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冲着宋先生说:“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唐先生耐心介绍了上海全部沦陷之后的情况:许广平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受到毒刑拷打,甚至遭电刑炙烧,以及南北交通阻梗,汇款不易等情况,朱安的情绪才有所缓和。据唐先生了解,朱安跟家里那位老女工每月生活费约需9000元(指沦陷区联合准备银行发行的“联准”票),而以抚养“老母寡嫂”为由拒绝南下的周作人每月仅补贴朱安150元——据唐先生回忆,当时乘三轮车去一趟北平西山的车费就要100元,对于维持朱安生活而言,这的确是杯水车薪。而且,这150元原是周作人每月孝敬老母的零花钱,鲁母临终前让朱安代收,作为对终身服侍她的儿媳的一点补偿。朱安每当收下周作人这一百五十元,眼泪直往肚里咽。唐先生转达了上海方面的态度:朱安所需生活费仍由许广平负担;倘若许广平有困难,上海的朋友也愿意凑钱代付,总之千万不能出售鲁迅藏书。听到唐先生这番恳切的话语,朱安“当即同意,卖书之议,已完全打消”。这就是唐先生采取的釜底抽薪法。

今天,我们面对保存完好的鲁迅藏书,对许广平先生和唐等鲁迅生前友好的保存和抢救之功自然会产生缅怀感念之情。

责任编辑:王文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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